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幅州 （二）

　　“今香瑜”里面更是气派阔绰，迎门便看到两列八根数人合抱粗细的朱色庭柱，直深到尽头，四壁之上浮绘着一幅让人叹而观止的巨型泼墨山水，一个本就甚大的大厅更显得大气非凡，成群的人不住的进出，着实热闹红火得很。

　　游奇虽是将头压得很低，但还是忍不住抬眼向四周来去，小乞丐却好像对此处熟识的很，旁若无人的拉着游奇的手，径自踏上厚实的木质楼梯向二楼奔去，丝毫也不管身侧和身后那些交头接耳和诧异的眼神。

　　二楼整个一层约摸有百十张大八仙桌，此时正值午饭时分，已然坐满了九成，自是觥筹交错笑语欢声喧闹非凡，满目望去各桌之上皆是香气腾腾的佳肴，不看还好，一看之下更是让人饥肠辘辘。

　　小乞丐拉着游奇，从摆满美食坐满食客的桌间穿过，游奇在不断受着那些香味侵袭的同时，也在经受着食客们突然望见他们两人时，饮食欢笑刹那变得毫无生声的尴尬。小乞丐双耳失聪，自是什么也听不到，见到一张空桌便拉着游奇，大刺刺的座了下去。

　　一坐定下来，两人褴褛衣服上那些个泥味、土味、腥味，以及更多莫名其妙的味道便四散开来，混合着酒菜香气，变成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奇特刺鼻的浓郁怪味，随着温暖的空气散发开来，强行钻进人们的鼻孔中去。那些食客原本还在享受着扑鼻香气大吃海喝，此刻却在突然间经受这种对比强烈的逆转，感官的瞬间过大的反差，让有些人立时便呕了出来。那些令人垂涎欲滴的美食，复而从食道中返程而出之后，竟变得酸臭不堪面目可憎的粘稠物事，给温暖的空气中又混杂进了另一种奇妙的气味。

　　满堂哗然中，一些人掩住口鼻头也不回的离桌而去，不少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更多的人立时站起身来大声呵斥着身旁的侍者，要他们立即将这两个叫花子赶出去，一时间呼呼啦啦游奇与小乞丐周围的桌子空出了好大一块。

　　哄乱中，一个华服的肥胖汉子疾步上楼，犹如一只裹在华丽布料中的肉球一般的滚了过来，他便是闻讯赶来的班主。这胖子一面诚惶诚恳的，向怨声载道的食客们不住致歉，一面冷怒的支使着几个彪形大汉，向游憩和小乞丐所坐的这张桌子走来，突然一个侍者衣着的人急匆匆从楼下跑上来，攀在那班主耳边，向游奇的方向指指点点，不知嘀咕了些什么，在一瞬间，这班主冷着的脸刹的变了，急声喝止了那些汉子，自己却换了一幅笑意盎然，且诚恳的笑脸，缓步走到游奇面前，温声道：“您来了？今儿想吃点什么？”

　　游奇见自己两人依然被众人所注目，正在暗暗叫苦，这时凑上来一张貌似诚恳的笑脸，心中更是不定，不敢抬起头来，只压低了嗓子，含含糊糊的道：“这个…这个……我们先想想，想好了再说。”

　　他是想先将这胖子支走在说，但没曾想这班主一动也不动的垂手立着，且微笑着望着游奇的脸道：“听您的口音，似是北边儿爷儿们，不知道您喜好的口味，是偏重点？还是偏淡点？小店虽小，却也是百年字号，有几道还能拿得出手的菜，在下就作主，就先来‘东壁龙珠’、‘戎汤广肚’、‘凤丝燕窝’、‘爆炒地猴’、‘淡糟鲜竹蛤’，这几道，请两位小哥先尝尝看怎样？”

　　他所说的这几道，都是闽菜中的招牌名菜。这班主虽似痴肥，却甚是精明世故。得知这两个一手洒下万元的乞丐，早已知道不是寻常人，于是便亲自当起应侍来。听得游奇话语中鼻音靠后，本是一口糯哝闽语，立时转成一口能让人感到亲切的地道北方话。

　　游奇心中甚怕被人注意，偏偏这胖子的一张笑脸贴了近来，心中大叫不妙，急急思量着脱僧策，但不但手脚无力，连心中也是一片混乱，半个脱身的计策也想不出来。便就在这时，小乞丐在桌下向游奇急速的打了一个手势：看我的手势，替我说。

　　游奇一愣，小乞丐连连作了几个手势，游奇不假思索的照着念道：“你说的那几个我都不爱吃，旁的还有什么，都拿出来看看。”

　　那班主听了，一伸手便从身后的侍者手中取来一本厚厚的菜单，端放在游奇和小乞丐面前，欠了欠身，一面道：“刚才那几道小哥儿不喜欢？嘿，也是，这样的寻常菜色自是不在小哥这等行家眼里。却不知您今儿个想用些什么别致的，您就招呼一声，在下马上就去给您安排。”

　　游奇唔了一声，便要翻开，但却小乞丐却一伸手取了来，看也不看便随手向身后抛去。游奇一愣，那班主更是一愣，小乞丐已疾迅的连打几个手势，游奇一愣之下，照着小乞丐的手势念道：“这里面的菜不合爷儿们的胃口，今天爷们便是来吃那道内庭菜的。”

　　那班主一脸温良的肥肉陡的一抖，但霎时间便恢复了温和的笑容，走近两步，压低声音笑道：“不知道这内庭菜的名字，小哥是怎么得知的？”

　　游奇当然从未听说过甚么内庭菜，其实休说是他，连时常光顾这里的常客也从未听到“内庭菜”这个名字，当然答不出来，他急望向小乞丐，谁知小乞丐这时却也笑嘻嘻的看着他，什么手势也不做，游奇只得支吾道：“这个……这个你就别管那么多，只要你这里有，只管做上来便是。”

　　那班主似是缓了一口气，立直了身子道：“嘿嘿，想必也是两位小哥所道听的了。其实这道内廷菜的味道，却也不怎么如何，只是烹熬却要多花些功夫罢了，两位小哥定是吃不惯，以在下的意思，还是选些别的尝尝吧。”

　　他的话音未落，却听到啪的一声响，正是小乞丐笑嘻嘻的从怀中掏出一叠整整齐齐的纸币，撂到了桌子上，看那厚度比他适才在门前撒的那些纸币的数量，只多不少。他打了一个手势，游奇照着念道：“吃惯吃不惯你勿要管，今儿来，我们要得便是这个。”

　　但那班主却连一根眉毛也没动，仍是一脸温和的笑意，却摇了摇头道：“对不住。”

　　小乞丐嘿的一声笑，伸手入袋，扬起手又是一叠纸币扔在桌上，沉沉的一声响，周遭的那百十桌的食客都探过头来，但那班主却仍似是没看到一般的微笑不语。

　　小乞丐脸上笑意却也不变，伸进袋中变戏法儿一般又掏出两叠厚厚的纸币，蓬蓬两声，扔到桌上。旁观的人都离了自己的桌子，围聚了过来，想看个究竟。但那班主一张胖大的脸上，却始终挂着歉意地微笑，摇头道：“对不住。”

　　这一切好像都在小乞丐意料之中一般，只见他耸了耸肩，嘻嘻的笑着望着班主的脸，伸手进他身上那件极不合体的破烂衣服内，然后扬手往桌子上抛出一叠、两叠、三叠……围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每随着一声沉沉的落响，周围便是都是低声惊呼。适才那些一直叫嚣这要将这两个叫花子赶走的人，声音像是被鱼刺骨头卡住了一般的，刹的低了下去，变成低低的呜噜声。

　　小乞丐还是满不在乎从自己宽大的衣袋里，慢悠悠的掏出一叠叠纸币，然后抛到桌上去。不一会儿，在桌子上已然堆起了不小的一堆，一眼望去至少堆有好几十叠了。越发多的人围聚过来，在“今香瑜”中所有的食客固然一个不缺的团围在这里，不知谁走了消息，致使旁的行人也都纷纷挤上楼来，围观着堪称奇迹的一幕。

　　班主脸上虽然仍旧堆着笑意，但那原本温厚的笑脸已然勉强得很了，一叠纸币砸的桌面每响一次，他堆叠起肥肉的眼角便猛地抽动一次，额头上密布的汗珠也流经那数层下巴之后，滴落在胸襟上，不一会儿，他胸前已经湿的明光光一片。

　　小乞丐仍是笑嘻嘻的不住从袋里掏纸币出来，周围的惊呼声却都不见了，虽然挤得水泄不通但却静寂的听不到一点儿声音。

　　此时只一个人的目光，没有被桌上近百叠的纸币所吸引，那便是坐在小乞丐身旁的游奇。他兀自叫苦不堪，因为此时这整个楼层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休说是想溜，便是挤也很难挤的出去了。但不知为何，在这围观的数百人中却从始至终，没有一个朝他这个悬赏着重金的杀人狂望去一眼，这不能不说是另一个奇迹了。

　　便在游奇心中不断叫苦的时候，小乞丐朝他打了几个手势，游奇愣了一愣，依着小乞丐的手势念道：“怎么样？不知道这些还够不够？”

　　那班主虽然勉强想保持着自己脸上的笑容，但那张大汗淋漓的且不断抽搐的脸，却使他看上去似是一头在滚水中泅泳的猪一般。在小乞丐的催促下，游奇又问了一句，他才似是反醒过来的一般的浑身一震，凑到游奇跟前低声道：“够了，够了，两位小哥若着实想尝那道内廷菜，在下去准备就是，只不过在下心中有一个疑问，还望小哥能给以解答。”

　　小乞丐扬起下巴，等着他说下去。胖班主费力的咽下一口唾液，低声道：“不知道这内廷菜的名字，小哥儿是从哪里听来的？”

　　小乞丐打了几个手势，游奇依着说道：“这还要听人说么？我自是吃过的。”

　　那胖班主脸色瞬的变了一变，马上又堆起笑脸，干笑道：“唉呀，原来小哥是吃过的。您要是早这么说，小的早就给您准备去了。这个…….这个…….”他迅速扫了一眼桌上厚厚堆起的纸币，马上又朝着游奇笑道：“两位小哥少等片刻，在下这就去给你二位准备。”说着，他躬身便退去，一挥手，身后几个大汉拨开人群，抬起那张堆满了纸币的八仙桌，急急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