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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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队部下午开皮三阳的小型批判会，出席的人仍旧是上次的贫协代表，只是没有让皮长子再来。增加的是皮三阳，他是批判对象。还有甄大队长，是列席，有陪斩和接受教育的意思。何组长掌握了斗争的策略和方式方法，首先，他把主持会议的这一角让给了皮主席，这样，既培养了干部，又避免了包办代替。其次，他已交代了皮主席，为了对四不清干部恨得起来，允许大家诉一九六0年的苦，要让群众明白，三分天灾，七分**，那几年没有饭吃，完完全全是四不清干部造成的。

　　小林第一次见到皮三阳是在蔡老的住户家里。蔡老驻在他那个生产队。那天蔡老正在训他，要他老老实实交待问题。皮三阳坐在蔡老对面，几乎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不住地点头。小林见过他在大队部写的标语，宋彬对他的毛笔字评价相当的高。蔡老还说过，这个人能够两手同时打算盘，你的数刚报完，他的结果就出来了。蔡老感到惊奇，有意验算过几次，都是不差一厘一毫。

　　开批判会皮三阳自始至终是站在前面，这使小林更仔细地看清了他：皮肤白，个子不高，短平头，额头长得很高很亮，眼睛也很亮。看得出，他在不停地微微发抖，鼻尖上沁出了不少汗珠。人家怎么揭发批判他，他总是回答两个字：是的。似乎他只掌握了这个词。何组长和蔡老总是说，要掌握阶级分析的方法，莫看皮三阳不大说话，实际上他是站在大队长后面摇鹅毛扇子的人，但他说的话或者叫反动言论吧，确实令人害怕。他曾经说过，搞集体化，**把土地都收回去了，大家都当雇农，如今农村里只有一个阶级，就是贫农；他最近又说，建水轮泵站是得不偿失，还要砍掉那么多树去造围堰，又变成了五八年的大跃进……

　　开完批判会，小林心里很烦乱。他今后也要是这样去斗争别人，他不晓得要怎么个斗法，也不晓得自己下不下得狠心。干脆不去想它，游泳去。他每天傍晚都在浏阳河里游泳，同时也洗了澡，比队长嫂子洗澡还来得痛快些。

　　他住户房屋的旁边就是渡口。说是渡口，其实就是一条砂石小路下河。泊渡的水边是一片晶莹柔软的小沙滩，小沙滩缓缓地伸进清澈温暖的河水之中。小林很会游泳，胡爹爹说他像一条游鱼。这时，他不几下就游到了荒洲边上。他登上荒洲极目远望，只见金黄的太阳渐渐西下，将它的余辉撒在田野上，使眼前的一切像一幅极好的油画。浏阳河水泛着粼粼的波光，这种波光已不是单一色调了，而是红的、黄的，五彩斑斓。高空中有一只老鹰在盘旋飞翔，可能是想在天黑以前叼到最后一只小动物。

　　从河对岸划过来一只船，是义渡。船渐渐近了，上面坐着四、五个人。只有一个戴着草帽穿黑色衣服的大人端坐在船头，背朝着前进的方向，其它几个是细伢子，都背着书包，是放学回家的。集玉这边没有中学，读中学的细伢子每天都要乘义渡，到河对岸的中学去读书。

　　小林马上跃入水中，同渡船竞赛起来。船上的读书伢子们拼命地朝他高喊：“加油，加油！”不知是摆渡的老倌子已经筋疲力尽，还是因为船桨已经触到了河底的沙滩，他放下桨，改用船篙。小林立即将蛙泳改成自由泳，一下一下地赶上了渡船，又一下一下地游到了渡船的前边去了。船上的读书伢子们“啊”的一声，一齐鼓起掌来。小林游到浅滩，从水中站了起来。

　　渡船撑过来了，不等摆渡的搭好跳板，读书伢子们一个个跳入水中，飞奔着上了岸。此时，只见一直端坐在船头的那个人，摘下草帽，盘在头顶上的一绺长发顿时垂落下来，朝他莞尔一笑，说道：“你游得真好，象一条鱼一样！”

　　芹芝！——小林差点要发疯地喊出这个名字，但忽然感到喉颈有些僵直，声音被咽了回去，只是颤巍巍地说道：“是你呀！”

　　芹芝拢了拢头发，也说道；“我猜是你。”说着，扶着船帮慢慢地站了起来。

　　夕阳把金黄色的光辉撒在她的身上脸上，像给她通身镀了一层金，使她的轮廓更加鲜明，突出的部位十分耀眼，像一尊金色的女神。虽然她全身穿着黑色的衣服，并且是用农家最普通的衣料做成的，但没有使她象个灰头土脑的村姑，反倒衬托出她匀称的身体和诱人的女性特征。

　　小林正在偷偷地望着她，渡船老倌将跳板搬起，向他招呼：“帮帮忙！”小林才“啊啊啊”几声，接住跳板的一头，放到了岸上。

　　芹芝从跳板上款款地走下来，回过身来站在沙滩上，上下打量着他。小林有些慌乱，不知她盯着自己做什么。他清楚，自己的身体个头并不丑，一米七五，胸肌腿肌都十分强健，皮肤上又没有什么疤痕。忽然，他感到自己的下身出问题了，而且问题越来越大。因为他只穿一条三角短裤，那种不守规矩的举动是容易被人一眼发觉的，便几步走到岸上，拾起一件衣服，将下身围了起来。芹芝却笑道：“男子汉，有什么丑的！”

　　小林转过身来，望着芹芝，正想找句什么话说，牙齿不听话了，上牙齿不停地敲击着下牙齿，鸡皮疙瘩渐渐地布满了全身。

　　芹芝看到这个样子，忙说：“赶快把身上的水抹亁，小心着凉。”

　　渡船老倌插嘴道：“着什么凉咧，要‘白露’才身不露，如今离‘白露’还有半个月，兴许是看见了你怕丑咧！”

　　鬼渡船老倌，小林心里骂道，而他说的话却变得语无伦次起来：“不凉，不凉，我身体很好……你到哪里去了？”

　　芹芝答道：“过河给我娘买了点药。”

　　小林问道：“你娘病了？什么病？”

　　芹芝说：“她那个病说不清，反正一时一刻也好不了。唉，时间不早了，我要走了。”她走出几步远，又回过身来，说：“我晓得你是小林，林干部，就住在岸上胡爹爹家里。队上的人都讲你人蛮好咧。得空到我家来坐啰，喝茶啰！”

　　小林答道：“好，我一定来！”

　　芹芝上了岸，又回了一下头。小林怔怔地站在沙滩上，目送她消失在岸上，才忽然想起，为什么不问她住在哪里，姓什么，只晓得她叫芹芝，她的名字究竟是哪两个字呢？真蠢！平日嘴巴并不蠢，为什么今天同她讲起话来，讷讷的竟像个结巴……他赶忙拾起衣服，胡乱地穿上，奔上岸，想追上前去再问几句。他站在岸上一望，芹芝和几个散了工的社员打着招呼，渐渐地走远了。他的勇气丧失了，垂头丧气地回到了住户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