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鳞劫（前传） 第一章 忠极之渊

　　（《山海经海内北经》：从极之渊深三百仞，维冰夷恒都焉，冰夷人面，乘两龙，一曰忠极之渊。阳纡之山，河山其中，凌门之山，河出其中。注：忠极渊有三百仞深，是河伯冯夷的都邑。冯夷人面，乘两条龙。阳汙山，凌门山都是黄河支流的发源地。）

　　月步忠极渊，蟾光朦胧，似水倾泻，将玉宇洗出澄净的碧黛色。淡月若影，仿佛闺梦未醒，空灵婉约，只慵懒偏倚东隅。

　　银汉耿明，倒是占尽了风华，似练横贯苍穹。满河璀璨星辰，摇曳生姿，如繁缀墨蓝海底的滚珠碎玉，静谧而又深邃。

　　星月下的忠极渊显得愈发清寂。渊上侧畔耸立着阳汙、凌门两座山脉，均是叠嶂如屏的冰山雪峰，被夜色蘸染，映射出幽蓝的寒光。山势连绵起伏，曼延到时间与空间的无涯荒野里，望不到尽头。

　　在这人迹罕至、鸟兽不来之地，渊上独伫一人，全身隐散银色光芒，未被夜色沾染半分。一袭胜雪白衣，随风飘扬，没有半丝褶皱，流光闪烁如一片飞霜。这件稀世珍品，有个响亮的称谓－－“龙纱衣”，是南海鲛人泉先用他们在海底龙绡宫中潜织的鲛绡纱裁制，入水不湿。

　　深兰长发在寒光中翩跹舞动，闪烁出孤寂的光芒，一如冯夷的眼神。此时，这双琉璃色的碧瞳，正灼灼观望北方天际。

　　夜空上群星罗布，紫微星(北极星）却是赫然可辨，北斗星正围绕着它四季旋转，整体如一面两只蝌蚪绕合而成的圆镜。九颗星－－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招摇、梗河，明暗辉映，成玉斗状布列镜中央。（上古时北斗星有九颗，招摇、梗河两星后隐退不见，遂称为北斗七星）

　　冯夷喃喃道：“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复又叹然，“又是一年春来到何时能等到尽头？”无限苦涩涌上心头，顿时湮灭一腔的幸福之感。

　　万籁俱寂，卧在脚下的坐骑－－骖螭两龙，首尾相交缱绻缠绕在一起，早已沉沉入睡，冯夷更觉孤独。

　　目光延伸北去，在天与地交接的极北之地，一团模糊的绯红光影在跳跃闪烁。那正是钟山神“烛阴龙”口中衔着的烛火，烛光并非所看到的那般微如萤火。它被烛阴的阴眼－－龙鳞反射，整晚不息不灭地燃烧熊熊烈火，照彻天上、人间、地狱三界，只是被极北之地上空冥晦的雾气阻隔，远望缈如星影。

　　这缕微光常给冯夷一些慰藉。在这漫漫长夜，好像有人在相伴守望夜空，不那么孤寂。只不过，烛阴是在履行神职，而自己是在守望一个飘渺无望的梦

　　冯夷曾听一些老神说：“钟山神烛阴的两只眼睛，是上下排列的。他的本眼竖立，堪比十日，能穿透北极的缭绕云雾，担任此地的太阳之职，为北极播撒光明，所以睁眼为昼闭眼为夜；额头上的阴眼－－龙鳞，能量更强，能穿透黑暗。他超越了一般神人不饮不食的境界，可以停止呼吸没有气息地生存”

　　几乎每个神人，都期盼一睹烛阴的丰姿神采。可是在众神的聚会中，无论是天宫西王母的瑶池聚会中，还是地间神帝台的休与山聚会中，从未有烛阴的身影。每次出席的，是他的两个儿子鼓和窫窳，双眼是一般的平行。

　　一阵大风越过北海刮来，绞卷着钟山脚下的流沙，形成漫漫黄雾，遮蔽星月，冰川雪峰上也全被蒙上一层黄纱。冯夷知道烛阴又不小心打喷嚏了，他只要呼吐出气息就会形成大风，卷向中土大陆，人间就变成北风呼啸的冬季，而轻微吸气时，人间就是少风的夏日。

　　冯夷右手衣袖轻轻下挥，一道银光射向三千仞深的忠极渊水面上。一股水流如蛟龙离渊，腾起在忠极渊岸上空，高过巍峨雪峰，奔腾向北，洗刷空中黄沙。水流被北风吹散又吹回，凝聚成一线黄色飞瀑，汩汩垂泻流回渊中。

　　夜空被洗濯干净，可是，夜色并没有明媚如初。冯夷感知水流比平常晚回了一刻，因为心烦出手过重，水流被抛得远了些。

　　夜色越来越浓，漆黑凝重，好像有什么异物在靠近，从两山间夹合包围。冯夷一双碧眼灼灼生辉，四处搜寻，却如盲人夜探。

　　－－难道，是昆仑山上哪个无聊天神，在作弄我？

　　极是不耐烦：“谁？现身。”说话时，一丝疑惑升腾－－谁能有这么大的隐身本领？难道是逃窜的什么邪物吗？

　　念及此，冯夷双袖灌风鼓动，伸长双臂，双手前合又后接，施出“仙袂乍飘”，银袖划出一泓圆弧，疾如流星，利如剑刃，扩散外射。却如石沉大海，倏忽没入黑暗中。冯夷一愣，全身凝辉，身影如鹤凌空舞动，运出百倍灵力，施展出“回风舞雷”，银色灵力如漫天雪幕，布着凛冽劲风和震耳惊雷，漫天盖地地振荡席卷。银光却又是倾而消失，无影无踪。冯夷心中一凛，准备再次出手。

　　“呵呵”一阵狂笑响起，如此魅惑心神，却不辨男女，余音袅袅不歇。

　　那笑声虽咫尺之隔，却探知不到声源。这声音就像百人围绕成圈撩拨琴弦，邪魅的音符从四面八方传来，混合在一起，不住回荡震颤着每一根神经。冯夷双眼四瞟，感觉夜色又浓重了许多。

　　“别费神寻找了，除了烛阴的龙鳞眼，没人能看到我的本体。我可以无味无形无体，又能无处不在，知晓任何人的内心。”来者终于说话了，比刚才的笑声更魅惑。

　　知晓任何人的内心？！神界是存在着“心灵感应”这种能力，但只限于灵神与主人二者之间。我怎么从未听人提及？那么他到底谁？疑云满布冯夷心间。

　　“呵呵”一阵柔媚的狂笑之后，来者果真应对冯夷心声作答：“竟然没人知道我是谁，西王母那只母老虎，对你们欺瞒得真够深。盘古创造了这么优秀的好女儿、好接班人怎么我却创造了一个逆子？！”声调抑制不住的凄苦狂躁，甚至有些疯狂，但仍是那么惑人心神，“我就是这宇宙最初的主宰者－－－混沌！”

　　“混沌？！”冯夷失声惊呼。脑海如过电，搜索到创世神盘古开天的一段天书记载：

　　“三百二十六万岁始，天地浑沌如鸡子，暗黑无物，盘古孕其中，一万八千岁。拔齿作斧，开辟混沌，生阴阳二气，阳清化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撑天踏地”

　　创世神盘古，用眼睛和泪水创造了天之四象－－日、月、星、辰，用来扫除黑暗普照天地。他的精灵魂魄，在时光流年中，也分成了灵之四象－－神仙、灵精、兽妖、凡人。

　　作为神人－－四象中的统治管理者、智慧与灵力的集大成者，在冯夷的意识中，混沌只是百万年前、一种无生命的物质，而且早已分化成天地。更何况他是天帝伏羲的心腹重臣，事无不知。而突然有个像灵物能言的东西，称自己是混沌，冯夷怎不讶异？讶异到怀疑。

　　“你应该知道共工吧。”“混沌”似乎并没有急于释疑，只是淡淡抛出这么一句话，却如平地一声惊雷，响彻冯夷心间。

　　“共工？那个撞倒天之支柱－－不周山，差一点倾覆天地乾坤的半兽人，谁人不知。”冯夷失声回答，虽然他一向傲然冷漠，可是回想起两三百年前，那人而使天地差点重回混沌、人类毁灭殆尽的残酷情形，他也是不免心有余悸。

　　“他是没得到他父亲祝融的帝位才怒撞不周山。一个只追求权力、没有多少修为的半兽人，却能破裂九天，令昆仑虚上的那些天神手足无措，使天倾西北、地斜东南。至今，日月星辰移聚西北，水流斜奔东南。聪明一如你，难道没有怀疑过，他哪来这么大的力量？”混沌不缓不急地说。

　　冯夷却有些不耐烦，哪来的东西在这胡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只关心一件事。

　　正准备驱赶他，冯夷却突然感觉意识有些涣散，不受控制，竟然倾尽所知地滔滔回答对方：“那是他体内的兽性在作祟。当年的人类原都是半兽人，体内存在着兽性的不尽力量和人性的无穷智慧，二者相辅又相斥。兽性给人力量和邪恶，人性给人智慧和善良。智慧可以辅助力量的提升，当达到一个极限时，又会限制力量的提升，使其陷入瓶颈。因为力量越高，兽性的‘恶’就越多，人性的‘善’就会限制，防止杀戮之心。在此时，如果摒弃对力量的贪求**，静心提升智慧，就会冲破瓶颈，拥有无上力量。盘古神的理念就是用智慧控制力量，用善挟制恶。当年共工不明白此理，不知从哪里得来的修炼之术，竟炼造了邪恶的力量，才制造那场浩劫。”

　　混沌称赞道：“原来你竟有如此大彻悟性。我初以为，你之所以得伏羲器重，不过是因缘凑巧被九天玄女选作《河图》传人，因此授给伏羲《河图》，助他升天为帝。今日方明白，她弃蚩尤选你，并没有偏袒。”声音有些迟缓，好像有些忌讳，沉默一会，“不过，受过玄女教导的神人，怎么却还是如此蠢笨呢？竟然也被西王母蒙骗这玄女本是西王母的青鸟使者，说不定配合西王母蒙弊你们大家，可惜你还如此痴迷，可惜呀”

　　“你胡说，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何纠缠我，搬弄是非？”冯夷气急败坏地质问，完全丢失了神人的飘逸洒脱之姿，自己也惊诧不已。神人们以西王母的“无欲则刚”的天条理念，作为修炼基础，个个都有心如止水的境界。除了对玄女斩不断的思欲，他也一贯波澜不惊，可是刚才心神好像恍惚间失控。

　　混沌笑了笑，答：“你的水流帮我暂时活动一下身骨，我会满足你的心愿作为报答。”声音无比诱惑，就算是要求，都能令人无法拒绝。

　　冯夷抑制不住，哈哈大笑：“帮我？你能打破天规吗？”

　　混沌并不为忤，继续道：“哼，我虽被压制封印，却仍可以翻天覆地。你既然是神人，了解四象，也应该知道共工的先祖魁隗，他可是钟山下的灵精族，拥有盘古最纯正的精灵魂魄，并没有依附兽类为实体，共工体内怎么可能有兽性？！好好想想吧，你这个笨蛋！”

　　冯夷一怔，冯夷一怔，盘古神化生时，身上的寄生诸虫被他的元气吹化成毛羽鳞介四兽。盘古的精灵魂魄分散飘逸在半空，化作人类的魂魄，这些魂魄多半寄居在飞禽走兽身上而拥有了实体，是最初的人类，被后人称为饮毛茹血的野人或者半兽人，盘古赐予他们的智慧被寄主的兽性压制，他们和野兽并无区别，一样盲目生活。烛阴将一部分魂灵吹到了钟山，他们生活在其旁的大冥寒泽上，没有依附兽类，是最善良智慧的纯正精灵。

　　一个念头犹如投入森林中的一支火把，越燃越旺，无法扑灭制止，冯夷不得不试探猜问：“难道，那场浩劫是你在作怪？”又有些不相信，“人人称颂敬仰创世神盘古，你既然创造了他，为什么却无人知道你。而你又为何处心积虑地破坏天地？”

　　混沌并没有直接回答：“你终于聪明起来。现在可以相信我的实力了吧。”

　　冯夷小心地退后一步，果断拒绝：“那我更我不会要你的什么报答。我不小心酿成了大祸，我会负责到底！”说着展开了架势。

　　“哈哈”混沌大笑，“连盘古都拿我无法，你又能做什么？你知道菌类吧，可以繁衍无数孢子，四处生长成新的菌类，然后再繁衍新的孢子，无穷无尽。我也一样，虽然我的本体被封印，可是我的黑暗孢子到处充溢生长，虽然被日月星辰四象射灭却，灭不尽，所以白昼后是黑夜，阳光下有阴影。你夜夜守望北斗星，难道不想与玄女长相厮守吗？在我消散之前，我可以帮助你。”

　　冯夷心有所动，最后断然拒绝：“你如此邪恶，共工当年也是这样受你诱惑吧，是你给天地带来无尽灾难，而他却遗臭至今。我虽然很想偿了千年梦想，但不会以他人的无辜受累为代价。”

　　“邪恶？哈哈请你告诉我，邪恶与正义有什么衡量的标准？”不等回答，继续说，“不过是胜利者制定的，胜利者正是你们所谓的创世神盘古。”

　　冯夷回答：“我无所谓你们的争斗。我只知道她守护九星镜，防止天地重合，重现黑暗，而她守护的就是我要守护的。”

　　“瞧瞧，爱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它把你变成奴隶，甘愿为你的主人做任何事情，哪怕没有回报，甚至遭受背叛、封印、毁灭。”混沌感受冯夷的心在活络，继续说道：“年轻人，爱是我创造的，我最知其中滋味。当我独自主宰黑暗宇宙，度过无尽时光后，渐感孤独，于是我创造了爱，并用爱在我身体里孕育了盘古，我耐心孕育了他一万八千年，给了他无尽的法力。而他醒来的第一件事，不是感激我，却是拔下牙齿狠狠劈开我的身体，把我赐给他的双眼变成太阳和月亮，来驱逐我，还把我的实体封印在地狱。所以爱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强者才配拥有，你必须要先占有和控制，驯服对方做他的主人，你才能长久地拥有。”

　　那一刻，冯夷感触到多年冰冷的心和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沸腾翻涌，运输着莫可名状的激烈冲动，汇成无尽力量在体内蹿涌冲撞，急于挣破身体的束缚，要爆发要释放！杀！杀！去破除那些捆缚我的规矩！去弑杀屠尽那些阻挡我的人！我要自由！肆无忌惮的自由！我不要再守望！我要得到！没有人可以阻挡！

　　龙雩案：1.泉先，南朝梁任昉《述异记》：“鲛人，即泉先也，又名泉客。……南海有龙绡宫，泉先织纱之处，绡有白之如霜者。一名龙纱，其价百金，以为服，入水不濡。”

　　2.北斗星，古有“北斗九星，七见二隐”之说。古代天文将其又称为－－贪狼、巨门，禄存、文曲、廉贞、武曲、破军、左辅、右弼。左辅、右弼在破军与武曲之间，这两星的加入，共九星运行就产生了很多特殊的变化，古人根据九星运行轨道做成《河图》《洛书》来概括宇宙万象。《易经》利用《河图》《洛书》，作出八卦、爻等法则，来占卜地理风水的各种吉凶，其中有七星又有颜色标分，一白贪狼、二黑巨门、三碧禄存、四绿文曲、五黄兼贞、六白武曲、七赤破军，这七个星宿称为北斗七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