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天浴 | 作者:响水坝游侠 | 更新时间:2017-05-10 06:2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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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第二天上午是给皮三阳送葬,送葬完了主家照例是要摆酒席答谢宾客的。吃完酒席,甄芹芝推说婆婆要人照顾,一点多钟就回到了家里。而小林拖到四点,脑壳里还在嗡嗡作响,不敢动身。但后来却像鬼使神差似的,他竟有些身不由已,还是一步一步朝勾魂摄魄的茶花坳走了去。走出甬道,转到甄芹芝房屋后面的山坎上,向下一望,忽见她家屋前的几株桃树绽满了花朵,窈窈窕窕的,在这寂寥的山野里,在秋日的阳光照耀下,显得格外艳丽夺目。仲秋时节,树叶还是一片浓绿,怎么反季节开起花来呢?莫非是桃树产生了错觉,竟把秋风当作了春风?以前没有在意这里还有桃树,仅仅几天没有来,竟出现了这样的奇景!他百思不得其解,以为自己在梦境。
他有些恍惚。当他走到甄芹芝家门口时,甄芹芝正睡眼惺松地迎在那里了。她脸上泛出一种慵怠的淡淡的美,又别有一番魅力。小林的心为之一动,但马上用高度的自制力将它打压了下去。
甄芹芝却笑吟吟地打趣道:“在床上躺了好久了,还没有看见你来,以为是上次把你的胆子吓破了,你不会再来咧!”
小林只是笑了笑,也不说话,进门后,急忙到左右两间房里和灶屋里察看了一遍。
甄芹芝冷冷地笑道:“莫粗心大意呐,光开眼睛认真搜查一下,小心这里设了埋伏!”
小林尴尬地说着“随便看看咧”,才到堂屋里坐下来。
甄芹芝端来一杯茶,看到他一副不自在的样子,便有意缓和一下气氛,转了个话题说:“你昨晚去看热闹,那里的人今天都传开了,都说你林干部人长得好,心术又好,一点都不摆干部的架子。”
“真的吗?我有这样好?”
“那是他们对你不了解,我就不这么看。你好跳皮咧!”
小林晓得她的话里有所指,讪笑着说:“我做了不礼貌的事,对胡大哥不起,对你们全家不起。你们都为我打了圆场……还搭帮队上社员好,是大家救了我一条命……”
“只救了你一条命?是救了我们两条命!”
小林晓得失了口,连连点头,又说:“三满真正是个好伢子,借口送衣服,搭来了你的字条,我心里才有了数。所以我一直咬定,没有那个事。”
“一只煤炭脑壳,他晓得这样做?”
经过甄芹芝一番述说,小林此时才明白,大队部那场惊心动魄的戏,原来都是她和胡大姐共同导演的。更重要的是,她们把胡队长也说动了,晚饭都没有吃,让他来回跑了三十多里路,把甄芹芝的男人叫了回来,才一锤定了音。
小林仍满头迷雾,喃喃地自语道:“我真不理解,你男人那么远赶回来,敢作这样的证明。”
甄芹芝嫣然一笑,神情诡秘地说:“因为你是好人呐!”
小林觉得自己刚才这句话说得蠢。如果再说下去,岂不是逼着她承认欺骗自己男人吗?甄芹芝的话虽然不明不白,却没有半点恶意,又想到她为这个事也担了不少惊吓,连忙知趣地岔开话题,说:“我蛮佩服你男人,他在大队部那几句话,虽然不多,一句是一句,句句起了作用!”
甄芹芝朗声笑道:“他还多讲得一句吗?再多一句,就会出宝。就是那几句话,我不知教了他好多遍!唉,他到大队部去的那一阵子,我真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分一秒都难得过,差点把我急死!”说完,她又补上一句:“都是你这个跳皮鬼惹的祸!如果你今天不来,叫人家怎么想!你呀,虽说是城里干部,不理解的事还多咧!”
小林一时无话可说。他仔细地品味着甄芹芝说的这些话,虽然有些暧昧,既像嗔怪,又像哀怨,但更像一股暖流,掠过他的全身,软酥酥的,十分舒畅。他心中一阵惊喜:“原来她还是蛮喜欢我的!”
这股暖流继续贯彻全身,但他不知要作出什么样的回应,便把眼光大胆地投向她的脸上,定定地看着她。此刻,小林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再不能作贱自己,在大腿上留下第四块伤痕,长此下去,遍体伤痕不会象一只花花搭搭的金钱豹吗?
“你总是这样望着我做什么?”甄芹芝问他,满脸绯红,象屋外火红的桃花。说着,她把脑壳偏向了一旁。
看着她这副羞涩动人的样子,小林不知所措。但从小林迷茫的眼神中可以看得出,此刻,工作队员守则上的十不准对他已全部失效,他像一列刹车失灵而又动力十足的火车,向前急驰飞奔,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挡它前进了。他接下来的行动证明这一点。只见他猛地站了起来,冲过去,两手紧紧地抱住了甄芹芝的颈脖。
甄芹芝用力想推开他,左右躲闪着通红的脸,最后终于把两片水蛭一样柔软的嘴唇伸给了他。
“你听,狗叫!”甄芹芝将嘴唇缩了回去,说。
狗叫就是警报!小林的心正在燃烧,火焰正在往上升腾,并且将对方的一颗心也点燃了,他当然没有听见也根本不相信就这么凑巧,狗偏偏会在这个时候叫起来。记得前两次,他也是这么冲动起来的时候,都没有得到对方的响应,并且,不是受到干扰,就是被她想着法子给推开了。眼下,她是不是故伎重演,借此熄灭他心中燃起的烈焰呢?不好,确实是狗叫!他赶紧将甄芹芝放开,升腾的烈焰也随之沈降了下来。
甄芹芝气咻咻的,满脸胀得通红地埋怨:“你呀,好跳皮咧,刚才你还讲做了不礼貌的事……”说着,她理了理头发,走到了门口。她向外望了望,马上转过身来,若无其事地朝小林笑着说:“这只死白狗,真是忘了眼,你来了它不叫,自己家里的人回来了,它叫得这么热闹。你猜是哪个来了?”
“猜不出。”
“是我男人老胡咧!”
小林大惊失色,先前的勇气全部土崩瓦解,连忙坐了下去,刚坐下去,又觉得不妥,仍旧站起来,走到了门口。
胡湘林已经走过来了,大白狗没有再叫,摇着尾巴跟着他一同走了过来。
甄芹芝向她男人打招呼:“才回来?湘林呐,林干部来了,还认得吗?”
“认得,在大队部见过。”
一提到在大队部见过面,小林就羞愧难当,心突突地跳得好厉害,自知从脸部到耳根在发烧。他的思绪翻腾,已作好了各种思想准备,哪怕胡湘林今天再怎么教训他、骂他,他都应该老老实实地接受,毕竟是自己做了对不起人的事,人家不但不计较,还救了他一把。他此时似乎才明白,甄芹芝今天约他到这里来,原来就是要他来接受一场教训的,至少是要把事情说清楚。他额头上冒出了颗颗汗珠,但不敢去抹;也不敢正视胡湘林,只是斜斜地瞟着他。
胡湘林满身大汗,衣服汗渍渍的。甄芹芝已拿来一件干净的衬衣,叫他换下来。胡湘林将上衣脱下了,露出一身皮包骨,像个搓衣板。他不停地咳嗽,咳得弯下了腰。甄芹芝又递过来亁毛巾,叫他把身上的汗擦干净。
“林干部,请坐呀请坐。”胡湘林咳着嗽说道。
小林眼光没有离开他,倒退着走到凳子边,摸着凳子坐了下来,像一个接受审判的犯人。
“我的身体有些不听话,天气稍微变化就来毛病,咳呀咳的。”胡湘林已换好了衣服,说道。
“你应该到医院去看看。”小林关切地说,眼睛仍盯着胡湘林,希望他把要说的话赶快说出来。
甄芹芝却替他男人表白:“看过。他呀,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得了硅肺病,听说是矿山的职业病。住过院,打过针,还疗养过,就是不见好,好在并不传染。他同三阳表哥是一起长大的,三阳表哥走了,他特意请了个假回来帮忙,昨晚熬了个通宵,在厨房里当下手,大概是累过了头,又受了点夜寒。他呀,总是不晓得自己照顾好自己……”
胡湘林渐渐停止了咳嗽,隔着张饭桌和小林面对面地坐了下来,眼睛痴痴地望着小林,并不说话。屋子里一片沈寂。
小林紧张起来了,手心里沁出了一层汗,他似乎还听到了自己的心脏在“咚咚咚”地跳。他开始胡思乱想,不晓得犯人在枪毙之前是不是也是这样。
“湘林呐,你要我把林干部约到家里来,有什么事,你赶快讲啰!”甄芹芝打破沈寂,催促道。
胡湘林“啊、啊”了几声,才开口说话:“你看这几株桃树,不是反常吗,现在开起花来了。好多年前也开过,没有开得这么密……秋天里开花是不结果的……每年到了十月小阳春,总是有一段热……”
小林认真地听着,而胡湘林却讲些不着边际而且语无伦次的话。他估计他是要在转弯抹角之后,才会把话讲到正题上来。他瞥了一眼胡湘林,只见他没有好多血色的脸上嵌着一对小而疲乏的眼睛,口里微微喘着气,喉咙里可能夹着痰。他等待他把痰吐出来说下去,但他没有吐痰,也没有听到他的下文了。这更叫小林摸不着头脑,心中万分焦急。
甄芹芝瞪着她男人,不耐烦地说:“桃树开花关我们什么事?你到底讲桃花,还是有别的正经事要讲?矿里只给了你两天假,等下你还要赶夜路回去!”
“啊,是这样的,林干部,我要向你汇报一下……”胡湘林顿了顿,接着断断续续汇报了如下的情况:他说他父亲是一九四0年被抓壮丁去当兵的,是去打日本人。当时他父亲在县城一家油盐铺当帮工。他父亲当兵的头几年,一直没有音信,后来家乡沦陷了,再接着又光复了,但一直到一九四九年六、七月间,他父亲才回来了一次。记得他回来的时候,穿着整齐的军装,带来了一个勤务兵,两个人腰间都佩了枪。他们在家里只住了一晚,说部队马上要开拔到很远的地方去。一家人和勤务兵在一起吃了中饭和晚饭,父亲还抽空同他一起在屋后的山坎上栽了几株樟树。栽树的时候,父亲没有说什么话,好像心事重重。晚上,父亲就到母亲房里去了。他和勤务兵在另一间房间里,睡在一个床上。他记得半夜里,父亲端着灯盏到了他的床前站了很久,摸了摸他的脸,还为他赶掉了帐子里的蚊子。他其实一直没有睡着,却故意把眼睛闭得紧紧的。父亲走出房门后,他摸了摸自己的眼角,竟有两行眼泪。第二天醒来,床上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勤务兵走了,他父亲也走了,从此再也没见过父亲,连父亲是什么样子,也记不太真切了……
胡湘林还说,自己以前在矿山里年年评了模范,后来上面讲起了阶级成份,就再没有他的份了。如今矿山里也进驻了四清工作队,抓得好紧。工作队的同志找他谈了几次话,要他交待父亲的问题,还怀疑父亲同家里有联系。这次批他的假回来,就是要他在家里认真找一找,看有些什么来往信件……“林干部,我父亲走了之后,确实是再没有音信了,一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林干部,我讲的句句是实话……”胡湘林说完了这段话,脸上一片黯淡。
小林一边听着胡湘林讲话,一边扫视着这间屋子,只见整个屋子门是门,窗是窗,用料和做工,一点都不马虎;屋顶上盖的瓦迭得很厚,没有一处漏光。事实上,小林对这里已经比较熟悉了。他看过其它社员的家,没有哪家窗户上安了窗扇,冬天大抵是在窗柱上糊上一层纸挡风,而胡湘林家的窗户都油上了漆,都安上了窗扇,而且窗扇上装上了玻璃,很有些城里人家的气派。他家地面还铺着平整的三合土,一般社员家也是做不到的。可以想见,胡湘林是个勤快老实的下力人,很顾家。大概他从每月几十元的工资中,挤出了相当一部分,填进了他的“窝”里。当然,这里窗明几净、被褥整洁,当属女主人的功劳了。
小林到这时才听出了一些眉目,一直咚咚咚跳着的心,才开始平静。他没有被胡湘林的话轻易打动,他牢牢记住了他是来搞阶级斗争的。况且,胡湘林家的问题也非比一般。他把讲话的主动权及时抓了过来,向他很原则地宣讲了四清运动的一些基本政策,但没有打官腔吓唬他。他想,再吓唬他,说不定会把他吓昏在地。他不忍心。
说话间,甄芹芝将晚餐的几样菜端上了桌。
胡湘林嗫嚅了一下,试探着说:“林干部,随便饭菜,是不是在这里吃算了?”
小林摇着头,站了起来,像是要走,却没有挪开步子。
甄芹芝立刻横在他面前,说:“林干部,我们的上辈子有问题,我们并没有问题呐!我就不信,在我们家吃餐饭,就会影响你们的四清运动。”说着,将小林按下去坐在原先的凳子上,又瞪着眼睛责怪她男人,“你也是,留别人吃饭,拖泥带水的不干脆,人家以为你不诚心。”
小林连忙对甄芹芝说:“你这是故意将我的军。老胡同志哪点不诚心嘛!好,我就只好随便了。”
胡湘林的脸上立即露出了喜悦的颜色,说:“芹芝,把酒拿来!”
小林摆了摆手,说:“酒就免了。再说,你咳嗽得厉害……”
胡湘林显得有些兴奋,说:“不要紧的,我们下矿洞子的人,多半都有点风湿,每天喝点点有好处。”
客随主便,小林不再推辞。甄芹芝马上斟满了两杯酒,摆在他们面前,另外端着些饭菜,进房侍候她婆婆去了。
胡湘林抿了几口酒之后,眼光有些迷离,不停地在小林身上打量起来,问起小林读了几年书,家里几口人,谈了对象没有,四清到底要搞好长时间,在浏阳心里慌不慌……仿佛说话的主动权被他抓回去了。小林不得不一一照实回答了他。
胡湘林看看自己的酒杯见底了,提起酒壶又给自己斟满了一杯。
甄芹芝端着些空饭碗菜碗,从她婆婆房里出来,看见男人的这一举动,将手上的碗筷“当”的一声重重地放在桌子上,责怪道:“死不性急,你还要赶路不?喝那么多,你以为有好处!”说完,端起她男人的酒杯,头一仰,咕哝咕哝就帮他喝了个干净。
胡湘林“嘿嘿”地笑着说:“当着客人的面,客气点啰。”
甄芹芝没有理他,很快地端来两碗饭,一碗摆在她男人面前,她端起另一碗,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胡湘林陪着笑脸对小林说:“莫见怪呐,我确实要快点吃。有一趟过路的班车,等下会在公社路边停一下,我去得及时还赶得上。听芹芝讲,你今晚没有什么事,你慢慢喝。我有些话还没有来得及讲,等下芹芝再同你讲……”说着话,胡湘林已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三碗饭。
胡湘林吃完饭,到他娘房里看了看,走出房门就急急忙忙寻找东西。甄芹芝早已将一只装得鼓鼓的工具袋和一支手电拿在手上。胡湘林接过这些东西,向甄芹芝点了点头,甄芹芝也向胡湘林点了点头。小林已将他们这一微妙的交流偷偷看在眼里,却猜不出这是什么意思,心想,也许是他们家里的事吧,不过,也可能是什么别的。
胡湘林匆匆忙忙准备出门,小林立即站了起来,说:“我也走。”
胡湘林双手拦住他,说:“饭还没有吃,你又没有什么急事!”说完,脚步就跨出了门坎。
小林和甄芹芝送到门外,目送他走远了,才又坐到饭桌边。没有好久,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还夹杂着羊的咩咩声,只见胡湘林又出现在门口。小林十分侥幸地想,幸亏刚才还没有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
甄芹芝也十分诧异,问道:“不走了?”
胡湘林将握在手上的几根绳头亮了亮,指着身后几只大大小小的黑山羊说:“山里野物多,随便拖走一只就不得了。”说着,他把羊赶进羊栏里,才急急忙忙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