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千重弦声只做叹 （三）

　　的确是把好刀，单从千锤百炼敲打出的层叠玉纲纹便可看出。刃处被研磨的光亮如雪，仔细看时却有着丝丝暗红，不知此刀曾饮过几多人血？

　　而且刀柄重刀身轻，手感极佳。柄一沾手，我便忍不住挽了几个刀花，刀刃斩风劈空引的鸟鸣般的尖啸。

　　想来此刀劈砍物事时，肯定是爽利无比。

　　好刀！我忍不住叹道。

　　的确是好刀。百里太一微微一笑，向我挥手一指道：请君试刀。

　　我愣住了。

　　原来，百里所指的是在我脚下不断颤抖的老板娘。

　　百里看我有犹豫，便说道：她的性命本就可说是林兄所救，而她却又差点卖了林兄的性命，这种忘恩负义之辈，留她做甚？此时林兄取了她的命，也是理所当然。

　　百里所言极是，回想到那些浑蛋浪人二十几把刀，迎头迎脸劈来的时候，真是如同作梦一般，却又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蝉。

　　想起拔刀队迎风劈来的刀风，现在我的脊背上还是冷汗直冒。

　　一想到为她如此犯身涉险，她却还要出卖了我，我真是怒火忿燃，咬牙切齿。想着，我挥刀便朝她颈子上劈去。

　　以这倭刀之利，我这含着恨怒的一刀保准让她身首异处。

　　但是，不知道为何，刀锋便要落到她颈子上的时候，却生生地顿住了。

　　也许是因为她在抖的原因，至使我的刀尖，刀身，一直到我的手上，臂上，身上，一直到心里，都在颤。

　　此时我已经对她厌恶无比了，可为什么，我却下不了手？

　　不知道。

　　倭刀锋利无比，也许我一点力量都不要使，只举起刀锋，闭眼一落，她的头颅便成了滚葫芦。

　　但是我就是无法将刀扬起。

　　百里太一眯着眼睛盯着我，声音变得有些冷：怎么林兄，不敢么？

　　我没答话，咬着牙大吼一声，将那好像有千斤重的利刃再次提起。我闭上了眼不去看她的颤抖，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喝一声，便将刀刃落了下去。

　　但是，不知道为何，刀锋一到她的颈前，便再也落不下去了。

　　我叹了一口气，惨然一笑道：是了，我想我真的是不敢。

　　百里的脸色好像变了变，只缓缓跨了一步便到了我面前。他低头森森的望着我，缓缓地说道：你，对这卖你性命的倭女，真的下不了手？

　　不知道为何，我突然感到百里太一身上，散出一团几乎能让空气凝结的杀气。这股杀气，几乎是那些浑蛋浪人和拔刀队加起来的十倍，甚至还要更强。

　　也许是我的错觉，我看到他眯着眼睛里，竟然闪出光来。

　　寒光。

　　他森森的微笑着道：林兄，你，不肯动手？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是我感到他的杀气，却像千根万根钢针一般的刺的我痛得几乎叫出声来。

　　我望了望脚下，那个因为恐惧而颤抖的身体，又看了看我手中得刀，抬头看着百里一字一顿的说道：的确，我下不了手，我不敢。

　　百里太一不说话，只钉钉的盯着我的双眼，一瞬也不瞬。看他的表情，像是一只便要撕裂猎物喉咙的雄狮。

　　而且他身上的杀气越发的强烈起来。

　　他缓缓抬起手，把那轻而易举便捏断百炼钢的手，搭扣在我的肩上，我感觉那只手的重量甚至能把我全身的的骨骼压得粉碎。

　　百里望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真的不愿杀她？

　　虽说百里的手，就像是轻轻的搭在我的肩上，但是我却感觉得到，他的大指正顶在我的咽寒侧，食指触着我的后颈骨，其他三指扣在我的肩胛骨上。

　　或许他的劲力微微一吐，甚至连捏断钢刀一分的劲力都不需要，我便会喉穿、颈碎、骨裂的立时死去。

　　这次阎王邀我的力度，要比适才两次卖力的多了。这实在是个天大的玩笑。一日内连救我两次性命的人，此时竟要要了我的命。

　　不过，虽然我忍不住的流下冷汗来，但是我不怕。嘿嘿，也许我的身子怕了，但是我绝对不承认我怕了！

　　看这百里太一的样子，应是个反复无常，杀人不眨眼的响马强盗。

　　不过，我可是天地神鬼都不怕的侯关小霸王！我不愿干的事，便是拿天王老子压我，我也计决不干！

　　———死又算得了什么？

　　我哈哈笑了两声，挥手将那刀抛回到泥泞中去，抬头望着百里太一朗声道：百里兄，非我不敢杀她，虽然小弟乃百无一用之书生，但若有天地不容之该死之人，小弟宁拼的此身粉身碎骨，也定诛不饶！只是小弟认为此人虽可恶，但最不至死。

　　我朝他拱了拱手，接着说：多些百里兄救命之恩，此性命既是百里兄所救，但凡兄所需，拿走便是！不必多言。

　　说罢，我便闭上眼睛，引颈待咎。

　　百里太一手上慢慢加力，缓缓道：当真？

　　我大声道：当真！！！

　　百里太一大声喝道：好！！

　　这一瞬间，他的手突然从我肩上移开，我肩头的千钧压力徒然消失无踪，差点让我跳了起来。

　　只听得百里豪迈欢畅之极的笑声，在耳边如同滚雷一般。我诧异之极，睁眼望去，百里一脸欣然，朝我连连抱拳躬身，并说道：林兄见谅，适才是小弟一时兴起，忍不住便试探了兄长一番。害得林兄受惊，请受小弟一拜！

　　说罢便鞠身朝我深深一躬。

　　我虽是差异不已，但哪里肯受他如此大礼？连忙想把他扶起，但是那里做得到？

　　百里太一恭恭敬敬的朝我深深一拜之后，才立起来爽然道：正如林兄所说，此女作出错事，但实有情可谅，尚不至死。如若为了自己性命的安危，而杀了她的性命，这一刀下去，又与她有何分别？好男儿大丈夫便是应有所为，有所不为。不能辨清是非，甚至恩将仇报者固然该死，但为了虚无的道理而不通情理者，更是徒苟活于世上！小弟看得不错，林兄果然是位侠义心肠的好汉子！

　　经百里这么一说，我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只道：我只觉得她虽可恨也不该死而已，可没想得这么多。

　　百里太一叹气道：我历经五湖四海，虽不说不上称得阅人无数，不过见过的能人异士多如过江之鲤，但自私自利者多不胜数。今得见林兄，真可谓真侠者也！

　　对于百里太一如此之高的赞誉，我红了脸，连连摇手急声道：百里兄过誉了，过誉了。

　　望着山石般的百里太一，我诚心的道：小弟徒生了五尺之躯，也只落得文不成武不就，今得见百里兄神武，才知古人记载的英雄侠客，万人敌之风采诚然不欺人。兄之风采着实是小弟尽生未见，令我折服已极。

　　百里摇摇手道，正色道：为侠者，难能者为明是非辨忠奸，且路见不平事拔刀相助，是为勇。但辨事理通人情更是可贵，是为仁。勇侠易为，仁侠难得！虽是堪堪弱质，但比那些虽有翻天覆地之能，却自私自利之流强上万倍！

　　他猛地跨过一步，拉住我的手大声说道：如林兄不弃，今日百里太一便于林兄结拜唯异姓兄弟如何？

　　我一惊，立即大喜过望得道：百里兄．．．．．．此话当真？

　　能与如此意气万千，慷慨豪迈宛若天人般的百里太一结义，我当然求之不得。

　　百里哈哈大笑道：我百里太一能与林兄以兄弟相称，只愿不至辱没了林兄才好！

　　我喜道：怎么会？是小弟高攀了才是。

　　百里浓眉一剔笑道：兄弟也不必过谦了，既然如此，你我兄弟倒不如此时便在这黄天之下厚土之上结拜如何？

　　我喜道：甚好甚好。

　　但一眼瞥到伏在我脚下，仍然拜磕不已的老板娘，我不由皱眉起来。她完全不知道她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了，仍扑跪在我脚下颤抖不一。

　　百里看到我面色，便知道我心所想。他哈哈一笑，一伸手便像捉小鸡一般的将满是泥泞的老板娘拎了起来，一扬手，便把她从自己头顶上扔了出去。

　　只见那泪涕纵横的老板娘，连声惊呼也来不及发出，便被高高抛起。更巧的是好像百里身后长了眼睛一般，把她刚刚好好从酒屋的窗户间掷了进去。令我更为惊叹不已的是，虽然她被掷的去势甚急，落地时却轻飘无声，如同有人将她好生放置过去的一般。

　　百里笑道：只是可惜了林兄的长衫了。

　　我嘿然击掌笑道：百里兄这一手之灵之巧，着实让人叹为观止。这女虽可恶，但也着实受惊不轻，也算得是应有惩戒了。不过被她所瞒骗来的“拔刀队”得人，却真的是里外不是人，成了冤死鬼了。

　　百里微微一笑说道：林兄果然仁心过人。那拔刀队虽受被谎言所诳，但也未查清真像，便不分青红皂白要取杀人性命。尚好我等还稍有傍僧术，倘若不是，岂非又是草芥人命了？不过小弟已经是留了情。这些人只是手足脊柱枢纽筋骨受了挫伤，并无生命之虞，相信要不几个时辰，便能活动自如了。

　　我又是一阵惊喜，惊的是想不到百里除了英猛无畴，更是心细如发。喜的是能结识如此一位智勇双全的英雄，真不知是福气何至了。

　　我再也没有任何疑迟，翻身到底便跪在当场，大声说道：兄长在上，请受小弟林虞一拜。

　　百里再也不阻止，也翻身跪下诚色道：天地为证，百里太一与林虞结为异姓兄弟，如血脉之胞。自此愿与林虞兄弟生死同享、安危共赴。如若有违背，百里太一甘受天诛地灭，粉身碎骨，便有如此！！

　　最后这几句话，每一字便似打一个轰雷。

　　最后一个剑字落音，原本跌在地上的众多刀刃，竟猛地唰然跳将起来———无论是浑蛋浪人的太刀匕首，还是拔刀队的东洋倭刀，全都被一种无形之力猛地从地上激了起来，跃到数丈高的空中。

　　大雨已止，阳光初现，数十把利刃悬在半空耀出百道光彩，尉为壮观。

　　突然，数十把刀刃全都猛地一抖，象是被一道无形之雷雳辟到一般，赫然全都裂成碎片，似是铿锵不已的金色瀑布哗然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