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鳞劫（前传） 第三章 牛首呲铁

　　（《山海经.中山经》：“牛首之山，有草焉，名曰鬼草，其叶如葵而赤茎，其秀如禾，服之不忧。”－－注：牛首山中有鬼草，叶子像葵，茎秆赤红，花如稻禾的白絮。服食鬼草可以解忧。）

　　冯夷打量面前这座山，整座山如雄踞于黑夜的一只巨兽。

　　嶙峋怪石乱凌堆砌，苍茫老松斜插山中。山势嵯峨如一部巨大的牛头，巍然矗立在深涧之上，山巅横空两道崎岖尖峰恰似犄角，突兀刺穿九霄。

　　山夜巨寂，黑魆魆的山间，被一片片萋萋鬼草覆盖。草茎似纤细的火炭，发出幽暗的通红光芒，银色花絮满缀枝头，随风摇曳，仿佛幽灵般虚无迷幻。猛一看那些鬼草，如同一滩滩殷红的血池，那些银絮仿佛新死的鬼灵，犹眷恋着已剥离自己的血肉，游荡其上不愿离去。

　　半山之上，一柱形似牛鼻的粗壮断崖横空，上有两扇如牛眼的巨洞，被青石门关封，前面立着两个肥硕高壮的犀牛怪，头顶两只巨角，浑身漆黑发亮，正在守夜。

　　冯夷驾龙，飘落在牛鼻崖面的宽阔平地。青兕怪以为有入侵者，抡起手中黑沉沉的斧钺就劈来。冯夷端坐不动，胯下两龙只轻轻打了个响鼻，如山般雄壮的两个牛怪如风中滚石，被吹撞在青石门上，发出“咚”的一声震耳巨响。

　　石门訇然洞开，又气势汹汹冲出七只犀牛怪，身罩黑亮的盔甲之类的东西，手持各种奇形怪状的锋利兵器，有似盘蛇，也有镰刀形、蛇矛形、月牙铲形外形虽然毛躁不规则，但明显看出是黑铁所制。此时天神还没有将冶金之术传授下界，冯夷却在此处见到，惊讶赞叹了半刻，嘴角露出一抹诡异的笑。

　　牛怪们还没动手，就被领头的一个犀牛怪制止，那犀牛怪生得异常，长着一身如彩画的花纹，头顶的犀角更是与众不同，点缀着黑白花色，匀称分明。犀牛的灵性和灵力都积聚在犀角上，这正是通天犀牛，很是有灵性。他看到冯夷驾骑神龙，云雾缭绕，知道来者不凡，连忙放下手中兵器，拱手说：“不知哪方大神降临，真是我等三生有幸。我等修为低微，悟性不高，有得罪之处请大神海涵。”

　　身后牛怪听说是大神，手足舞蹈地呼叫：“大神是不是看我们老牛诚心修炼，来接引我们上天成神呀？”

　　冯夷也不以为意，笑对领头说：“我是河神冯夷，快禀报你们的大王蚩尤，说他的老友来访。”

　　这些牛怪听说是大王的朋友，喜之不尽蹦蹦跳跳地慌忙进去禀告。不一会，一个颇具人象的牛怪大踏步走了出来，身后竟整齐跟着九排九列牛怪，工工整整八十一个，形态各异，独角青兕、长毛牦牛、卷角水牛

　　冯夷觑眼细看蚩尤，不知用什么方法竟练出铜头铁臂，头顶耸出一对尖牛角，耳旁牛毛贴竖，锋如利剑，脖挂一圈灵犀角，身上贯一副黑胄铁甲，腰间束一条攒丝三股狮蛮带，赤着一对大牛蹄。

　　蚩尤也偷眼打量冯夷，一身银色鳞甲，白衣飘逸曳地，查辨不到是人脚还是鱼尾。冯夷不知有意无意，正好从龙车下来，露出一双修长健美的白腿，足踏着藕丝云履，踱至蚩尤面前，满面春风，道：“哥哥，一向安好？”

　　蚩尤看他说话之时，银发飘逸，一派丰神俊姿。一时触动前尘往事，心潮澎湃，百般滋味丛生：艳羡向往、自惭形秽、怨怼不服

　　蚩尤本寒着面，可他生性笃厚，也深知今日是个机会，于是挤出几分笑意，可那笑意好像破堤江水，失了控制，泛滥堆满了脸。蚩尤又查觉像是谄媚，连忙收闸，那笑便冻在脸上，僵硬尴尬。

　　面部失了分寸，冯夷便力争在口唇上收势，冷笑讽刺道：“哎呀，是黄河神呀。是哪阵香风把您吹到我这破烂地方了？”

　　冯夷并不为杵，笑道：“都是因缘凑巧，哥哥既然知道，为何一直不去找我？”蚩尤身子一震，触动了不少前尘旧事。

　　－－他如今身份尊贵，还一再称我哥哥，他还是记得我的，可是当年我倾心对你一如亲兄弟，你却害我落到这步田地，我不能再栽在这句“哥哥”上！

　　那颗心虽明白，可不知为何硬不下来，竟鬼使神差地温柔下来，叹气逆心道：“我早就想去拜贺，只是遇到地母女娲拆分人族兽族，我的灵力大损，没法力去你的神宫道喜。”

　　冯夷皱眉道：“难怪我在人间多方打听，一直寻不到哥哥消息，原来被分到了兽族。我也是刚听到消息，连忙趁夜赶来。”

　　一席话，哄得蚩尤眉开眼笑：“当年与弟弟相交时，就知道你最重情义，不会忘了我。”

　　说着携手进洞让上座，冯夷却与蚩尤平坐在下方石桌上，蚩尤更是喜之不尽。其他牛怪们在牛老二通天灵牛的指挥下，忙不迭地追鹿捉兔，摘果采菌，砍柴生灶搅得满山动物狂蹄乱奔，鸟飞鸡叫，热闹非凡。

　　牛老十最爱卖乖，安排完手下八只小牛怪做事，自己抢先用骷髅盆捧上了饭食。蚩尤一看骂道：“蠢牛！河伯是尊贵的大神，怎么会吃这种东西？快撤掉，换上珍肴！”

　　冯夷瞥了一眼，看到骨盆中盛着好像铁石沙土之类的东西，问：“哥哥的铜头铁臂，就是用这种东西修炼的吧？”

　　蚩尤叹道：“成了神，果然更是聪明了。正是，人兽两族拆分，我们兽族被分到黄河以北之地。北方不及中原那般，到处有适合修炼的灵气仙地。我们兽族为争夺灵地日日争斗，有一次我失败被驱赶到不毛荒山，在那里我结识了八十一个牛族兄弟，他们个个铜头铁臂，实力非一般所能比。我询问才得知，他们原来是食吃山中的沙石铜铁才这般坚实，连粪便也是明晃晃的利器。我受此启发，就做成兵器，因此夺回了不少领地，占了这牛首山，成为我们牛族居地，谁也不敢和我们为敌。我们因此弃了草肉之食，终日以山上的沙铁为食，其他兽妖族就送我们一个名号‘呲铁’。”

　　说了一会话，九个呲铁兽领头依次端上了新鲜食物，鹿脯、熊掌、猩唇、兔丝，伴着香覃珍菌、山药黄精，热腾腾冒散诱人香雾，金橘黄梨红柿青梅，鲜艳地堆在碧绿荷叶上。

　　石卮中满盛的红色醪浆很是特别，酒面上漂着一朵白色似雾的花絮，正是冯夷在山外所见到的花，蚩尤举杯说：“我这山珍虽不及你水晶宫中的海味，这酒却是天地少有的，这是我山上的鬼草泡制而成，可以解忧。”

　　冯夷正准备施法不喝，面部突然扭曲，口唇噏动，挣扎着微弱地说：“你这个恶魔，还要引诱蚩尤。”

　　冯夷连忙饮了酒，一片模糊黑影从他头顶升腾，飘移在石洞上方。石洞中虽烧了三盆大火，光线并不充足，蚩尤一众的凡眼，丝毫没有觉察冯夷的异样。真正的冯夷只感觉舌尖麻酥甜丝的触觉，慢慢散遍味蕾又沁满心脾，刚凝聚而成的心神再次涣散，浑身轻飘飘的，自己仿佛腾云驾雾越飞越高，飞到九天上来到紫微宫旁的银河中，自己仿佛又是那条龙鱼，在水中自由畅游，而玄女正在河边边看边微笑那片模糊黑影渐渐聚拢，萦绕冯夷首部，从他的双眼缓缓钻入。

　　蚩尤也陷入沉醉之中。醉眼中自己腾云驾雾，升入九天做了天神，像冯夷一样拥有完整的人身，受大家尊重，喝着琼浆玉液，吃着王母封赐的仙丹灵药

　　灵药蚩尤突然有点清醒，示意灵犀捧上一个精巧的青玉瓶。瓶中装着金色丹药，闪烁着斑驳的绿色精光。

　　蚩尤小心翼翼地托着瓶子，伸在冯夷面前说：“这是我的邻居雍狐山上的九尾狐王送我的金丹，我一直没舍得吃，今天和哥哥一起享用。”

　　冯夷接过瓶子看了看，扬手将丹药连瓶掷入燃烧的火盆中。

　　“你”蚩尤只说出一个字，就被升腾的无边怒火堵住了血盆大嘴。怒发冲天，如蓄势弩箭，黧黑的牛面被怒气涨红如重枣。

　　从见到冯夷的第一眼，他安逸满足的心态，就被自惭形秽一扫而光，暗暗的不甘心。他一再开导自己，虽然现在二人法力、地位悬殊，可是当年自己一直勤勤恳恳修行，道行要比冯夷高深得多，只是命运作弄自己，总有一天好运会降到自己头上。

　　蚩尤决心不在冯夷面前显得寒伧，施出浑身解数、倾尽所有招待他。可是感觉还是遭到了鄙薄，蚩尤脆弱的自尊再次被打碎。他虽然有着兽妖的暴躁之性，不过多年的修为，使他一压再压心中的愤怒。可是眼睛关不住怒火，涨大如铃铛，瞪向冯夷。

　　冯夷并不为意，仿佛看不到蚩尤的怒气，单手轻轻向外一摆，火盆中的熊熊大火瞬时熄灭，盆底只剩下一汪金红色的液体。

　　冯夷右手食指点向洞池水面，一道水流逆腾而起，仿佛一条蓄势扑食的长蛇。冯夷就是技艺精妙的舞蛇人，水流在手指指点下汩汩注入火盆中。金水滋滋作响，飘起一道雾气。一片东西从盆中飞出，落到冯夷手中，金光灿烂，细如柳叶。

　　蚩尤不解冯夷葫芦里卖什么药，恼怒变成了疑问。再看，冯夷手掌半倾，金片直直没进石桌里，只留下一线金光。

　　蚩尤惊诧地摩挲着桌面金点，怔看细望了半天，煞费思索，却琢磨不透。蚩尤知道金片落下时，冯夷并没用法力，心思活动：如果我得了这等炼变之术，炼出兵器使用，不用修炼，也能所向披靡，做个兽族之王，就不太丢门面了。忙问：“兄弟用了什么法术，可以让这神丹在火水中炼变成神物，如此锋利，竟然切石如泥？”

　　冯夷笑道：“那并非是什么神丹妙药，而是长着锈草的金铜矿石，遍布世间。世上的神草仙药，全都被王母的十巫采取收集，制成神丹保存在灵山。不是随便得到的，就是我们做神仙的，也没几个能吃到的。”

　　蚩尤闻言惊了半天，心想：“我也听说那些神丹由灵鸟日夜看守，蛇妖巴蛇守了几千年都没法下手偷吃到。我一心一意修炼只为飞升九天成神，为了提升灵力我只吃沙石，虽然命运多舛，却从没有放弃，烦恼时就饮这合欢酒寻求安慰。我一直以为只要我寻得神丹就能如愿。这么说，我一辈子都屈居冯夷之下？”

　　冯夷瞥眼望着蚩尤，察言观色，话锋陡一转说：“现在的人类可真受天神们的喜爱呀。他们供奉女娲尊称为地母，天帝也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虽然半兽人拆分时，法力赐予了你们兽族，却有不少凡人被封了神呐。天神们也都舍弃了兽身，争相变作人类的模样呢。虽说拆分下来的兽类是他们的灵神，却是充当奴隶坐骑的角色。你们兽族我好像还没听说有谁做了神的，对吧？”

　　蚩尤摇头不信：“不可能！天神们怎么可能会偏爱那些身小力薄的凡人。他们有没有修为，怎么升天？”

　　“你一心作神，竟不知神之事。“冯夷冷笑鄙薄他，“被封神的凡人不胜枚举，单说那人皇炎帝神农，一点修为都没有还笨得很，一心尝百草试毒治病救人，他自己也试吃断肠草毒死。那些神仙却很喜欢他，说什么无私为人民，可歌可泣，西王母专门派仙鹤招了他的魂，接引上天宫，封作了南方天帝掌管夏天，啧啧”冯夷咂舌叹然，“你想想，那天帝伏羲可是东方天帝，掌管春季。他权利比不上天帝，地位可是平等的”

　　蚩尤听得心惊肉跳，目瞪口呆：“竟有这等好事？！我们兽族从来不关心打听其它事，只顾互相争斗强夺灵地，一心修炼期望做神，并不知晓。要说升天做神，我现在细想却也没有一个”说到这里，不禁脸色灰白。

　　冯夷信口雌黄地说：“这神仙不是谁法力修行高就能做，是西王母和天帝让谁作谁才能做的。”

　　蚩尤重重跌坐在石凳上，满是绝望、愤怒、恐惧，他拼命摇头说：“不可能，天神是公正无私的，不可能的。”与其说他不相信，不如说是他不愿意相信。

　　冯夷拍了拍他肩膀，继续蛊惑：“天神也是有**的，共工之乱让他们害怕兽性的力量。所以才把人兽拆分，虽说把修炼之术赐给兽族，却是让你们自相残斗，不会威胁他们的地位。”望了望双眼茫然空洞的蚩尤，叹了口气，“你们兽族只知道修炼，不知道变通提升智慧，难怪被那些天神愚弄。”

　　蚩尤听出话中有玄机，连忙立起拱手道：“兄弟，请给我指一条道路，我会好好效忠报答于你。”

　　冯夷扶起蚩尤，收起桌上的金刀放到蚩尤手中，附耳密语。

　　蚩尤如醍醐灌顶，连连点头称是，然后继续望着冯夷，他却不再言语。蚩尤忍不住问：“然后呢？”

　　冯夷望着蚩尤，哈哈大笑：“我喜欢你的贪婪，慢慢来，我一步一步指点你。”

　　蚩尤望着狂笑的冯夷，突然觉得隔了几百年不见，他是如此是陌生，完全不像是姜水河畔那个单纯无忧的人鱼。可是在千年如刀风霜的无情雕刻下，谁又能对抗无情时光，永远保持当初的模样？

　　我还不一样？就算他是邪物，只要能帮我成神就行

　　龙鱼案：1.古史所记载的炎帝神农氏、黄帝轩辕氏是把一个氏族所有帝王神话浓缩成了一个人。九黎蚩尤氏政权由鼿建立，相继有虺、吼、蚩尤、蚩啄、回虻、螭、蚺七人任帝。虽然现在不少学者要为蚩尤扬名，个人觉得从以虺、螭、蚺这些恶兽命名中，可以看出其氏族之凶猛，不愧“战神”之恶称。

　　2.不可否认九黎蚩尤氏族的强大聪明，发明冶金之术，以及宫殿城墙，将政治中心从山顶迁徙到平原。史书神化记载冶金术受天神所赐，蚩尤从而在葛庐山找到了金属矿，冶炼和铸造剑、铠、矛、戟等金色兵器，在一年之内就征服了九个部族。（《管子，地数》：“葛庐之山，发而出水，金从之，蚩尤受而制之，以为剑铠矛戟，是岁相兼诸侯九。）

　　3.蚩尤氏在黄河之北的冀州，发展成为拥有八十一个小部落的北方强国。蚩尤氏以后每征服的小部落，都划分到原先的九个部落联盟，每个部落联盟由九个小部落组成，九九八十一，史称“蚩尤八十一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