第三十五章 成人

　　秦军营地建造在靠近河水边的一处谷地。ｉ。这个山谷里有一小片平原，两边的土山都不高，一个出口通向秦族庄园，一个出口通向河水渡口，在渡口和山谷之间的平地是军队的训练场。平原不小，里面集中了秦族所有最重要的工业作坊，秦族军队的营房就建造在两边的山腰上。山谷里面的林木已经被清理干净，外面的山林很密，距山顶围墙十丈处也被砍伐殆尽。山谷两边的出口，都建有关楼，最矮处高度过五丈，延伸到山上的围墙也都过一丈高，厚度有四尺，顶面的阶梯让秦族可以沿着围墙迅调动军队。

　　秦厉完全按军事据点的标准建造谷地，这里本应是防御大量蛮族入侵的最后堡垒。秦厉的想法是，工厂里囤积了大量生产原料，可以随时转化成军事物资。山腰里挖的窑洞，储藏了大量粮食，足够五万人吃一年。秦族即使家园被毁，只要守住山谷，工具都在，也容易重建。这个山谷并不适合筑城，可用面积不够五万人的日常生活。而秦族计划建造的城池，应该有十万人的容量。但秦族没有想到，蛮族的威胁一直没有成为现实，真正的灾祸反而来自夏国内部。

　　庄园的人来不及转移，秦地和羱城之间可没有大河阻隔。当剩余的水军接到入侵的警报，他们也想增援庄园，但这里是秦族根本，重要性甚至大过庄园，不能没人防守。山谷里6续进入逃难的秦人，传来的消息越来越糟。

　　敌人攻打庄园一日，攻破了大门。第二日，敌人开始抢掠，很多人被抓走，稍微敢反抗的，立刻被杀死。站在山上，可以清楚的看到，秦地的农家到处在冒着黑烟，敌人烧了房子。第三日，大量难民到来，很多人带着伤。

　　九三四二是个奴隶，他也是这一日跑进山谷的。他原来是个国君治下的农户，因为歉收，交不起官府租税，家里人都死在逃荒路上。听说秦地富足，他只身跑到秦地为奴。在别处当奴隶，吃肯定是吃不饱的，就是什么时候死掉，也得看别人心情。奴隶不是人，只是财产，他们通常活不了几年，就会悲惨地死去，没人会为此掉一滴眼泪，几千年从来都是如此。

　　他进入秦地之后，意外的现，这里的奴隶生活，竟然比他原来当平民的时候还好。他不用担心收成问题，只需要在雇主指导下努力干活。平时的口粮都是自己从公库中领取，公库中有一半是属于村里秦人的共有财产，另一半则属于家主。他的口粮就是家主的财产，给他粮食的人，是高贵的代表老爷。别人要想冒领他的口粮，是不可能生的事情。

　　他有一块铁牌，那上面有他的名字，是四个字，他一个都不认识，只知道念成九三四二。除了字，还有一些漂亮的花纹，任何奴隶手中的铁牌都不一样。这些字体和花纹都是凸起的，他无法想象这么多铁牌，需要多少能工巧匠来雕刻。铁牌是九三四二的命根子，他知道，有了这个东西，他就可以活下去，直到自己老死，或者运气不好，得病而死。

　　秦地的奴隶全是属于秦族家主一个人的财产，因此，秦人不敢虐待奴隶。九三四二如果受伤，雇主要赔钱。如果体重下降，雇主也要赔钱。如果体重上升，雇主会得到奖赏。如果死亡，雇主不但要赔钱，还要被鞭打三十下。九三四二见过那种鞭子打人，打人的时候，皮鞭是沾了水的。就算当时没被打死，人也去了半条命，行刑地点就在碑山上。

　　听着代表老爷大声宣读律法，听着鞭子抽在人体上的脆响和雇主的哀嚎。九三四二觉得，那些冷冰冰的石碑丛林，扑来巨大的压迫，森严酷厉。有天晚上，他甚至偷跑上山，摸着不认识的刻字，靠着一块石碑睡了一夜。第二天，他回到营房，被鞭子抽了五下。但他不后悔，也不怨恨那个打他的代表老爷。摸着石碑的时候，是他这辈子最安心的时刻，甚至每一下被鞭子抽打，心里的安恬也比疼痛更加强烈。

　　他本以为生活就会这么美好的过下去，直到五年后他可以成为一名真正的秦人，不再是财产。可是，敌人来了，带来了杀戮、灾祸。

　　他的雇主一家是四口人，其中有一个老人。这在基本上是年青移民组成的秦人家庭中，并不常见。因为老人不愿意离家，其他人也都没有离开。九三四二也相信老人的话，那些士兵要抢，就让他们抢吧，农户也就是这个命。但这一次，三个闯进来的士兵，看上了家里的女主人。因为女主人反抗，老人的头颅被砍了下来，小孩的肚子也被长戈刺破。九三四二就缩在墙角抖，看着眼前的一切，听着女主人在屋里的哭嚎，直到只剩下敌人的笑声。男主人回来了，骑着马，他叫长路，是秦人的骑兵。

　　战斗立刻在院子里展开。敌人身上挂满了财物，转动不灵，被男主人杀死了两个。剩下的一个，手中戈头从身后击中了男主人的头部。因为有铁盔保护，男主人脸上流出血迹，昏迷过去。敌兵用戈压住男主人的后背，然后开始冲着九三四二喊叫。他需要一根绳子，绑住他的俘虏。

　　从见到敌兵开始，九三四二就想过逃跑，但实在没那个胆量，腿软得不行。那一瞬间，他心里转过无数念头，他半个都没记住。在敌兵的吼叫下，他站了起来。然后，现自己的手和脚不再抖。他从墙上摘下了工具，并不是绳子，而是镰刀。九三四二向敌兵冲去，一股非人的嗥叫冲出嘴巴，把敌兵惊得目瞪口呆。敌兵想要用戈来攻击他，但已经晚了，戈是长兵器，只有杆部击中了他的肩膀。九三四二手中锋利的铁制镰刀，轻易割开了敌兵的脖子。血喷了九三四二满脸，看什么都是红的。

　　男主人被九三四二救醒，查看了家人的惨景，他大哭一场，然后叫奴隶逃去山谷。他对九三四二说：“你救了我。按照族规，你现在已经不是奴隶，是秦人。但我不会写字，不能给你证明。我还要去庄园，保护主家，为自己报仇。你放心，等打完仗，只要你我不死，我一定会报答你的大恩。”

　　九三四二跟着汇集的人流，撒下一路泪水，一直跑进高新谷，这是家主给山谷起的名字。人们被按着身份分成两群，一群是秦人，一群是奴隶。秦人中的成年男子被挑选出来，被给兵器甲胄，然后每四个人被等在旁边的一个士兵领走。附近有几口大锅飘出浓郁的肉香，新兵们立刻坐在那儿饱餐一顿，然后消失在奴隶们的视线外。

　　要是以前，九三四二不会有任何念头，只会象木偶一样听从命令。可是今天，突然就想起了他也是秦人当中的一个，他也有吃肉的资格，他现在就应该坐在那些人中间。于是，他大声喊：“俺也是秦人，俺不是奴隶。俺也是秦人，俺要吃肉。”

　　水军的旅帅是江戚，江源的嫡子，他被奴隶群中的喊叫吸引了注意力。那个人已经让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人群，又有些躁动了。奴隶被带到面前，这个奴隶的眼睛很亮，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也不该是个奴隶。江戚注意到，奴隶的胸前都是干涸的血迹，头上也有一些。

　　听了奴隶的说辞，他又仔细询问了经过，判定这个奴隶没有撒谎。他知道，这个奴隶没当过辅兵，不可能把军中搏斗的动作讲得那么清楚，肯定是亲眼目睹了战斗过程。既然他跑进山谷，而且又有同村的人认识他，那么他身上的血迹只能是敌人的。

　　江戚把这个奴隶，带到高一点的地方，让所有人都看清楚。然后喊话：“大家都看到了吗？就是这个人，杀死一个敌兵，救了秦人一命。按照秦族族规，我，水军旅帅江戚宣布，他从此就是秦人。因此功绩，他还可以保举两个奴隶成为平民。”

　　江戚转向九三四二，轻声道：“你原来的名字是什么？”

　　九三四二很腼腆，他说：“俺叫狗子。”

　　江戚道：“可还有家人？”

　　狗子想起饿死的老婆孩子，悲从中来，可他已经没有泪水。比他更惨的，他不是没见过，逃荒路上，全家死光都是寻常。

　　穿上铁盔和皮甲，腰上挂着八斤重的短刀，手里拿着两丈的长矛。狗子立刻就感觉到，现在的自己，与以往已经是两个世界。奴隶们看向狗子的目光充满了羡慕。因为杀敌一人，狗子还立刻得到了十贯奖赏，他就在这些目光的注视下被带到吃肉的地方。身边的人跟他友好地打着招呼，再没人用轻视的眼光看向他。他被告知，只要他能吃得下，食物的数量不限，他想吃多少都可以。闻着浓郁的香气，看着从来没吃过的满满一碗肉食，狗子想：“原来，这就是做秦人的感觉。”

　　实际上幸福并没有到头，狗子被江戚派去把守关墙。他就站在关墙上，每个进出山谷的人都可以看到他，总会有人在下面冲着他指指点点。狗子把身体挺得笔直，头也极力摆正，他享受这种感觉，他是个英雄。只是他没有什么朋友，现在还没想好，到底应该让谁成为平民。为此，他专门请教了野草，就是他的伍长。

　　野草说：“那还不简单。你现在没了家人，去问一下哪个女奴愿意嫁人的，你保她成为平民就行了。如果你能养两个老婆，一块保两个女奴也行啊。就是两个老婆太麻烦，要是在家里闹仗，不知道帮哪个好，这事太闹心了。”

　　野草说着，摇头叹气。狗子张大了嘴，伍长大人看来是身受其害啊。

　　旁边什长走过来，喝斥道：“混蛋！站好了，想那么多没用的干啥，先把敌人打跑喽再说！”

　　是啊，如果狗子想继续过好日子，那也得先打跑凶恶的敌人。如果敌人战胜，以后的日子，狗子多半活得还不如他逃亡之前。

　　身边的两个秦人，以前的日子也活得跟他狗子没啥区别，他们也是象他一样逃荒过来秦地。只不过，他们来得很早，那时候，河水这边还有蛮族威胁。他忽然就想祈祷，心里默念：“列祖列宗，神仙鬼怪，保佑主家消灾化难，狗子一定多给你们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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