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时间从未流淌（一）

　　开阔的大地一眼望不到边际，与广袤无垠的天空宛如一体，唯有一条无限延伸的地平线作出区隔。

　　未经开垦的大陆充满了生机。奔腾的川流在高山峻岭之间行进，碧清透彻的河水宛若流动的液体宝石，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成片的原始森林覆盖住地表，从半空俯瞰，一棵棵参天巨树如同杂草般茂盛而密集。

　　这个世界尚没有路。

　　后土漫无目的地走在大地上，每一步都不曾留下半个脚印。所有的植物和动物会自发地留出位置，静候他通过。没有什么能让他停下脚步。在他的另一个视界里，无论如何光彩多姿的生命，皆不过是一堆能量的组合。

　　不知行了多久，他的身影忽然消失了，下一刻出现在了空中。他就像在陆地那样自然地站立，审视着底下的景象，平淡无波的眼神第一次露出一丝感兴趣的情绪。

　　是一片奇特的森林。一半是繁密的喜阳植被，另一半却是多样的属阴草木，居中一条细长的河溪贯穿。双方既是泾渭分明，又紧密联结。

　　在后土眼里，这条河溪中并不是物质的水，而是接近混沌的能量流。他不由起了好奇之意，心念一动，便降落溪边。

　　阳光穿过树荫的间隙洒下，照落一半金黄，却在另一边被挡住了锋芒，只遗几缕稀疏余辉。空气里响起孩子的笑声，不远处，一对小娃娃站在河溪两岸相互嬉戏。男孩身上披着金黄的光，女孩却掩在对面的阴影里。

　　感到后土靠近，孩子们朝他望来，两张稚嫩的脸上，刻画着完美的容颜。

　　后土微微一笑，用亲切的表情问：“你们叫什么名字？”

　　“女娲。”女孩一点都不怕生，大方地回答，还指着男孩说：“他是伏羲。”她看着后土，又认真地问：“你呢？”

　　“我？”他侧了侧头，似乎回想了片刻才道：“我现在的名字是后土。”

　　“为什么说现在？”

　　“因为太久没有人叫我的名字，就忘记了，所以取一个新的称呼。”

　　一直没出声的男孩突然开口：“你活了很久吗？”

　　“是啊。”对视着孩子们好奇的眼神，他温和地笑着，“我活得比这个世界还要长久。”

　　这是后土和龙神的初次相遇。自那以后，他就留了下来。和他们玩耍，教导他们，对他来说都可以打发时间。

　　女娲和伏羲是新生的太古神族，他们还保留着未经雕琢的天性，就像破开土壤的幼芽般青涩可爱。尽管总有一天他们会变得像所有的太古神族那样冷漠淡情，但至少现在，后土能从他们身上获得不少乐趣。

　　女娲性格外向，活泼好动。伏羲则性情内敛，安静沉稳。他们虽然亲密无间，但喜好却截然不同。只是不知为什么，两个娃娃都非常喜欢后土，第一次见面就对他产生了亲近之意，好像不由自主地受到他的吸引。

　　“因为我是混沌呀。”

　　“混沌？”

　　静谧的夜空洒满了细碎的繁星。后土盘膝坐在河爆耐心教导年幼的龙神秘于能量的认知和运用。听到女娲插言，他笑着解释：

　　“就是一切能量的起源。女娲，你是由阴之力诞生的，伏羲，你的生命来自阳之力。不过无论是何种力量，最初都是从混沌分裂而来。所以你们自然会喜欢跟着我。”

　　伏羲抬头看着他，问：“你说盘古□□，世界是能量构成的，难道你是盘古？”

　　后土失笑，胡乱地摸了摸男孩的头，故意弄乱了他的头发。欣赏着他一本正经的小脸瞬间表情崩塌的模样，好以暇正地回答：“当然不是。初始，混沌生盘古，盘古开天辟地。其实混沌还剩下了一小部分，于是就有了我。我好比是混沌的种子，是为了下一个宇宙而存在的。”

　　望着两张迷惑的脸庞，后土没有进一步解释。他继续向他们演示能量的运用。流动的色彩在他灵巧的指间编结起来，按照特定的结构排列，就构成了物质。

　　龙神们依样画葫芦，凭着太古神族天生对能量的领悟，很快学会了创造。他们摊开双手，的掌心间浮立着一株植物的根苗。

　　女娲献宝似地把他们初次的造物举到后土跟前，得意地等待他的评价。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这就是生命。”他欣赏着幼苗娇嫩的生气，意味深长地说。“我无法直接创造生命，但你们可以。每一个太古神族都是造物宅这也是你们出生的使命。”

　　日出东方，金光辉煌，大地染上了一层壮丽。

　　后土带着龙神们坐在云端上，欣赏着初生的世界。

　　“从混沌生盘古，到世界成型，经历了很长的时间。你们的前辈创造了花草树木飞禽走兽，才让这个世界有了现在的生机。”

　　“可是，我还是觉得太空旷了。”女娲双手托着下巴，嘟着嘴说。

　　“那再创造一些生命吧，像你们一样，拥有智慧和力量。”

　　时光如梭，岁月荏苒。数万年对太古神族来说，不过是短暂的感觉。

　　后土似有所感地抬头，一碧如洗的天空中，有一抹细长的身影优雅地游曳。他记得，那原本是龙神独有的形态，不过如今单靠远观的外形却难以迅速做出判断。

　　“后土！”

　　远方传来清脆的呼唤。那抹优雅的身影瞬息越过空间的距离来到他面前，化作美丽的少女模样，轻盈地飞入他怀中。

　　“好久不见了！”即使已经成年，威严的龙神在后土面前仍然保留着小女孩的性情。

　　“好久不见，女娲。”他笑着打量她，时间让她成长，而自己依旧是当年的形象。

　　“后土，你看！这就是我和伏羲创造的智慧生命！”

　　女娲转身，炫耀似地指向天际。地平线上，无数条细长的身影密密而列，层层对齐，几乎布满了大半的天空。待它们飞近，纷纷朝着女娲和后土点头行礼，场面十分壮观。

　　“我叫它们龙族。”女娲兴致高昂地为后土介绍它们的各种分类和特性。

　　后土微笑地听着。其实他早就见过了这种根据龙神们的龙形态创造的生物，只不过女娲如此郑重其事地把整个龙族搬来展示，不由让他感到好笑。

　　现在是太古纪元中期，太古神族掀起了第二次造物。他们根据自己的第一形态创造了圣族，又根据第二形态创造了仙族。其后又逐步衍生出灵族和人族。太古神们对这些智慧种族十分宠爱。这个时期世界的能量结构尚未完全稳定，为了保护弱小的族群，造物者还锻制了几件太古神器让他们用以抵抗天灾。

　　比较而言，圣族和仙族力量更强，灵族和人族则更富有创造性。由于他们的出现，这个世界不再那么安静，变得丰富多彩起来。

　　“哦，很不错。”后土诚恳地说，“那么，你来找我只是为了让我认识龙族吗？”

　　“伏羲弄了些美酒，想请你去尝尝。”女娲挥了挥手，庞大的龙族队伍又浩浩荡荡地原路离开。

　　“在哪儿？”

　　“不周山。”

　　不周山耸立在沧海之上，悬空而停。山体犹如的冰锥，晶莹剔透。不周山并不是真正的山，它的内部是一个独立的能量空间。世界成型后，残余的各种能量凝聚起来，就形成了不周山。山的四周有能量力场覆盖，普通的生灵根本无法靠近，因此成为了太古神族专属的聚集地。

　　后土到达不周山时，并不意外看见其他的太古神在场。水之共工、火之祝融、北海禺强、九河华胥、木神句芒，还有天吴、据比、竖亥，甚至连最懒惰的烛阴也来了。可以想见，伏羲的酒应该很受欢迎。

　　太古神族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伏羲的人影未见，他们便各自找了个位置耐心等待。造物主们彼此之间并不热络，无论他们性情如何，冷漠什同的表象。他们各行其是，永远保持着恰当的距离。偶尔抽空瞧两眼共工和祝融干架，这两个倒是感情不错。

　　见到后土出现，诸神点头致意。对于后起之秀的龙神，也许尚有不熟悉的，但对这位最年长宅没有太古神族不认识他的。

　　女娲还像小时候那样赖在他身爆平日高高在上的女神，只有这时才会露出稚气的一面。

　　伏羲没有让客人等太久，就带着制好的酒现身。这是用息壤种植的稷谷，配合太液酿造的神酒。酒液若流光，接近高密度的半能量态——确切地说，也只有太古神族才能如常享用。

　　伏羲把酒均分成十二份，密封在方方正正的透明冰晶里。食指轻弹，一个个冰晶无声无息地飞到诸神跟前，滴溜溜地打着转。

　　祝融把冰晶融了个洞，张嘴一吸，酒液徐徐地自行流进口中。共工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屈指一敲，一颗酒珠从冰晶中弹出落入嘴里，他似乎享受地回味了半天，才慢慢咽下去。

　　看着太古神族各显神通，后土也不炫耀，削去了冰晶的上层当成酒杯，悠然地喝了起来。轻软的酒液滑进喉，很快溶解在身体里。

　　几口酒下肚，造物主们起了兴致，纷纷找来助兴的节目。

　　后土吞了口酒，望见天上异象齐致，半空百花飞舞，还有亲自上阵现出原形浑身乱扭的，轻笑着摇了。

　　伏羲也坐到了后土身边。相比笑得东倒西歪连龙尾也化了出来不住拍打虚空的女娲，显然他的表现还不忘保留了几分给长者基本的尊重。

　　“哎呀呀，那个禺强，平时憨实可靠的样子，没想到喝了酒比谁都疯！真该让北海的圣族看看他的真面目。”女娲喘着气说。

　　伏羲听见她的话想起一事，微微皱眉道：“提到北海的圣族，上次我路过那里，有灵族哭诉他们受到圣族的压迫。”

　　“不只北海，其他地方都有这种纷争。”句芒凑了过来，加入话题，“圣族和仙族仗着力量强，不把灵族和人族放在眼里。”

　　另一边的华胥插言：“我想也许他们不适合共处一地。”

　　“那就把他们迁移到其他空间去。”后土随意地建议。

　　“这个主意好！”

　　太古神们停止了放纵，热衷地讨论起种族分割。这个世界其实由多个空间组成，他们现在所处的是最先开创出来的主空间，也是灵气最丰沛的地方。其余的空间虽然大部分能量混乱，但总有两三个能够让生命安居的。

　　“除了后土的冥界，还有两个地方。一个环境比较恶劣，另外一个倒是能量结构平稳，灵气充足。”禺强掰着指头算。

　　女娲吃惊地瞪大眼，“后土的冥界？”

　　华胥笑了起来，说：“小姑娘你跟了后土这么久都不知道么？他是冥界的主人。在我们创造四族、冥界成为亡灵世界之前，他就是那里的主宰。”

　　“我不知道……”女娲和伏羲面面相觑。他们到底年轻，对世界的认知还比不上同族。他们忙着创造生命，对其他无暇关注。尽管知道冥界的存在，但是因为隐约的感应让他们迷惑不安，便从未深入探究。

　　“事实上那个地方我们也不敢随意踏足。”华胥不知所谓地安慰。

　　后土淡淡一笑，对龙神道：“如果你们想去，下次我请你们参观。”

　　禺强又把话题扯了回来：“那么，就把圣族和仙族迁徙到那个稳定的空间吧，主空间留给灵族和人族。”

　　太古神们表示同意，接着又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新世界的命名。

　　女娲的心思依旧在后土身上。她看着后土漫不经心地喝着酒，忽然想起了初次相见他说的话：我活得比这个世界还要长久。

　　女娲忍不住轻声问：“活了那么久是什么感觉？”

　　后土抿了口酒，想了想说：“嗯……很寂寞。”

　　女娲不再出声。

　　后土转过头，诧异地望着她。“你为什么哭？”他伸手拭去她的眼泪，“记住，只要离开这里，你就绝对不可以随意放任自己的情绪。”

　　“你说，因为太久没有人叫你的名字，所以就忘记了……”女娲的声音有些哽咽，“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吗？”

　　后土怜爱地注视她，温柔地笑着。“有时候不是。我爱过人，也被人爱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是我的生命太长了，那些人虽然是太古神族，对我而言也像昙花一样短暂。没有人能陪伴我到最后。”

　　“不会的！”女娲一把抓住他的手，坚定地说：“后土，我一定会找到能永远陪伴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