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4 这是一个孤独无眠的夜晚

　　黄昏来了，我一路徒步回家，走在阴沉沉的暮色里，多么希望就这样走下去，多么希望脚下的路永远没有尽头。这样一步步地走着，说不清是离开，还是远行；说不清是逃离，还是归宿，凌乱的足印在雨水浇灌过的人行道上踏出浅浅的痕迹。

　　由于我的徘徊和往复慢行，直至晚间的街灯照亮了所有街景，我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家门。嫂子正默默帮我准备远行的行囊，旁边哥哥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声音时高时低。

　　等一切安静下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钟。此时此刻，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却不敢入睡，因为自中午淋雨之后到眼前，连续的高烧让我明白，我的时间真的不多了，如果闭上眼睛，我怕再也睁不开来。

　　夜深了，月亮再次爬上窗外的银杏树。我伏在哥哥的臂弯里，一边不停地咳嗽，一边听他疼痛而又难过的责怪：“是你自己一直瞒着，才拖到今天这个程度，你以为选择死也那么容易吗？”

　　我微笑了一下，笑得那么无奈和心酸。泪水从哥哥明朗如月的脸上流下来，有生以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哥哥的脸上留有泪痕。他说：“梅子，你知道吗？我和你嫂子一起猜过，梅子如果笑起来，放开而没有约束地笑起来，会是什么样？你嫂子肯定地说，会很美。而你今天笑起来却美得太凄凉。”

　　我说：“哥，我快不行了，是吗？”

　　“胡说，你怎么可能不行了？烧就要退了……不过，最好再吃些药，以免明天早上去机场的路上出现昏睡，你在路上睡着了哥可抱不动哦。”他扶着我又一次吃了药，再安抚我躺下来。

　　可是，我发烧的病体仿佛对所有的药物都不买账，以致吃药前和吃药后几乎没有什么两样，汗水不停地从躯体渗出来，浸透了枕巾和薄薄的衣衫。我觉得自己仿佛要虚脱了，浑身松软得没有丁点力气。就是在这种时候，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心里突然特别想念陆海波，特别想听到他的声音，最后终于忍不住告诉哥哥：“我想打个电话……”

　　“给陆海波吗？”他这次不再阻止，而是拿了电话给我。

　　但我没接，而是赶紧向他解释说：“我什么都不告诉陆海波，只是想和他说几句话……”

　　哥哥再次将电话递给我说：“你打给他吧。”

　　我接过电话犹豫地说：“可我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

　　哥哥沉思了一下交代说：“你就说自己明天出差，有急事，一时半会回不来……”

　　“我不会说谎，我一说谎就口吃。”

　　哥哥却鼓励我说：“你就按照我说的告诉陆海波，撒谎你不擅长，但你撒起谎来能骗住所有的人，不信，你现在试试看。”

　　于是我拨通了陆海波的手机，在无关话题的掩饰下，不知道陆海波是否听出了我来自灵魂的依恋和缠绵，我那从未被说明过的，对他的依恋和缠绵，不知他是否体会得到。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声音消失在子夜的钟声里，我的感情跌落在漫长的雨夜里，我的生命徘徊在高烧不退的眩晕里。我已经下不得床，走不了路。哥哥的一双大手始终紧紧握住我的双手，我疲惫地闭上眼睛，感觉真的好累好辛苦，连喘息都仿佛成了生命的累赘。

　　在这个孤独无眠的漫长夜晚，我煎熬着煎熬着……终于，月亮渐渐偏西，东方的天空露出晨曦前的浅白。在黎明到来之前的静谧里，哥哥不忍心叫醒我，但还是叫醒了我，因为我们必须带上行囊去机场，车子和司机已经在楼下等着。

　　在我无尽的留恋和期盼里，哥哥突然说：“梅子，你给陆海波发个信息吧，告诉他，告诉他实情。”

　　我有些不解地望着哥哥，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因此问：“不是说好不告诉他的吗？”

　　哥哥说：“我们很快就要登机了，就算陆海波想来，从上海到宁城时间上也来不及，你如实地告诉他吧，再说，我自己的妹妹我了解，不辞而别与你做不到，就算逼你做到了，如果将来真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将是你最大的遗憾……”

　　我并没有发信息，而是哭着问道：“哥，海波会坚强吗？他以后会幸福吗？”

　　哥哥说：“海波会很坚强，很幸福，因为他是个真正的男人，他懂得什么是爱和责任。”

　　“那么，我死后，海波会恨我吗？”

　　“海波不会，因为他是个男人，一个好男人。”

　　“哦……”

　　于是，在动身去机场之前和去机场的路上，在哥哥的劝说下，我给陆海波发了如下几条短信：

　　“海波，昨晚我冲了三百元的电话费，想和你说一夜的话，说到走之前，可是我没能做到，因为越说我越不能自圆其说，尽管事先默背了好多遍。”

　　“海波，我走了，因为前天拿到了医院的会诊结果，我的白血球比红血球高出数倍，我患上了白血病……家人和医生都说到英国那边能治好，我知道他们是在安慰我……”

　　“海波，如果我有什么错，请你原谅我吧！如果有来生，我一定做你的妻子，弥补今生带给你的痛苦。”

　　“海波，我乘宁城今天最早航班的飞机，如果你对我有感知的话，应该能感觉到，我很想你……”

　　“海波，从今以后，我们远隔千里，不久的日子，也许阴阳相隔，希望你记得，有一个女子曾经深深爱过你。”

　　“……”

　　我的短信还没来得及全部发出去，陆海波的电话突然打了过来。他痛哭流涕，却始终没有一句责怪的话语：“梅，你现在去机场了吗，怎么去的？谁陪你去的？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

　　“哥哥陪我……”

　　“梅，我现在该怎么办？我的心都碎了……你一直不肯告诉我，我问你也问不出来……如果我早知道你得了这种病……如果你现在留在宁城……哪怕卖房子卖血……我也要把你的病看好……”

　　“海波，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梅，你要记住，我在上海等你回来，你一定要回来……如果你不回来，如果你不好，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孤单地走，我会陪你去，我说到做到。梅，你要给我记住……”

　　“不，海波……”

　　他说：“那你就听话，努力配合医生的治疗。记住，我在上海等你回来……记住有个男人在上海等着你……答应我！”

　　“我记住……可是，如果……”

　　“没有如果！只要你不好，我就在上海从楼上跳下去，我会陪你去，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孤独地走，让你到那边孤单、害怕。你忘记之前我们以命相聘的约定了吗，你不能忘记……你给我记住了。”

　　“……”

　　“梅！你一定给我记住了……”

　　“……我记住了，海波……”

　　他又连声叮嘱说：“你到那边立刻给我电话，有什么事要立刻告诉我，安顿好后，立刻把你所在的地址和电话告诉我，别让我担心，我会想办法尽快赶过去陪你……”

　　“不要，海波，我要你在上海等我回来。还有，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不要再喝酒，不要和别人打架，不要……”

　　“我都记住了，梅，我答应你的一定都做到。你也要记住我的话啊，也一定要做到……知道吗？”

　　“……”

　　我手里是陆海波的一张照片，泪水一滴滴落在他愁眉不展的面颊上，赶紧擦拭，可是脸上的泪水不停地滴落，却怎么也擦不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