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时间从未流淌（二）

　　后土笑着点头，却并未把她的言语放在心上。

　　遥远的未来，当宇宙归于寂灭之时，没有任何生命还能留存下来。这是自他诞生起就注定的孤独，可是他却花费了很长的时间才明白这个道理。

　　不周山聚会后，世界一分为三：灵族和人族安居的凡界、圣族同仙族迁移的天界、亡魂归宿与转世之地的冥界。

　　然而智慧生命的和平总是那么短暂。灵族和人族、圣族和仙族之间，不断产生矛盾与。尽管各族不敢有太大的动作，但是小规模的纷争却是接二连三地发生。

　　太古诸神专心于他们的职责，并不干涉四族各自的发展。他们经常淡漠地旁观众生，为自己所创造的智慧生命习惯用战争解决问题而感到不解。当然他们不怎么热衷寻求答案，作为神祗，有更重要的工作需要忙碌。

　　完成了世界格局的重塑，两位龙神趁隙游览了一次冥界。最后他们来到后土的禁地，纯净无瑕的天空下，抒阔无边的平原。举目四望，视线所及之处，只有一汪碧潭，一株南柯。龙神站在南柯树下仰望远方，他们的感知超越现实，透过眼前这幅单纯宁静的风景，隐隐体会到某种模糊难明的波动。

　　“这里是冥界的尽头吗？”女娲不确定地问。

　　“不，这里只是分界处。你们知道冥界另一个名字叫安息之土么？”后土微微一笑，“它代表的不仅是生命的死亡。”

　　伏羲若有所思，“还有谁在这里安息？”

　　“世界。”

　　后土虚空一指，一道光华之门平地而起。龙神来不及想明白他的回答，紧跟着踏入门内。

　　一瞬间天地失去了踪迹，所见的只剩虚无。什么都没用，没有光明也没有黑暗，找不到空间的方位，也感受不到时间的流动。五感的世界犹如空白，唯有识海隐约捕捉到奇特而迷朦的萌动。

　　女娲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住了。仿佛受到召唤，她有一种将要溶化进去的本能，唯靠理智拼命抑制着冲动。她紧紧抓住伏羲的手，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判断自己的存在。

　　“不用害怕，你们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后土柔和的声音安抚着他们。女娲转过头，对上伏羲的目光，她在他的双瞳中看到了同样的敬畏——这也是第一次，他们体会到了恐惧。

　　“后土，这是什么地方？”伏羲保持镇静地问。他信任他，很快让自己放松下来。

　　“冥界接受亡魂，除了生命的灵魂，还有死亡后的世界。”

　　后土悬浮在他们面前，舒展双臂，淡淡地微笑。他的身影映射在龙神的视界里，却在他们的识海之中没有半点存在的痕迹。他们明明能看见他，然而感应到的只有那种难以捉摸的波动。

　　“世界是能量构成的。能量不会凭空产生或者消失，而是从一种形式转化成另一种形式，从一种物体移动到另一种物体，在这个过程中总量保持不变，这就是能量的守恒法则。任何物质和生命，生死与存亡的轮回，都必须遵循这个循环，不能违背其而存在。”

　　后土的话语直接在龙神的识海中响起，带着一种神秘的穿透力。他伸指临空轻抹，他们的视野瞬息变幻。

　　女娲和伏羲在一个奇特的角度注视着三界，他们觉得自己就像开天的巨人，而世界却缩小成玲珑的模型。没有任何形状，只有流光溢彩的能量线交织成团。每一根光线都按照独一无二的轨迹运转着，不计其数的流动体彼此之间形成精密复杂的大循环，犹如一组的齿轮。每当走完一次循环，总有几缕细微得可以忽略不计的光线脱离出来，被他们所在的空间吸纳进去，散尽光芒，化作虚无。

　　“这个世界也是如此，它的诞生和毁灭，同样依照守恒法则进行。每时每刻，组成世界的能量都会有微小的部分衰变流失，重归混沌。当所有的能量消亡殆尽，也就是宇宙寂灭的时候。”

　　“我就是混沌。”后土平和的语调不含任何情绪，“我是□□之前作为下一个混沌留存的种子。这个世界流失的能量皆归于我，最终我会成为新宇宙诞生的起源。你们在这里所感受到的，都是我身体的部分。”

　　女娲望着他，说不出话来。她第一次意识到他与他们之间难以跨越的隔阂，如同他们之与三界众生那样，因为处在不同层面而造就了遥不可及的距离。

　　后土回视着她，一如既往的温柔。他说：“我让你们看这些是希望你们明白，越是强大的力量，必定有其存在的意义。真正掌控世间的，是亘古不变的法则。我为了守恒而存在，盘古是□□，而太古神族则是造物者。不过你们两个却有些不同。”

　　伏羲从之前的震撼中回醒过来，他略一思索，试探地问：“你是说我们的属性？”

　　“是的。”后土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太古神族都是多属性的力量结合体，但这种混合度有一定的限制。唯有你们的属性，使得世间的能量有了新的划分规律，恰好包容了所有的力量。纯粹的阴与阳之力，只有在开天辟地的伊始出现过，如今到了你们身上，可知是为什么？”

　　伏羲和女娲茫然对视，忽然齐齐一震，面上露出吃惊的神色。女娲有些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轻声说：“难道……我们是终结吗？”

　　“在你们之后，不会再有自然诞生的太古神族。”后土给了肯定的回答。“造物者完成了使命，当世界的能量结构稳定之后，他们就要回归本源。而你们，既是造物宅也是守护宅你们会为了守护三界留下来，这就是你们存在的意义。”

　　女娲怔怔地有些出神，她的目光穿透虚空，带着难言的明悟和淡淡的忧伤。

　　后土一弹指，领着他们回到南柯树下。碧潭清澈如镜的水面，不断变幻着世间的影像。他望着水中之景，郑重地问：“伏羲、女娲，你们愿意守护这个世界吗？”

　　“我愿意。”伏羲答道。

　　“我愿意。”女娲说。

　　他们深深地凝视世界。那是与生俱来的爱——他们爱那透彻的天空、肥沃的土壤，他们爱那晨曦的露珠、日落的云霞，他们爱那春季的新芽、夏时的虫鸣，他们爱那秋旬的果实、冬日的风雪，他们还爱着世上一切的生灵。

　　女娲拉着伏羲的手，与他相视而笑。是的，他们爱这个世界，愿意为守护它直到生命尽头。这一刻起，他们才彻底理解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时光流转，沧海桑田。数亿年间，凡界文明几度兴衰更替，天界则在不断扩大力量。华胥、句芒先后逝去，禺强、烛阴相继回归天地，太古神族逐一陨落，但就像后土预言的那样，世间再也没有诞生过新的神祗。

　　每一位太古神的死亡必然震动三界。

　　万里云霞在燃烧，熊熊的烈焰倾覆了天空。大地淹没在之中，肆孽的洪水吞噬了陆上的生灵。太古水神共工和火神祝融同时迎来了最后时刻。他们现出本源形态，赤红的光芒与深蓝的波纹在天地之间游弋，交汇的触碰不断炸开能量风暴，震荡八方。

　　这是世界走向成熟必须经受的洗礼，也是最后一次。组成三界的能量结构得到进一步的补充，而趋于最终的完美。

　　数不清经过多少次爆裂，两股光华渐渐暗淡下来，磅礴的力量慢慢分解消散。

　　后土旁观了整个过程。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目睹太古神族的死亡。他们的生命短则几亿岁，最长的也不过数十亿年，而□□已然百亿年光。他曾经亲眼见证了几代太古神族的湮灭，这其中有他的朋友和挚爱。如今所见，心中早已平静似水，再无波澜。

　　然而脆弱的生命却难以承受如此浩大的声势，一并殉葬者无数。即便天界在能量灾难中也折损过半，凡界的种族更是十之去了□□，幸存者大多是靠有限的太古神器逃过劫难。文明倒退原始，智慧生命回归新的□□。

　　伏羲和女娲也在默默地观望。他们能感觉到消失的同伴化作了风雨，融入了山川，犹如遍洒甘霖滋润着万物。纵然那些死去的生灵淘汰在时光里，留存的却因此获得更为坚韧的新生。所以龙神没有出手相救，这是自然的规则，应当由众生自己承受。

　　对于龙神本身，同样是必须经历的转变。从造物者到守护宅自此以后他们要放开扶持——让世界学会自行运转，给众生完全的自由，放任万物的生死轮回——而他们，将守护三界的平衡。他们的爱永远属于天地，注定不能给予其中任何的个体。

　　远方沧海翻涌，烟波浩淼。不周山一半是火焰，另一半浸没水中。只听得一声雷霆巨响，晶莹的山体横向开裂，硬生生地折成了两半，向着海里倾塌下来。

　　伏羲和女娲同时伸手一抓，两截山体受到的牵引猛然浮出水面，在空中轻若无物地旋转。每转一圈倏忽缩小一倍，待到缩小成巴掌大小的不规则结晶，遂各自飞入龙神手中。

　　女娲看着掌心上缓缓转动的山体，眼底滑过怀念的神色。同伴们饮酒作乐，嬉笑间商榷三界的情景仿如昨日。当时的欢颜笑语犹在眼前，却是斯人已逝，连不周山都不存在了。最后只留下她和伏羲，在回忆里追溯往昔的岁月。

　　时间总是那样冷酷。

　　女娲轻轻叹息。手心的不周山在光华中逐次变幻，渐渐化出巍峨的，隐约可见云岚袅绕。她转头看向伏羲，在他掌间的另一半山体则被炼化成了一座碧翠的岛屿。

　　伏羲一抬手，的岛屿飞上天，陡然放大千万倍，横卧空中。

　　“蓬莱。”伏羲口吐真言，他的声音有若实质，烙印在岛的核心。由半段不周山新生的岛屿得到命名，即刻向东飞去，很快消失在了天际。

　　“昆仑。”女娲放出她的缔造物，注视着它朝西而去。

　　云层的炎海终于熄灭了，天空吹来阵阵的流风。地上的开始潮落，沉浮不定的水面泛起湿冷的涟漪。

　　龙神们放开识海，却再也找不到水与火的痕迹。

　　伴随着共工与祝融的死亡，太古时代落下了帷幕。

　　神祗创造的智慧生命成为新的主宰。天上地下都活跃着圣族与仙族的身影。他们开垦荒原，修复山河，齐心协力复兴繁荣。

　　经过长久的沉眠期，凡界的地理气候终于恢复到适合生灵安居的状态。灵族和人族在天界的帮助下休养生息，经过一代又一代的勤奋努力，构筑起全新的文明。

　　龙神在世界的另一端审视着他们，静静微笑。生命的美丽，来自于坚忍不拔，来自于生生不息。哪怕短暂若刹那，却绽放出瞬间的不朽。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圣族之势日益壮大，虽与仙族共执天庭，却自恃同神祗更有亲缘，更名神族，临驾众生之上。他们在天界为龙神建造了华美的宫阙，奉其为双帝，借神之名号令天下。一时间三界无可比肩者。

　　世人只道伏羲和女娲高高在上，不问世事，真正的执政者是蓬莱上君东王公与昆仑尊主西王母。无人能看见，龙神的力量早已同世界连为一体，日夜维系着庞大的能量循环。他们严格恪守作为守护神的职责，不敢有片刻懈怠。

　　然而众生却被时间的长河缓缓洗去了记忆。就连龙族也不再有人记得，他们的祖先曾经兴师动众地倾巢而出，只为了陪伴年轻的女娲寻找许久不见的后土。龙神的过去成为古老而模糊的传说，他们的名字是无上尊崇的象征，但也仅此而已。

　　后土一直隐居冥界，鲜少露面。比起太古神族，他的时间更无穷尽。有时候他在那株南柯树下，一站就是千百年。生命于他，不过是等待和结束。

　　一晃眼又过了数亿年，龙神双帝诞下了长子囚牛。在八方朝贺之时，后土面对请示喜礼的下属只有一声轻叹。世人皆不知，太古神族并不以血缘繁衍后代。继承龙神之名的子嗣，也预示着龙神死期的临近。

　　六千四百年内，龙神双帝总共孕育了八位皇子。纯粹的阴与阳之力，被完美地均分成八种属性的力量，在不远的未来会成为支撑世界的新的本源。

　　其后又是九百年，后土受到龙神双帝的邀约，独自前往天界玄黄城。

　　伏羲和女娲亲自迎接了他。多年未见，尽管岁月并不能改变他们的面容，却在他们的眼神里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痕。女娲一身精美的长袍，无暇的面容高贵端庄，但令人无法亲近。伏羲站在她身爆带着冷峻的威仪，让人不敢轻易冒犯。

　　后土望着他们，微笑如昔。他比谁都了解，这种太古神族独有的冷漠。

　　龙神并没有过多寒暄，领着他内殿的一间密室。

　　“后土，你看看这个。”女娲拉开青纱垂缦，露出掩在帘后的玉台。

　　玉台约半人脯呈圆柱形，周身雕刻有宛如咒文的精密图腾。玉台上承接着一个银白色的光球，隐约可见里面蜷缩着一个小小的婴儿。

　　“这是什么？”后土奇怪地问。

　　伏羲回答：“这是龙神第九子。”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毫不关己的事物。

　　后土却少有地吃了一惊，“你们不是预订好只有八个继承人么？”太古神族的力量就是生命，他不认为他们还有多余的力量缔造第九位龙神。

　　“是的，他没有我们的力量。”女娲说，“所以这是死胎。”

　　后土却更加疑惑起来。

　　女娲看着他难得的表情，不由轻笑。她柔声道：“你还记得吗？我说过要找一个能陪伴你的人。”

　　后土微微愕然。他早已忘了不周山上的约定，视为她一时的冲动。不曾料到她却当作郑重的承诺，十多亿年来始终铭记在心。

　　“大家都死了。”女娲的眼中掠过浅浅的哀伤。“现在就要轮到我们了。我和伏羲已经预感到了死亡，虽然不知道确切的时间，但至多不出百年。最后只剩下你，又该怎么办？”

　　她拉着伏羲的手，轻轻靠过来。他们就像小时候那样偎在他身旁。

　　“我们终究要消失，你却还有那么长那么长的时间……一个人太寂寞了。”女娲抬起头，深深地凝视着他，说：“我知道我们的爱属于世界，然后只有一小部分属于彼此。但是在这里面还有一块地方属于你。请原谅我们的任性，我们把你当作父亲、老师和最亲密的朋友，我们舍不得你。”

　　“所以我们一直在寻找能陪伴你的人，”伏羲接口道，“可是找了很久都没有结果。后来我们想，也许可以为你创造一个。”

　　后土看向玉台上的光球。“就是这个么？”

　　女娲点点头，继续解释：“我们能够创造生命，但无法造就混沌之力。而你有混沌之力，但无法让力量直接凝结成生命。于是我就想，为什么不能把我们和你的能力结合在一起呢？”

　　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就好像一个孩子兴奋地谈论奇思妙想：“用我和伏羲的阴与阳之力，能创造一个最接近混沌的躯壳。再把你的混沌之力注入，这个壳或许就可能把这些力量凝固起来，直到形成生命体！如果可以成功的话，他就是另一个混沌！”

　　后土专注地望着光球里的婴儿，嘴酱起一缕笑意。只有与他亲近的龙神才看得分明，这是他极少会表露的真实。这么多年以来，他们看着他时常露出微笑。然而不论他的脸上是何种情绪，他的眼里永远保持着近乎冰冷的沉静。

　　“假如他能成活，我们会给他一个龙神第九子的身份，但不会给他代表力量的字号。他只属于你，他的生命他的力量都来自于你，他的感情也只能给你。他就像你的半身，你唯一的同伴，他会和你一样永恒，陪伴你直至终点——后土，他就是我们最后送给你的礼物。”

　　“谢谢。”他笑着说，在龙神的额上留下了两个轻柔的吻。然后他伸出双手放在光球上，缓缓注入缔造世界的能量……

　　上古纪元末期，龙神双帝第九子出世，赐名：椒图。

　　后土回到冥界时非常疲惫。他支撑着把帝位交给冥族的酆都，并制造了死亡的假象，然后在混沌空间里陷入了沉睡。

　　未几，龙神双帝去世，天界烽烟四起，上古纪元到此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