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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最后的日子

寻找人生之今生 | 作者:张祖凡 | 更新时间:2015-12-02 09:23: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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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你,我不知道自己的幸福在何方。

  ——张祖凡(出自上一章)

  幸福总是短暂的,因为上帝不允许——如果这世界到处都充满了幸福,人们就不会再向上帝祈祷,那么上帝也就不再有存在的意义了。

  我已经不再向上帝祈求什么,因为我已经拥有过最幸福的时光,和最心爱的人在一起。时光不会回转,人不能死而复生,就连上帝也无能为力,所以我不再祈求,只是把那段幸福收藏起来,藏在我的照片中,藏在我的脑海里,刻骨铭心。

  我不再祈求,也是因为我已经在爸爸最后的日子里,把一生的祈祷都用尽。

  九月六号,我们从华盛顿采风归来——我们住的地方离华盛顿很近,但是我们反而从来没有想到要去那里拍照,直到现在马上要离开才发觉差点留下遗憾。

  九月七号,我们接到耶鲁大学医学院附属研究中心接受爸爸转院的通知,开始准备搬迁。

  九月八号,爸爸早上没有像以往那样早起。我终于见到了早上还在床上的爸爸,一脸胡子扎扎,而且皱着眉,满是乏力的样子。

  “我想可能是这两天太累了,休息一下就好了。”

  “那好,你就躺在床上好好休息,今天我来做饭。”

  “也好,很久没有尝你的手艺了,不知是否退步。”

  “尝了就知道了。若退步了,也只能怪你;谁让你老是一手包揽,连厨房都不让我进!”

  “我是爸爸,现在又不上班,若连这也不做,岂不当得太轻松?你倒是当了好孩子,那我岂非成了坏爸爸?”

  “谁敢说你是坏爸爸,我揍他,然后再告他诽谤!”

  “哈哈哈,原来你这么厉害,我真怕将来贴了嫁妆别人都不敢要你。”

  “那最好,我好陪你一辈子。”

  “说什么傻话呢?我再睡一会;你快去做饭,弄不好我如此无力就是饿的。”

  我嬉笑着应答而去。

  我如愿所偿,包揽了这一天所有的家务;可能真的是太累了,爸爸除了吃饭的时候下床,其他时候都在床上,不是睡觉就是看书。

  九月九号,早上醒来,爸爸还是没有醒,我赫然发现爸爸胳膊上有红色的斑点,终于意识到异常。我唤不醒他,急忙给研究中心打电话;然后又一直试图喊醒他,可是直到救护车来他也没有醒。我早已心急如焚,泪眼婆娑。

  爸爸被送入急救室抢救;我心慌意乱,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还穿着睡衣就跟到了医院。

  大夫出来告诉我,爸爸需要换血,但是我还没有成年,签字无效。这时,我最恨的就是自己的年龄。

  “大夫,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爸爸,我马上找人签字,可是求求您先给他换血,他一分钟也不能再耽搁了。求求您,大夫,我只有爸爸一个亲人——求您先救他吧,我给您磕头了。”我泪流满面,头磕在大夫的鞋上。

  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因为我没有带钱,也没有权力签字;只要能救爸爸,我什么都愿意做,可是除了求大夫,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我的本能让我下跪磕头,只求能救爸爸——此时的大夫是我心中的上帝,是佛,是神,就算他叫我以命换命我也相信。

  我感动了我的神明。大夫抱起我,对我说:“不要哭,我马上去给你爸爸换血。你休息一下,然后去找人签字。其间的责任由我承担,我只求你不要再哭,我的天使。”第一次,我对别人叫我“天使”感到幸福。

  我擦干眼泪,给斯图尔特家打电话,可是没有人接,我才想起来,他们举家去送西蒙哈佛入学还没有回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拨尤金家的电话,而是直接查找号码打到了校长办公室找戴维斯先生——可能是我觉得戴维斯先生更加可靠吧。感谢上帝,秘书告诉我戴维斯先生在办公室。

  “戴维斯先生,我是萨莉,我求您马上到研究中心为爸爸签字。”

  “我马上就去。”

  没有半句废话。

  半小时后,戴维斯先生赶到医院。当时,爸爸已经在换血。戴维斯先生帮我签字,并交了押金,然后打电话给秘书交待事宜,并联系戴维斯太太。

  “萨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戴维斯先生搂着我的肩陪我坐在急救室门口等待。

  “上帝保佑爸爸。”我把双手握在胸前,继续不停地祈祷;戴维斯先生的到来给了我很大的安慰,祈祷不再因自己内心的惶恐而间断。

  过了一个小时,大夫从急救室出来告诉我们,由于抢救及时,病情暂时得到了稳定。我热情拥抱大夫和戴维斯先生,以表感谢。

  “您是我见过的最为当机立断、以病人为先的大夫;很多大夫都不愿承担这么大的责任。”戴维斯先生和大夫谈话时说。

  “我只是被天使的眼泪感动了。”大夫抱着我说,“是她救了她爸爸。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小天使?”

  “萨莉,萨莉?林?孙。我也请求您告诉我救活我爸爸的恩人之名。”

  “非常荣幸。米歇尔?潘尼特。”

  虽经抢救,爸爸暂时脱离了危险,但是他仍然没有醒过来。所以,随后我一直守在爸爸身边祈祷。

  中午,戴维斯太太送来午饭。我食不下咽,仅匆匆扒了两口。

  当天下午,爸爸才醒过来,对我报以歉意的微笑,然后又沉沉睡去。但就那么一眼,我已激动得再次声泪俱下。

  晚上我执意睡在爸爸的病房。

  九月十日,爸爸身上的血色斑点终于完全消退,人也十分清醒,和我聊了很多。因为爸爸病情尚未被确认为稳定,所以严禁外人探访,除了戴维斯先生下班时来看过两回,就只有戴维斯太太来为我送饭。

  我也遵照潘尼特大夫的嘱咐,尽量和爸爸少说话,好让他多休息。

  或许是我们都不愿提及不吉祥的事,或许是我们相信这次的危险已经过去,来日方长,所以我们的谈话内容丝毫没有涉及死亡,直到最后,也没有提到爸爸身后之事。

  “我真想快点出院。”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急不得;你就安心休养吧。”

  “我是想快点搬家。”

  “你不用担心我开学的事。戴维斯先生不是说了么,我可以到十月份再去报到。”

  “可是我怀念普林斯顿,早已迫不及待。想当初你是那么小,就嚷嚷着要自己去拍照。当时那个担心劲呀,现在想起来都不敢回首;现在我都奇怪自己怎么敢真的让你独自在那么大的陌生地行动。转眼之间,你就已经长大,而且马上要到那里上学,再担心也没用了。或许,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你是年纪越大越不放心我;其实,我不过提早了一年进普林斯顿——你不是也去吗,有何可担心的?”

  “以前是担心你太小,现在还是担心你太小。”

  “怪话。以前小,你怕我迷路,现在小,怕我被人欺?爸爸,普林斯顿是名满天下的学府,不是犯罪高峰区。”

  “我是怕你太漂亮了被人拐骗。”爸爸睨了我一眼。

  “哈哈哈——我才多大呀!我不过是这两年长得快,高了十来公分而已;爸爸,你放心,普林斯顿的美女要多少有多少,轮不到我出来丢人现眼。再说,我长得快还不是因为你把我养得太好了,怨不得谁;连卡洛尔都抱怨没有我长得快。”

  “这倒也是,天天为你操心一日三餐,就怕你营养不良。不过,现在想让你缩回去是不可能了——对了,或许出院后我可以整理一下食谱编成书,题目就叫《天才儿童营养餐》,然后你写个证明,弄不好这一下可以解决我们几年的生活费。”

  “你不是说不用愁钱吗?还嘱咐我不要出名。怎么,爸爸这么快就改变主意想着从女儿身上收利息了?”

  “不是你出名,是我出名;你是配角。我又不是卖你,不过是打算换个行业,正好你能帮忙。养你这么久,让你做点举手之劳的事总不为过吧。”

  “不为过,一点不为过;写十张证明也没问题。不过那都是出院以后的事,现在你还是先安心养病吧。”

  “我知道,我不是正养这么;你也不要劝我睡觉,一口气睡了这么久,一辈子都没有过。”

  “我不劝你,爸爸,可是大夫的话你不能不听;大夫不让你出院,我又怎么给你写证明呢?”我嬉笑。

  “唉,萨莉,你才十四岁就这么精明又唠叨,将来可怎么办?小心没有男孩子受得了你。”

  “不用你操心,我正求之不得。最好一个也别来烦我,我好陪你一辈子。怎么,你不开心?”

  爸爸笑着嘴里嘟囔了几句,我没有听清,等我想问他说什么,他又开始闭目养神。我以为他要睡觉,只好作罢。谁知这些竟然成了他最后的话——早知如此,我死活也不会让他睡;但是,这又有谁料得到呢?

  九月十一日,爸爸一反前一日的良好状态,病情突然再次恶化,虽然经过抢救暂时保住了性命,但一直处于危险状态,始终昏迷不醒。我一天一夜未眠,可是担忧与恐惧令我无法停止祈祷——昨天,一定是昨天因为爸爸病情好转我没有再祈祷惹怒了上帝;除了爸爸被送进急救室抢救的两个小时,我在门口祈祷,其他时间我一直在他身边祈祷。

  除了潘尼特大夫,我听不见别人说话,也不知道谁在和我说话。我盯着爸爸,全心全意地祈祷,甚至忘了饥渴与困乏。

  上帝,如果有罪就请降在我身上,请让爸爸留下——当时,我并没有想过,如果爸爸的意识也能向上帝祈求,他又会祈求什么呢?我想他也会祈求降罪在自己身上。如果真的如此,我们祈求之间的矛盾又如何解决呢?

  九月十二日,爸爸仍然没有脱离危险。下午,潘尼特大夫宣布,换血措施已经无效,爸爸最多还有十二小时。我听到通知顿时昏倒,但是五分钟后我就醒过来,继续祈祷。我只有一个心思,就是祈祷让爸爸继续活下去;我连哭的时间都没有——我不知道自己除了祈祷还能做什么;潘尼特大夫已经无能为力,我惟有祈求神的帮助来创造奇迹。

  但是,这次,上帝没有把爸爸再次带回我的身边,甚至连让他再开口和我说一句话的机会也没有给。

  晚上八点十七分,爸爸在昏迷中病逝。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是黑色星期五的前一天。

  我听到潘尼特大夫的宣布,最后望一眼几乎已快认不出原来肤色的爸爸——他的身上布满了血点——顿时昏倒。

  九月十四号,我悠悠而醒,虽然记得爸爸已走,但已忘了最后一幕。

  我昏迷期间,罗茨大夫和太太来过,给我带来了自家花园里的鲜花。斯图尔特一家已经回来;他们不时地前来照顾我。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我,玛姬就不停地哭,卡洛尔也一脸伤心;不知道是因为爸爸的去世还是因为见我瘦了。

  我没有哭,只是企图以不吃不喝不睡的方式跟爸爸走;我醒过来后,潘尼特大夫为我做了仔细的检查,认为我的状况良好,不用再输液,只要用饮食治疗就可以了;这就给了我机会。我已经连续两天偷偷把食物扔掉了;潘尼特大夫来看我时,我则打起精神极力表现良好。

  但是爸爸不允许我跟他走,他安排了戴维斯先生替他传话。

  “萨莉,清洁工人发现昨天和今天四楼的垃圾里总是有包起来的新鲜食物,所以他报告了大夫。潘尼特大夫今天已经检查过,他很生气,因为那些食物和他给你的饮食配方内容一模一样。所以他决定以后不再给你食物,改用输液代替。我请求他先让我和你谈谈,如果你还不同意配合再实行,他同意了。”戴维斯先生坐在我床边,语气平静地和我说。

  我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木然地保持原状。

  “萨莉,有件事情你可能听了不高兴,但是你昏睡了整整两天两夜,而且研究中心毕竟不是一般医院,所以我没有征求你的同意就在火化书上签了字。希望你能谅解。”我依然没有反应。

  “然后,我要通知你,后天,我们将给菲尔举行葬礼。葬礼已经不能再拖了;本来我们为了让你安心休养,所以,打算明天再告诉你,但是现在看来完全没有必要——你可能到时连有没有力气参加葬礼都成问题;既然你不打算好好静养,早一点告诉你也没关系。方案是你还没有醒过来时,我和斯图尔特先生商议的。讣告我们已经发出去了,具体的安排也已准备得差不多了……”

  从戴维斯先生提到爸爸的名字开始,我的心就开始抽搐,伴随着一阵阵的酸痛。

  戴维斯先生的话我依然听得清清楚楚,可是我已经不能再无动于衷。爸爸马上就要下葬,可是我还没有追上他。现在,我可能连机会也没有了。

  终于,我急得哭起来,只是饿了两天,我连哭泣的力气也没有,只能不停地流泪。

  “唉——菲尔真的很了解你,萨莉。原本我以为他只是过于关心你,所以担心过度,没想到你真的打算自杀。”戴维斯先生的话令我的眼泪流得更凶。“他说,如果你真的要做这种傻事,那就把这封信交给你。这封信是他两个月以前就交给我的,我从来没有想过有需要它的一天。或许当时菲尔就对自己的健康有预感,就像对你的预测一样。我把信放在这里,你自己看;我就在门口,如果有什么需要——”戴维斯先生掏出一封封好的信放在我的床头。

  “我要吃饭。”我的声音小得可怜——我实在太饿了,连伸手拿信的力气都没有。先是祈祷,然后昏睡,这两天又没有好好进食,我早已虚弱不堪——把食物扔掉完全靠着一股追赶爸爸的意志在苦苦支撑;现在这种意志垮了,我连动弹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虽然我的声音小,但是戴维斯先生还是听见了。他先是一愣,然后激动地点点头,“我马上去找潘尼特大夫给你安排食物。你稍等,我马上就去;他叮嘱过不能随便给你吃东西。我马上就来,很快!”他踉跄着跑出去。

  我没有看见戴维斯先生在门口抹泪的动作。

  爸爸的信就在床头,可是我连伸手的力气都没有。

  我想看信,我想看信。这是我现在唯一的信念。所以,我要先吃饭。

  我焦急地等待着潘尼特大夫的到来;希望他不会因为责怪我而为难我。

  很快,潘尼特大夫亲自带着一碗稀饭和戴维斯先生一起前来。这位才三十五岁的名医对我疼爱有加,丝毫没有为难我,反而亲手喂我进食。

  我想稀饭一定是特制的,潘尼特大夫早就准备好了。

  “对不起,大夫。我错了。”一碗稀饭下肚,我好像也找回了精神,已经能自如说话;原先连发出声音都万分艰难。

  “我很怀疑你的诚意,萨莉,你欺骗了我的感情。我知道你现在非常想看这封信,所以认错。但是我不能保证看完信你会不会继续配合治疗。你的演技太好了,我对自己的判断力没有信心,所以为了保证你出院以前不再给我惹麻烦,我要把这封信先收起来。”潘尼特大夫还是生气了,刚才他只是以病人为先才暂时没有为难我。

  “不,潘尼特大夫,请不要这样,我保证不会再欺骗你,求求你不要拿走这封信。”

  “你保证?”

  “是的,我保证。”潘尼特大夫拿着信的手终于缓缓落下。

  “不行,你虽然保证不骗我,但你仍然可以不配合我的治疗。所以我还是把信收起来的好。”他又举起了信。

  “不,我的意思是我会完全听您的话,而且绝不骗您。”我急得发疯,而一旁的戴维斯先生完全没有帮我的意思,显然潘尼特大夫对他早有嘱咐。

  “真的?”

  “真的,我发誓,以爸爸的名义发誓。”潘尼特大夫终于动容;他知道这份誓言的分量。

  “好吧,我把信留在这里,但是我要你在未经我允许以前,不能打开看。”

  我顿时傻眼;戴维斯先生也发愣,显然这样的要求不是他们事前安排的。

  “怎么,连我的第一个要求都不能答应?看来你的誓言是无效的。”

  如果我不按照潘尼特大夫的要求做,现在连爸爸的名誉也会受损,而这恰恰是我决不允许发生的事情。我可以不顾惜自己的生命,但是我不能坐视爸爸的名誉遭人破坏,就算死也要阻止;可是现在这个破坏者偏偏可能是我自己,而且事情关系着爸爸的遗言。我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戴维斯先生若有所思地望了潘尼特大夫一眼,仍然没有开口。

  病房里静悄悄,所有人都在等待我的回答。

  “好的,我答应,在您同意以前绝不私自拆看信件。”最终,爸爸的名誉占了上风。

  “很好,我相信你。你把信收好。”

  我颤抖地接过信件,如宝贝般放在胸口。“您什么时候才会允许我看?”我恢复了大脑的运转。

  “至少等你恢复出院。”

  “请尽量给我多安排些食物,现在我感觉自己吃得下一头牛——我很快就会好起来。”

  “你的治疗方案根据你的实际情况决定,不是简单依据你的感觉。但我保证不会故意为难你。”

  “谢谢你,潘尼特大夫。”我从内心感激他;他如此年轻就成为名医,不是没有道理。

  或许是爸爸的护佑——我把信贴身安置,每天拿出来看无数遍,晚上也抱着信睡,许愿潘尼特大夫明天就同意我看信——也可能是我本来身体基础好,我真的恢复得很快。爸爸葬礼那天,我甚至已经可以下床蹦蹦跳跳了,只是潘尼特大夫坚持要再观察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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