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夜袭（上）

　　到了夜里，气温陡降。

　　白天，风是西风，入夜之后，转为了北风，风从黑虎山北面的河谷刮了过来，带来了大量湿润的水汽，这水汽降落在茫茫的芦草丛中，不多久便化为了白霜，沾在了穗子上头，如此，穗子将芦草压得更低了。

　　夜幕下，北风贴着沉甸甸的穗子掠过，呜呜作响，那声音在李四五耳畔回响，让他一阵心惊肉跳。

　　李四五趴在湿滑的地面上，趴在芦草丛的边缘，他拨开挡在眼前的那棵芦草，视线投向了前方，在三四十丈远的一个低矮的土坡上，扎着敌方薛家人的营寨，沿着土坡往下，乃是一片宽阔的河滩，不远处，河水发出淙淙的声音往东面流去。

　　在芦草丛和敌营之间，有着十几丈的空旷地带，在靠近芦草丛的敌方，燃着好几堆篝火。火光中，营寨那头的哨兵能够非常清楚地瞧见芦草丛这边的动静，反过来，从这头向营寨望去，便只能瞧见土坡下的那几排竖立着的半人高的木棚栏。木棚栏的后面，就只是黑漆漆的一片，到底什么状况，不是太清楚。

　　那些家伙应该在帐篷内睡得正香吧？

　　李四五龇了龇牙，无声而得意地笑着，同时，又不乏嫉妒。

　　妈的，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辰，埋伏在野外并非什么好的选择，就算穿上了好几件夹袄，夹袄外面还套着皮甲，头上带着的头盔里面也塞满了布条，李四五仍然觉得寒意刺骨，要不是芦草被风吹得呜呜作响，在这怪声的掩盖下，他能肆意活动手脚，恐怕早已经冻成冰棍了。

　　作为二当家能够全副武装的自己都难以忍受，身后的那些家伙恐怕就更加不耐烦了。

　　然而，无论如何他们也只能候着，山脚下的石堡上点着三堆篝火，那三堆篝火若是同时熄灭，他们这埋伏在芦草丛中的一百来个精壮汉子才能发起夜袭。

　　这便是黑胡子对秦福所说的送给薛斐的大礼。

　　无论上山还是下山都只有一条路，薛家人的营寨正好挡在关前，李四五等人又是如何出现在此的，莫非他们会飞？

　　事情其实很简单，黑胡子袭击清水村随后返回黑虎山时，李四五便不曾同行，而是留在了黑虎山附近事先弄好的一个宿营地里，那时候，薛斐还不曾派出斥候来此，自然不可能发现这些人的行踪。

　　就在李四五观察敌营的同时，石堡上的黑胡子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不过，那里距离薛家人的宿营地更远，黑夜中，除了瞧见零星的火光之外，他什么也瞧不见，即便如此，黑胡子仍然目光炯炯地盯着那边。

　　在堡垒里面，一百多个全副武装的汉子正依偎在一起靠着墙等候着出击的命令，李四五等人若是攻入营寨，引发了混乱，石堡内的人冲出去前后夹攻，这便是黑胡子的计划。

　　里面空气不太流通，即便是这样寒冷的天气，仍然充斥着汗臭、脚臭、狐臭等各种臭味……这些家伙乃是黑胡子的亲信力量，对他惟命是从，故而，即便等待得极不耐烦，大伙儿仍然听从他的号令，沉默着……

　　外面只有风声，屋内则只有大伙儿的呼吸声。

　　秦福和黑胡子一起，同样站在石墙上，这会儿，他才晓得黑胡子事先便安排了一批人埋伏在外面，这让他无比兴奋。要知道，他当初只是想依靠黑虎山的地利之便拖住薛斐，如今事情了变化，若是能在此地干掉薛斐，自然是好上加好。

　　真是神来之笔啊！

　　秦福小心翼翼地瞧着黑胡子，在对方转过身来之前先移开了视线。

　　关于这个家伙的故事，他大抵知道一些，很是有传奇性，说起来，这家伙能活到现在殊不容易，断不能小觑，这事完毕，以后一定对他多做提防。

　　黑胡子原是东郡白马人，对，就是三国演义官渡之战关羽阵斩颜良、文丑的那个白马，那个位于黄河南岸，乃是兵家必争之地的白马县。黑胡子原本也不姓黑，他姓王，王姓人在白马也算是响当当的大姓，他的父亲便是王家的家主，他的母亲乃是其父的一个小妾。

　　黑胡子一生下来便浑身是毛，被其父认为是怪胎，当晚，就命令接生婆将他溺死，让其随便丢在某个乱葬岗。

　　幸而那个接生婆心善，不曾痛下杀手，而是偷偷地将他带出了王家，他那个父亲对其厌恶万分，也没有察看尸体的意思，如此，他才活了下来。两三岁的时候，接生婆告诉了他母亲他还活着的消息，那时候，他这才和自己的亲生母亲相认。

　　他的母亲在不曾给其父做妾时，乃是东都洛阳天津桥某个青楼的歌女，略懂诗书。于是，黑胡子从小就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他天资聪颖，很快便青出于蓝。为了让他受到良好的教育，他的母亲私下赠予族学里的某个教书先生大量财帛，让他给黑胡子单独授课，不仅如此，母亲还花费大量银钱使得族里的枪棒教头传授他的武艺。

　　她希望自己的孩儿能够文武双全。

　　然而，事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由于他母亲经常出外看他，再加上为了让他得到良好的教育花费了大量的金银财帛，这引起了其父的怀疑，认为他母亲对自己不忠，他并未当面询问其母，而是暗中指使心腹将其母推入一口枯井之中，向外面报了个失足而亡。

　　那一年，黑胡子十二岁。

　　那一年，他逃出了王家庄，在其父心目中，他是孽种，是其母和外人偷情生下的孽种，须得置之死地而后快。

　　黑胡子逃脱了追捕，失踪一段时间之后，在他二十来岁的时候，他纠集了数十个悍匪攻破了王家庄，将全庄上下屠了个鸡犬不留，据闻，他当日抓住其父，亲口向他说出了自己的身份，然后，亲手砍下了其父的脑袋……

　　这便是黑胡子的前半生。

　　在秦福看来，这样的一个狠角色若是不能为友，最好也不要引以为敌。

　　然而，现在他发现自己小看了黑胡子，以前，一直以为对方是个凶悍暴虐的变态家伙，如今才发现他也有狡诈的一面。

　　这会儿，黑胡子自然不晓得秦福的心理变化，他胸中正有一团烈火在熊熊燃烧，那火焰是如此的炽热，让他难以自己，他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这才忍住了仰天长啸的冲动，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天神。

　　诱饵？

　　拜托！

　　怎么可能？

　　石堡内的一百多人，再加上外面二当家李四五率领的那批人，这便是他全部的力量了，他之所以舍得甘冒奇险，宁愿孤注一掷，便是不想在这场瓜分的盛宴之中成为一个配角，那不是他黑胡子的风格，他须得成为席上的主角，成为了负责分发猪肉的家伙才行！

　　不要着急，他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千万不能着急！

　　还不到时候……

　　这会儿大概是子时三刻，敌人警惕心还不曾有所下降，应该再等一会，那时发起攻击方才保险，到时候就要看李四五那批人了，李四五若是能引起敌营混乱，自己在率众出阵袭营，多半能毕其功于一役。

　　又过了一阵，风刮得更猛了。

　　风是突然间变大的，它从北面呼啸而来，空地上的篝火被其吹灭了几堆，虽然，仍然有几堆篝火在燃烧，原本窜得极高的火苗此时却压得极低，火光变得微弱起来，不复先前那般明亮……

　　半晌，仍然没人从营寨出来重新将篝火点燃，在李四五看来，敌方巡夜的守卫大抵是睡着了。

　　这可是个好时机啊！

　　李四五抬起头来，焦急地望向山脚下的石堡，关墙上头，那三堆篝火仍然熊熊燃烧着。

　　妈的！

　　他忍不住朝地上啐了一口，骂了声粗口。

　　就在这时，关墙上的那三堆篝火突然熄灭了。

　　李四五吐出一口长气，将手指放在嘴里，顿时，芦草丛中传来了几声夜鸟的鸣叫，三长两短……

　　芦草摇晃得更为剧烈了，不多时，一群人在李四五的率领下钻出了芦草丛，他们弯着腰、低着头、手持刀枪、在黑夜里慢慢向前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