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补天裂 第八章 粥场

　　这位正是来福建主持乡试工部营缮司的员外郎李之藻。张瑞图和林欲楫均是此次开科中举，算起来都是李之藻的门生。

　　李乐水和郭震也惊讶万分，未曾想自己多方钻营也难得一见的李员外郎，居然自己找上门来。

　　李之藻先冲着自己的两个学生打了个招呼“仕济、长公①，你们也在这里啊。”然后对李乐水一拱手，说“前次贡院前与先生一叙，受益颇多，此次再来扰劳，还请先生海涵。”

　　这句话一出口，四座皆惊，李乐水连忙摆手说不敢当，张瑞图和林欲楫两人更是狐疑的对视了一眼。

　　郭震请李乐水上座，又叫店小二沏了好茶。张瑞图和林欲楫不敢落座，拱手站在旁边。

　　李之藻此番倒是有备而来，见他从怀中取出一本书和一张图来。然后对李乐水说道：“我在南京任职时，曾在泰西儒士西江先生处得一张图，一本书，今日拿来特请先生一观”。

　　李乐水凑到桌前一瞧，那张图是张刻印手绘的世界地图，粗略的绘有当欧亚大陆、非洲、美洲、南极洲，却不曾见有澳大利亚，以黄、红、白三色突出表示了五大洲的疆域及名称。还表示了山形、河流、海洋等地理要素。海洋及南极大陆更是绘有船只和鲸、鲨、大象、驼鸟等陆、海生动物。图虽然比例可笑，轮廓粗糙，但是当时世界大体地理分布已表示的相当清楚。图的右上角有“坤舆万国全图”的字样，四角更有四幅天文下图。李乐水心想这幅世界地图和自己私藏的那本地图册比起来，更像是幅幼儿手绘，但考虑到现在只是尚在十七世纪，算起来也只能算是人类文明的幼儿时期，能有这么一副地图已经是想当可观。于是在李之藻面前对这地图大加赞赏一番。

　　随即有他又拿起了那本书细观，该书是以拉丁文写成，西班牙语本是拉丁语演化，对于拉丁语李乐水连蒙带猜，也能估个八分，但看这书书名是《实用算术概论》，作者是克拉维斯，翻看一看，是些算术和方程的基本内容。李乐水来了兴趣，询问李之藻，此书是何人所传。

　　李之藻奇道：“你自海外归，未听说过泰西儒士利马窦利西江吗？”

　　李乐水诺诺的含糊过去，旁敲侧击的打听到，原来书和图都是来自南京的一位叫利马窦西洋传教士，这个西洋人在南方传教多年，和明朝士人多有来往，目前已去京城。

　　李乐水闻之多少有点遗憾，心想他若仍在南京倒是不妨碍抽空去拜访，跟他习得写拉丁文，从他哪里再挖掘点当时的西书，肯定会对在这乱世中立足有点裨益，但是现在这人在京城，只怕自己短时间内，是无暇去了。

　　李之藻在店中化了一下午的工夫继续向李乐水讨教西算的问题，李乐水也知无不答。这一屋人中，只有程子嘉饶有兴趣的在旁边聆听，郭震、张瑞图和林欲楫三人则如听天书一般，待到天色渐晚，李之藻才起身告辞，谢绝了郭震和李乐水的留宴，心满意足的离去。

　　过了一日，李乐水和郭震清算了下福州之行的收获，连送带卖，烟草尚余不到二十来斤，烟斗剩下不足十个，进账三百多两银子。这生意倒是其次，此行福建官场上下人物打点清楚，对今后的生意扩展是大有帮助。

　　两人正在屋内算账，原本一早出去雇船准备回泉州的程子嘉回到旅店，他带回了一个坏消息。程子嘉告诉众人，前些日子，据传泉州一直都是旋风暴雨，从福州到泉州的水路已经无人敢走，音讯已经断了五六日了。

　　听到此事，众人都心焦起来，恰好张瑞图和林欲楫也得到这消息，过来和黄合兴商号的人相商。大家一合计，最后决定雇几辆马车，当日从旱路返回泉州。

　　马车出了福州府辖境，天就像是漏了一般，或瓢泼倾盆，或浙渐沥沥，彤云密布，烟雨茫茫。从福州到泉州的驿道更像一条泥龙，被密密的雨鞭抽打得面目全非。临近泉州，驿道四周随处可见洪水肆虐后的痕迹，原本是良田的庄园已经被覆上了一层洪水退后的黄沙，到处是处都是残木破壁，其间间或有开始**的人畜尸体。驿道上拖儿携女，背老牵幼，在萧萧冷雨中盘着泥泞的灾民也越来越多。

　　李乐水等人恨不得插翅飞回泉州，这一行人硬下心肠不理会路边灾民的呻吟和求助，急于赶路的他们也实在没有富裕的时间和物资进行救助。多日后，众人终于来到泉州城外。

　　在城门处，黄合兴号诸人与**两位举人分了手，直奔南市的商号。一路上看到半个城的泥砌的房屋都已倒塌，一个月的时间内，泉州城好像换了副模样，变得陌生起来。街头蜂拥这四下属县汇聚的灾民。众人好不容易挤到了黄合兴号的商铺前，见临街的店面已经关了门，全上了门板。待转到后巷，敲了半天边门后才有人过来开门，李乐水一看开门这人，正是那日把糖水塞在烟叶上的那位小伙计，急忙劈头问道：“商号没事吧，黄掌柜呢？大小姐呢？”

　　那个小伙计被惊住了，结结巴巴的答道：“黄……黄掌柜，去海澄运粮了，大小姐，大小姐，她和其他人去粥场了。”

　　郭震把那伙计拉到一旁仔细问个清楚，原来入了几月后，泉州就暴雨旋风不断，河水暴涨，南安、慧安等地都被洪水漫过，临海的县甚至发生了海水倒灌，泉州晋江稍好，但是也被狂风和暴雨摧毁不少房屋。南市的地势较高，黄合兴商号倒是没有大碍。但是四乡拥入了太多灾民，希尼娅大小姐看到这些人衣食无着，动了菩萨心肠，在城内开了两处粥场，连日来向灾民布施粥饭，但四下招灾，泉州米价暴涨，黄合兴号存米也不多，黄掌柜以及赶去漳州府买米去了。而此时希尼娅和店里其他都在粥场忙碌，只留下他一人在家看家。

　　李乐水心里清楚，这位小魔女倒是不会有什么菩萨心肠，动的只怕是她的“主”的心肠，可惜她人虽虔诚，但可没有把耶稣靠五饼俩鱼就喂饱上千人的忽悠本事。所以把黄掌柜赶到外地去买米了。但是不管怎样，黄合兴商号与诸人在洪灾中都无事，总是不幸中的万幸。他长舒了口气。吩咐程账房带着从福州回来的伙计搬运行李，先休息。又问清了粥场开设的地点，自己和郭震一同去粥场看个究竟。

　　黄合兴商号的粥场设在城隍庙外，场上砌起一座带有两口大铁锅的泥灶，两三个黄合兴号的伙计在轮流看守灶门。火，轰轰地向看灶门外吐舌头。贴锅里面咕咕地响著，水汽滥将出来热腾腾地绕铁锅的四周，是煮沸了两锅米粥在那里面。一些尚未丢进少的灶门的木柴，都坚齐地排列在灶门外。黑塔似的黑奴阿三，手里提着一把斧头，在灶旁不紧不慢的砍劈木柴。

　　另外俩个伙计在灶旁边候着，他们脚边有这一个一人合围也抱不过的大木桶，自重一个手里还提着扁担，看来他们是预备把热粥装到桶里面再抬到粥场上去。最外面摆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的是黄合兴号账房里的学徒，他正在给排队的灾民发着一种特制竹签。领了竹签的人就可以端着瓷碗，进入用竹子芦苇临时搭建的，四周围以棕绳的大棚内领粥。希尼娅和阿三的媳妇正在大棚的木桶前发粥。她挽着中式的发髻，葱白的小手持着一个大铁勺，给每个持竹签的人的碗里导入一勺粥，遇到老弱者，还会补上一小勺。不知是蒸汽的缘故还是过分操劳，她那欧洲血统白皙的脸上泛起红晕。在一团水汽中，让李乐水不得不承认，这小魔女长的确实很妖艳。

　　李乐水和郭震二人和发签的账房学徒打了声招呼，随即溜进了粥场内，尚未进去时，这粥场里就起了纷争，一个饿汉因为见排在自己前面老妪碗里的粥要比自己的多，硬要与她换。那老妪哪里肯，两人争执拉扯起来。希尼娅看到这一幕，奚落那男子和老人争食，不要脸面。饿汉被说得恼羞成怒，竟然抛下碗，直扑希尼娅手中勺子。

　　这下可把希尼娅吓的俩眼一闭，半响未见动静，缓缓睁开眼来，才看到饿汉的左手正被一个半大的孩子扯住，饿汉挣扎几次，纹丝不动。那汉子火上心头，挥右拳就那少年的的面门打来，但见那少年一抬左手，把饿汉的右拳也钳在手中，同时松开右手，一个反剪把饿汉的右手抬到其背后，疼得那汉子杀猪般的嚎叫。四周的灾民们齐声叫好。

　　李乐水在旁边看在眼来，这个身手不凡的少年，他倒是有点印象，正是那日自漳州到泉州时路遇斧劈恶狼的那位。

　　①长公、仕济分别是张瑞图和林欲楫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