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陶缸藏白骨 风雪夜归魂

　　酒足饭饱之后，我便随着周老头出了饭馆，往南走去。到了一条胡同口，便看见一家药铺，牌匾上写着“周记药材”四个大字。周老头道：“这就是老朽的小买卖了。我就住这后面，随我来。”

　　周老头带着我往后走，来到一扇门前，推门进去后，只闻得满院儿的药材味儿，倒也觉得挺提神的。进屋前，我抖了抖身上的雪，笑道：“一看您生意就不错，这大冷天的还煮着药呢。”

　　周老头道：“冬天正是进药的好时候，所以来买药的人多一些。家里除了我老伴儿，还有就是我那两个儿子，还有一个闺女，已经嫁人了。外面冷，快进来说。”

　　周老头说完将我让到屋里，屋子不大，但收拾的干净利落。炉子里烧着炭火，倒也暖和。周老头一边倒茶一边说道：“估计都在前面忙呢，你先喝口热茶，这可是好茶。”

　　我接过茶来，喝了一口，说道：“那托着头的鬼是敲的哪个门？是这房门，还是这院门？”

　　周老头道：“还敲房门？敲院门就已经将我这一家老小吓得魂不守舍了。我们一家子现在都睡不了个安稳觉，也不知道这鬼什么时候会来，自从第一次敲门之后，我们一家人就再也没有去开过门，那些和尚倒是去开了，不过一点也没起作用，仍旧每晚前来敲门，你说这可怎么办啊？”

　　我想了想，说道：“第一次是谁去开的门？”

　　周老头道：“是我那二儿子去开的门。”

　　我道：“为什么是他去开门？莫非他就住一进院门的那个屋子？”我说完指了指远门旁的那个青瓦小屋。

　　周老头道：“那倒不是。那间屋子是老大住的，不是他住的。”

　　我笑道：“这就怪了，既然离院门那么远，却为什么要跑过去开门呢？”

　　周老头想了想，说道：“那晚好像是这么回事，我听见有人敲门，刚要起身去看，就见老二从他那屋儿跑了过去。我一看他去了，于是就趴在窗户边上看是谁，谁知道院门一开，老二大叫一声，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借着光亮往院门外头一看，只见一个浑身血淋淋的身子站在院外，那人手里还托着一颗人头。我当时吓得脑袋‘嗡’的一声，不过隐隐约约好像听见那鬼说了什么，但实在是听不清楚。后来老二起来将门关了，连滚带爬的跑进我的屋子里，将房门关了，吓得他一个劲儿的打哆嗦，也说不出来话。我也被吓到了，坐在炕上不知道怎么办。我那老伴儿还傻了吧唧的要去开门看，被我和老二一把拽了回来。这时老大和媳妇儿也都起了床，问是怎么回事。老二便说外面有鬼，于是吓得大家一齐躲在我这屋里，不敢出去，一直到天亮。我们在开门时，便什么也没有了。”

　　周老头说完，我低头想了又想，觉得这里有好多的疑点无法解释。一是为什么这鬼偏偏要选中周家。二是为什么是老二去开门。三是这鬼到底说了些什么。若是这三个问题解决，那真相也就不远了。想到这里，我说道：“等您二儿子回来，我有话问他，若是他实话实说，这鬼究竟是什么来历，也变一清二楚了。不过那些和尚就没有问问你们什么吗？”

　　周老头道：“哪里问的什么，每次一来就是设坛作法，一听那鬼敲门，便施展法术，倒是挺唬人的，瞬间便飞沙走石的，谁知道门一开，那鬼仍旧站在门外，吓得和尚们也不敢出去，直等到天亮才走。”

　　周老头正说着，只见院外进来一人，穿着个破棉袄，直挺挺的边往里走。周老头见了，急忙叫住道：“老二，哪里去？给我回来。”

　　那人听见有人叫他，于是停住，伸着脖子往屋里看，说道：“怎么着？老爷子。有事？”

　　周老头招手让他进来，那人进来后，看了看我，说道：“这位是您的客？”

　　周老头说道：“不错，这位是刘先生，专门是给咱们来捉鬼的。这位就是老朽的二儿子。”

　　我笑道：“周先生好。”

　　那周家老二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说道：“您能降服这鬼？”

　　我道：“不错。”

　　周家老二笑道：“只怕是说笑吧。来了好几个大师都不曾成功，您这么年轻，能有这么大本事？”

　　我道：“这捉鬼和您这下药是一个道理，药再好，找不到病根，也是徒劳。这捉鬼也要讲究方法，要明白它为什么来这儿，来这儿干吗，其他的事情便会迎刃而解了。”

　　周老头道：“刘先生说的对啊！那这鬼是因何来此呢？”

　　我笑道：“只要我问的问题您二位能够一五一十的回答，就不难找到答案。”

　　周老头道：“您刚才不是都问过了吗？”

　　我道：“刚才我是问的您，这次我要问的就是您儿子了。”

　　周家老二道：“我知道的我们家老爷子也都知道，你还是问他吧。”周家老二说完便要转身离开。

　　我起身拦道：“且慢，话不能这么说，那晚是您离那个鬼最近，有些事情还是得请教您才成啊。”

　　周老头也说道：“刘先生说的是，你那晚去开的门，看的真切，看到了什么和刘先生详细说说，咱不能让这鬼每晚都来咱家啊，那以后岂不是不得安生不是？”

　　周家老二听了，于是转身搬了个脚凳坐了，说道：“您问吧。”

　　我也坐了，问道：“我看您住的屋子离门最远，为何那晚是您去开门呢？”

　　周家老二抬头看了看我，说道：“那晚我正巧起来想去解手，突然听到有人敲门，于是便去开了。”

　　我想了想，笑道：“那晚您开门见到了鬼，不知那鬼说了什么没有？”

　　周家老二没有开口，半天才说道：“好像是说了什么，可我没有听清，那是我已经吓得魂儿都丢了，哪里还有心思听这个？”

　　我点了点头，说道：“恩，有些眉目了。不过还得烦请二位将带到您的药铺去看一看，不知道方不方便？”

　　周老头道：“怎么不方便，您随我来就是了。”

　　周老头和周家老二于是带着我来到前面的店铺，只见药铺里的客人还真是不少，全都拿着方子在那里抓药。我看了看周围，只见南边的一个柜台上放着一排排的小瓷瓶，有的客人来了之后，直接就奔小瓷瓶去了，掏了钱之后便拿走一瓶。

　　我问道：“这瓷瓶里装的是什么？”

　　周老头道：“这里面是本店自创的金疮药，效果很好，所以经常有客人来买。”

　　我点了点头，四处看了看，并没有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劲。突然，我发现一个柜台的后面放着一口陶制的大缸，上面盖着一块木板，木板上又放着好几个药罐儿。我于是指着问道：“那是什么？”

　　周老头看了看，说道：“药罐子，里面都是一些平常用的药。”

　　我道：“那下面那个大缸呢？”

　　周老头道：“原来也是放一些药的，尤其是那些怕潮湿的药材，陶的能吸收水分。不过现在用不到了，里面应该是什么也没有。”

　　我道：“我能打开看看吗？”

　　周老头道：“可以啊。”周老头说完就要上前。

　　谁知周家老二拦道：“慢着。这里面什么也没有，还看得什么？”

　　我一看这情形，便多了几分怀疑，于是道：“你怕我去看？”

　　周家老二道：“这有什么怕的？只是这里面是空的，没有什么好看的。”

　　我道：“既是空的，也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打开来我看看。”我说完快步走到大缸旁，伸手要搬上面的瓷罐子。

　　谁知周家老二也快步过来，将我一推道：“说了什么也没有，看什么？”

　　周老头厉声道：“你这兔崽子，刘先生是来帮我们的，你拦着什么？还不打开？”

　　周家老二道：“我就不让他看，能奈我何？”

　　周老先生道：“你找打。”说完便扬起手来。

　　我忙拦道：“周老先生，别打，别打。客人都看着呢。”

　　我们这么一闹，店铺里的伙计和客人全都朝我们这里看，有的议论纷纷，有几个熟客更是过来相劝，问是怎么回事。

　　我忙低声和周老头道：“您可不可以将伙计还有客人先请出去，我看这里一定有什么事情，他们在的话，咱仨有话也说话不开，有东西也看不了。”

　　周老头忙说“是”，于是抱拳拱手，将伙计还有客人全都请出店外。伙计们还好，毕竟在这里做工，说不得什么。客人们一个个推头丧气的走了，抱怨周老头将他们大雪天的轰了出去。

　　我见店里没有了人，于是说道：“这会儿就咱们三个人，有话不妨明讲，世事皆有因果，这鬼不能平白无故的来找你们儿不找别人。你这缸里放的什么，趁早拿出来我看，否则我可就不帮你了。”

　　周老头道：“你快打开这缸吧，不要再固执了。”

　　周家老二叹了口气，弯腰将木板上的药罐子全都搬了下来，然后将木板掀开，顿时一股腐臭之气扑面而来。我急忙捂住鼻子，慢慢探头朝缸里看去，只见缸中放的都是白森森的骨头，有的骨头上面还带着腐肉，就在这些白骨的最上面，还有一颗带着血渍的骷髅头。

　　周老头见了，吓得往后退了两步，用手指着周家老二颤巍巍的说道：“你哥不肖子啊！竟然干起了杀人的事情，我周家几代人小心翼翼，不想惊出了你这么个孽障。”周老头说完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周家老二忙去扶起周老头道：“老爷子您瞎说什么啊？我根本没有杀人，这是从城外的乱坟岗子挖来的。”

　　我也说道：“他说的不错，没有杀人割肉之后放在自家店铺的道理啊。”

　　周老先生听了我俩的话，这才缓过气来，被周家老二扶着坐在了椅子上，但仍旧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你个兔崽子，你挖这个拿回来做什么？”

　　周家老二道：“治病啊，东四李家药铺的掌柜说是要用人骨做药，出了重金收购，我一时钱迷了心窍，便到城外乱坟岗上去找，这才把这堆白骨带回来。”

　　周老头指着周家老二的鼻子道：“你啊你，还是开药铺的呢，这些鬼话你能信得？狗尚不食同类尸骨，人如何能食？你一个懂医的，竟然会信这些鬼话，为了这点钱，竟然干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情来，不积德啊！对不起祖宗啊！”周老头说完边捶胸顿足起来。

　　周家老二道：“您也别生气了，我这就将这些东西葬回去就是了。”

　　我拦道：“慢着，我看这件闹鬼的事情怕是很这堆白骨有关，就算你现在将白骨放回，只怕事情也未必会解决。不如将这白骨搬到后面，我晚上独自在此，那鬼来了，我就和他说个明白，到底怎么解决，到时候自有定论。”

　　周老头道：“这样感情好，那您独自在此，我们去哪里呢？”

　　我笑道：“找个客栈歇息就是了。明早各位再回来。”

　　周老头道：“那好，既然如此，老朽就拜托了。顺便问一句，您不会来个卷包会吧？”

　　周老头一家走后，我独自一个人坐在炕上喝着茶。这时雪依然下着，没有一点要转小的意思。我看着院子中间的大缸，想着这里面放着一推白骨，心里却是还是有点害怕。坐着坐着，我惊迷迷糊糊的趴在炕几上睡着了，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突然一阵敲门声将我惊醒。我急忙站起身推开房门道：“谁？”

　　这时大雪依旧，飘飘洒洒的坠落下来。只听门外有声音道：“我要”我仔细听辨，竟也听不出后面说的什么。

　　我手里拿着油灯，轻轻的走到院门口，又问了一遍：“谁？”

　　外面依旧是忽远忽近的声音，让人听不清楚。

　　我心想既然都来了，迟早是要见的，何必这样遮遮掩掩，于是深吸了一口气，猛地将院门打开，我定睛一看，顿时觉得头发晕，腿发软，差点坐在地上。只见门外站着一个浑身上下血淋淋的无头男尸，身上穿着一袭麻布长衫，下面赤着脚，双手捧着自己的脑袋，头发散乱下来，完全看不到脸是什么样子。我吓得已经是有口难言，半天才逼出一句道：“进来坐吧。”

　　我说完之后真的是想抽自己的脸，可万万没有想到那人竟然真的要抬腿进来，我急忙后退，给他让道。那人进来之后，我注意到他没有在雪地上留下一个脚印，于是我断定这具尸体只是这个死人的魂魄。这魂魄经过装有白骨的大缸时，突然停了下来不再动了。

　　我站在原地说道：“再下姓刘，是专门来替这家人静候你的，我知道你夜夜来此敲门定有原因，想必就是为了这些白骨吧？”

　　那魂魄慢慢的转了身，说道：“不错，这些骨头是我的。”

　　我道：“这家人很是不对，惊动了你的坟墓，打扰你休息了。这些白骨虽偷了来，但并没有损坏，不如卖个人情给我，就不要再追究了。我一定会让人将这些尸骨放回原位，并且每年前去给你上分祭祀，如何？”

　　那魂魄道：“其实我并没有怪罪这家人，对于我们这种鬼魂来说，尸骨已经不再重要，我们现在只不过在等着投胎转世罢了。”

　　我道：“既然对你不重要，却为何还要夜夜前来叫门呢？”

　　那魂魄道：“实不相瞒，在下本就是京城人氏，姓租名白，做的是古董生意。今年中秋之时，我本应该在外地，但是为了赶到家中过节，我连夜赶路进京。谁知路过沧州时，遇到一伙强盗，他们图财害命，将我们一行三人全部杀害，并且将我的头砍了下来，抛尸于荒野。后来有好心人路过，知道这里盗贼横行，我们定是被贼子所害，不忍心让我们的魂魄游走于荒郊野岭，于是便将我们的尸体用车运到京城外的乱石岗葬了。那天姓周的这家人将我的尸骨运走，我暗自高兴，因为凡是持有我尸骨的人，到了夜晚便可以听见我说话了，如此一来，我就可以拜托这家人帮我找到妻儿说明情况，免得他们日思夜想。可谁知道那天我来敲门，竟把他们吓坏了，我再来时，竟被一群和尚挡在门外。没有办法，我只能夜夜前来敲门，因为再过几天，阴间的大门就会关闭，我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听了之后，松了一口气，原来不是什么恶鬼，于是说道：“既是这样，我可以代劳，不知你有什么话要带给妻儿？”

　　那鬼说道：“多谢这位公子，我已将我所要说的写下来了。”那鬼魂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然后向我走来道：“公子不要拍，我将信交与你。”说完那鬼魂将信封放在我的油灯之上烧了，就在烧尽的那一瞬间，一封一模一样的信封掉在了地上，那鬼魂道：“这信请您捡起，上面有地址，烦劳您将它转送于我的妻儿，祖某感激不尽。”

　　我弯腰捡起信封，放入怀中道：“你放心，我一定替你转交。”

　　那鬼魂道：“多谢这位公子，祖某还有一事相求，不知当讲否？”

　　我道：“请说。”

　　那鬼魂道：“久闻周记药铺的金疮药远近闻名，我想将我这头颅重新放于颈上，不知道您肯不肯帮忙。”说完那鬼魂举起手中捧着的人头。此时我看见这人的眼睛直勾勾的望着我，我顿时觉得一身的冷汗。

　　我道：“好，我这就去给你拿。”说完我便来到前面的药铺，拿了一瓶金疮药，转身回到院里，将金疮药递了过去。

　　那鬼魂道：“我接不到阳间的东西，麻烦您将它倒在我的颅腔中就是了。”

　　我听了之后，便硬着头皮将瓶子盖儿打开，踮着脚尖把里面的药粉洒在这鬼魂颅腔的四周。撒完之后，那鬼魂双手捧着，将脑袋放在颅腔之上，又将散落的头发盘卷在一起，从袖子里掏出一根木簪别在头发上，笑道：“有劳了。”

　　接着油灯的光亮，我看见一位儒雅之士站在我的面前，此人三十岁上下的年纪，鼻直口阔，和蔼可亲，生时定是位知书达理之人。可惜现在已经和家人阴阳两隔，让人惋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