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时间从未流淌（三）

　　记忆的影像散去，识海恢复了原状。

　　江玉溪带着李佑安从自己的意识中离开，回到现实。

　　“伏羲和女娲的设想成功了，你有了生命。但因为还不完全，所以一开始你只能显示出微弱不明的力量。”江玉溪接着说道：“而你的哥哥也没有仔细想过，为什么弥罗能剥离你的灵魂。他们居然以为你被切割成了两半。倘若是真正的龙神，再强大的仙族也不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伤害。事实上那个龙身只是名为‘椒图’的躯壳，早晚会脱去，不过是提前了，而落入凡尘的才是本体。当你用阴阳离钩刺中它时，它就分解成了能量粒子，被你本能地吞噬干净了。”

　　江玉溪双手一摊，一本的书凭空而现。他轻轻弹指，书页自动翻开。每一张页面都是活动的影像，就像影碟机一样，播映着这个世界过往的历史。

　　“我睡了几千年，当我醒来后，才发现世事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论是我还是伏羲女娲，当初并没有预想到这样的发展。等我知道你经历的磨难，你已堕入人世的轮回。我本想救你离开，后来却改变了主意，化身仙族成了玉帝弥罗的亲信，就近监视。”

　　书页翻过一张，页面上正放映着李佑安的前世。

　　“在古老的过去，我也曾经历过爱恨纠缠。每一次都是全身心的投入，每一次也拥有过温暖的幸福。然后当我所爱的人死去，我要用更长的时间去追忆，去思念，清醒着体验疯狂，直到连记忆都模糊。最后我才理解，永恒于我的意义。只是付出的代价太大了。而我并不愿你也像我一样，用百亿年的痛苦来觉悟。”

　　书页里，赵无病眼睁睁看着相依为命的父亲葬身火海。郑瑞倒在茫茫的雪地里，想起了那人十年的宠爱。周靖闲无助地躺在土坑中逐渐窒息。王小树被饿疯了的同乡，一口一口吞入腹中。

　　时光之书又翻过一页，五月的暖风吹进山上的木屋。殷长命在生命结束的那一刻，他的心也一同死去了。

　　“弥罗把你打落凡间，意图用尘世的经历熏染你的灵魂，从而在与神族的弈局中添加一个危险的变数。然而人生的短暂就像浓缩的时间，我希望你能从这万年的轮回中明白：无论过去、现在、未来，万物的一切对你来说，都只能数眼云烟。这即是身为混沌的代价，没有人能陪伴你到最后。只除了我。”

　　第四百五十六世，李佑安的身上解除了玉帝的禁锢。江玉溪开始出现在他的梦里，同他一起旁观N市的异变。

　　“我还希望你明白，无论世事变迁，你永远是世界的旁观者。至于我帮助高淀，只是想透过他的经历让你了解长生的痛苦。你要知道，相对这个世界来说，我们是永恒的。直到下一个宇宙诞生，我们才能获得最终的解脱。你爱你的哥哥，你爱狻猊，可是龙神的寿命再长，于你，也不过是一现昙花。他终究是你生命里匆匆的过客，你却需要多久去忘记？你和他，到底对谁更不公平？又是谁更为痛苦？”

　　书页哗啦啦地向前回翻，停在了上古纪元末年：空旷的宫殿里，小小的婴儿蹒跚地在地板上爬行，一头撞到了少年狻猊的脚上，固执地伸出短短的手臂，索取他的怀抱。

　　“我并不奇怪第二代的龙神会受到你的吸引，因为你是混沌。就像伏羲和女娲本能地亲近我，你的哥哥也会不由自主地喜爱你。

　　“一开始这是好事。龙神负有守护之责，相互之间的关系密切默契与否，都至关重要。伏羲和女娲因夫妻挚爱，心意相通。但他们的子嗣却不可能复制同样的模式。你的出现是一个契机，就像一条引线把他们八个串联起来。他们因为对你共同的关注，渐渐找到了适合彼此相处的方式。只是到了后来，龙神们投注在你身上的情感过多，让事情发展的轨迹出现了偏移。”

　　伏羲和女娲为了修复天地的平衡，无畏地迎向死亡。书页的影像快速切换着天界战争的场景，神族六位族长布下结界困住了龙神诸子，也在他们的眼里锁住了刻骨的仇恨。

　　“龙神是守护者。世人只道他们天生冷酷，却不知他们因大爱而无爱，因博情而寡情。他们比任何人都爱着这个世界，心里的空间只余下一小部分给予私情。因为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关乎世界的平衡，而他们的心绪又会影响言行决定。

　　“因此龙神之爱，从来只能是整体而不能钟情于个体。唯有这样，他们才能从整体上作出最准确地判断，不吝于个体的舍弃。一如伏羲和女娲，可以毫不迟疑地牺牲自己的性命。

　　“但是这一代龙神却触犯了这个原则。我也没料到，他们对于你的执著已经超出了临界犀为了你，甚至要放弃守护的使命。”

　　书页回到现世，狻猊一怒毁去半座神农架。囚牛驳回了仙族的和平请求。影像上，螭吻坚定地说：即使舍弃一切，小九也有我貌同的守护。

　　“他说的这句话已经完全背离了原有的职责。你的存在，使得个人情感成为了他们行为的主导。直到今天他们最终沦为世界的毁灭者。

　　“只是，他们想得太简单了。这世上任何事都是有代价的。作为守护宅毁灭的行为已然违背了他们自身存在的根本法则。一旦他们灭世，重新造物，那就必须以自己为献祭，用生命作新世界的基石。”

　　的书本微微一抖，一页页书页飘然而出，自发地折叠成形状不一的长方体，轻捷地聚拢在江玉溪的双掌间。他就像搭积木一样，在虚空排下了一组长方体。但是它们并没有紧密拼合，在其中的两块之间留下了一段空隙。

　　“这个世界原本就不会有龙神第九子，椒图是计划外的存在。”

　　江玉溪在第一组长方体上接着加上其余的个体。他叠得越脯堆积的长方体越是摇摇欲坠。在崩塌的刹那，被江玉溪一指定住。

　　“众生之间因果纠缠，唯有你与他们之中的任何人都没有必然的联系。现在世界就像大厦将倾的积木，不过你并不是其中的一块，而是底座的那段空隙。即使我也不能让时光倒流，但可以把你从时间的长河中抽离，然后让世界重组，重蹈正轨——这是挽救一切、拯救八位龙神免于毁灭的唯一之法，只有我能做到。”

　　底层没有了空隙，每一块长方体都调整了位置，彼此紧紧贴和，稳稳地搭成一座高塔。

　　“重建的世界里，龙神共有八子。你曾经历的每一世，都将是别人的遭遇。还会有另一个灵珠子，但他不是你认识的那一个，也并非因你的力量而化形。与你相关的一切，会被新的世界以最合理的方式改变。那里不会留下任何你的痕迹，也不会有任何人记得你的存在。”

　　江玉溪抬手一抹，高塔消失了。他的声音带着温柔的怜惜：“你是李佑安，只是李佑安而已。”

　　李佑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半垂着眼睑，始终沉默。

　　“我给你决定这个世界未来的权利。是毁灭后重生，还是回归原有的轨迹？”

　　李佑安向下望去。他的视野没有极限，天界、妖魔界、人间还有冥界的情景，随着他的意志在眼前展开。他看到无数生命在垂死挣扎的瞬间定格，连同他们的凄厉和悲伤、无助与绝望，一并凝固，寂静而震撼。

　　他终于开了口：“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李佑安思考了很久，没人知道他想了些什么。

　　他慢慢地走遍了玄黄城，走过每一寸曾有记忆的土地。他又回到了花海，注视着玉台边留下的鲜花，出神良久。

　　然后他在宫殿的石阶上坐下，眺望着脚下波澜壮阔的云海。

　　那么美丽。

　　他笑了，无声无息。

　　万籁俱寂。

　　李佑安来到龙神们的身边。囚牛、睚眦、嘲风、蒲牢、赑屃、狴犴，还有螭吻，他念着他们的名字，把他们的气息刻印在心里，细细回想着与他们相处的时光。

　　最后他停留在狻猊面前，深深地凝望着他的脸。

　　也许只是片刻，又也许已过了千万年。

　　他轻声说：“我一直在想，假如你能早一点找到我，是不是我就会有与你同生共死的勇气？”

　　没有人回答，他又说：“可是现在我只希望，至少你，你们，能够活下去。”

　　他上前一步抱住狻猊，靠着他的胸膛，仿佛想要汲取他的温暖。

　　他向他许诺：“我会一直看着你。我是混沌，世界的一切与我共存。无论何时何地，我都将与你同在。”

　　他的指尖徐徐滑过他的额头、眼睛和脸颊。然后他吻上了他的唇，带着永远的眷恋。

　　“我爱你，狻猊哥哥。”他的目光穿过虚空，一瞬间蒙上了一层迷离。“时间……是如此漫长……”

　　李佑安转身离去。所以他没有看到，在停止的时空里，狻猊的脸庞流下了两行血一样红的泪水。

　　江玉溪在前方等待他的答案。

　　“我不爱你。”李佑安说。

　　江玉溪微笑，“不要紧。对于你和我来说，在爱之前，首先是需要。”

　　李佑安撇开眼，淡淡地道：“我根本没有选择，不是么？”

　　江玉溪宠溺地望着他，低头轻吻他的嘴角。他没有躲开，也没有回应。

　　“事实上，重组世界是项费力的差事。”江玉溪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我又将沉睡一段时间。不过，不会让你等待太久。”

　　江玉溪消失了。但这一次，李佑安感觉到了他的存在。他就是指间的空气，就是无边的云，就是大地和天空，就是众生万灵，他与这个世界溶为一体——也与他溶为一体，水乳交融，不分彼此。

　　李佑安还感觉到了，在静止的时间长河里，与自己相关的部分正渐渐抽离。这是一种奇妙的体验，没有痛苦，也不会难过，唯有如同虚无的平静。那些缥缈不定的命运之线上，曾经的爱恨悲喜嗔怒痴怨，仿佛从未存在过。从今以后，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椒图。而他，只是李佑安而已。

　　无论过去、现在、未来，万物的一切都只数眼云烟。

　　李佑安站在九重天上，看着脚下凝固的云海，伸展双臂轻轻俯身，像飞翔的鸟儿那样，跳了下去。

　　时间恢复了流淌。

　　他迎着风，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