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3章 如此这般简单的诀别

　　两天后的一个傍晚，距离下班时间大约还有半个小时的光景。哥哥突然打来电话，要我立刻回家去。但我并没有按照他的要求去做，而是磨蹭到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办公室，然后在办公桌前坐下来，望着荧屏上陆海波的相片，我呆愣了很久。

　　一天，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我不接陆海波的电话，不复他的短信，我这样做是想用沉默告诉他，我要结束和他的感情，不管他怎么看待，结束了，时间会为他治疗伤口。

　　毫无疑问，我的内心自然万分疼痛，可是我要求自己必须忍着，不然我就不是一个好女子。

　　尊敬的读者，你以为我疯了吗？你以为我在故意折磨陆海波和我自己吗？不是，我只能简单地回答你这么两个字，因为我难过的心情和颤抖的声音不容我说出更多的话语来。

　　要知道，我之所以这么做，之所以这么绝情地对待陆海波，是因为我知道了会诊的结果，我的确患上了白血病。哥哥那天晚上所说的误诊不过在安慰我，医生前期的诊断并没有错。

　　高明远的同学在通知所有人之前，首先通知了我，这一点被家人和高明远都疏忽了。所以，我知道哥哥让我立刻回家的原因，因此并不着急。可是，就在这时候，哥哥的秘书突然找来，他告诉我车子就在楼下等着，要接我立刻回家去。

　　没有收拾任何东西，只是简单地锁上抽屉，锁上门，下楼，乘车。前后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我已经坐在哥哥面前。他说：“梅子，会诊结果出来了，但这还不是最后的确诊……”

　　我知道哥哥在宽慰我，宁城最好的医院最权威医学专家的会诊怎么会出错。但为了宽慰他，我说：“宁城的医学不够先进……”

　　哥哥勉强地笑着点点头，然后说：“是啊，所以父母打算让你立刻去英国，我已经买好后天最早航班的机票……”

　　“后天最早航班的机票？为什么走得这么急？为什么一定要去英国？在宁城治疗不是一样吗？再说家里的经济条件允许吗？我……”

　　哥哥用手势打断我的话说：“你什么都不用问，不用管，你只要听话，后天早上按时动身，到时候我陪你一道去，这是父亲要求的。”

　　然而，心头的负疚、压抑和沉重逼迫我不得不再次开口：“哥，我觉得……”

　　他却再次打断我的话说：“你什么都不要再想，也不要再说什么‘觉得’，一切听从父亲的安排。”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

　　“……”

　　周围的一切是那么沉寂，沉寂得只有墙壁上挂钟的秒针在清脆作响。过了很大一会儿，我望着哥哥紧蹙的双眉问：“哥，你看……我要不要说一声……”

　　哥哥却问：“你想对谁说一声，对陆海波说吗？”

　　我说：“是的。”

　　“不可以，”哥哥毫不留情地拒绝说，“我不允许，父亲也不允许。再说了，如果你真心爱陆海波的话，就应该选择和他分手，以防将来留下终身的痛苦和遗憾……”

　　“我明白，哥哥……”

　　哥哥急忙解释般接着说：“我说的是‘以防’，梅子，当然，高明远也是一样，所以关于后天动身去英国的事，我也没有通知他，你更不要告诉陆海波。这种时候遇到这种事情，他们都是局外人，父母、我和你嫂子，全家人会为你承担一切，你不要再有任何顾虑，你只要记住一点：你好，我们全家一切便好。”

　　我忍不住哭起来说：“哥，你误会了，我只是觉得应该说一声……”

　　“说一声也不行，我再说一遍，陆海波和高明远都是局外人。”

　　哥哥的话让我在悲感中愈加伤心，遇到这种生死攸关的事情，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都成了局外人。

　　其实哥哥说的并不错，无论与高明远之间，还是与陆海波之间，我们还谁都不是谁的谁，至少眼前还不是，我没有理由让他们分担责任和痛苦，哪怕是感情上的分担。哥哥看着我哭，转身望着窗外，很久之后，他说：“梅子，你一直是父母和哥哥的骄傲，你不能让我们失望伤心，知道吗……”

　　“对不起，哥……”

　　他拿了毛巾，替我擦掉脸上的眼泪说：“不要哭了，再哭就丑得不能看了。等到英国后，爸又该说了，这是谁家的丑丫头跑到英国来了。”

　　哥哥的哄劝，犹如我年少不懂世事的时候，直至破涕为笑。

　　这时候，嫂子做好了饭菜，哥说办公室还有点事情要处理，就出去了。我知道哥哥吃不下，我缓缓转身，任凭难过的泪水滴湿面前的毛巾，但抬头却看见嫂子满脸强装的笑颜。

　　晚饭过后，一个人在自己房间的椅子上。我闭着双眼，感受来自心脏的疼痛，不想拖累，终于还是拖累了，拖累了年迈的父母，拖累了哥嫂。而今天不过是个开始，那么将来呢，将来何日是个尽头？如果死能解脱的话，那么，我只求解脱。

　　在接下来的整个夜晚，一切是那么静而空落，空落得让人觉得一切是那么虚幻而缥缈。

　　第二天清晨，我像往常一样来到单位，走进办公室，首先收拾好办公桌上的办公用品，再安静地坐下来。

　　可是，很长时间过去了，我却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想，因为一切都不能做，也不能想，我甚至没有勇气去办理请假手续。望着办公桌上的电话和手机，心里突然有一种畏惧，如果……如果陆海波再打来电话，我是否该接听？

　　此去英国迢迢万里，隔山又隔水，万一回不来……泪水忍不住簌簌落下来，担心同事看见，赶紧装作风沙眯了眼睛，双手揉着躲进会议室。

　　关上门，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会议室的长椅上，面对松香色墙毯铺就的墙壁，旁边摆放一份文件做掩饰，此刻真的好希望世界万物都停下来，最好连我的生命也就此停下来。可是，临近窗台的两盆松竹在细风里微微作响，它们仿佛在告诉我，一切都在延续，连痛苦和泪水都在延续。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因为工作上的事，西子突然着急地找了来，她说：“梅子，你的眼睛怎么肿了？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我难堪地牵动一下嘴角，笑得落寞。西子若有所思地离去，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突然转身告诉我：“梅子，陆海波生病了，你可知道？”

　　“他怎么生病了？”

　　“我哪里知道，你问他自己好了。”

　　陆海波为什么偏偏赶在这个时候生病，上苍为什么要如此为难我？我不得不回到办公桌前，拿起手机，可是，还没来得及询问，那边立刻传来陆海波难过的声音，他说：“梅，你还不想和我说话吗？你知道我好想你吗？我的心好难受……”

　　“海波，你怎么了？”

　　他说：“你还关心我啊？你知道吗？我好想哭……”

　　“你是不是生病了？”

　　“心病，好痛，我的心好痛好累，不要离开我，好吗？”

　　赶紧离开办公室，来到无人的走廊上，因为我的眼泪再次不争气地流下来。我用颤抖的声音说：“海波，我们从来就不认识该多好。”

　　“可我们认识了，而且我爱你已经爱得无可救药。你不可以再说那样的话，知道吗？”

　　“对不起，海波……”

　　“不要说‘对不起’，今后不许你再对我说这样的话，我不是外人……”

　　“哦，你不是外人……可是，海波，我想问你……”

　　“你说。”

　　“你……你看过《廊桥遗梦》吗？”

　　“看过，《廊桥遗梦》的主人翁对爱情拥有四天的成全和完美，而我和你还没有牵手走过一个完整的日子；《廊桥遗梦》的主人翁因为道德和世俗的羁绊奉献了爱情，而我们并没有违反道德，也不会有世俗的羁绊。我不明白，梅子，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哦，我想说……如果我们的感情没有未来，我也想写一部像《廊桥遗梦》那样的作品，来纪念……”

　　“梅，不要再傻了，好吗？”

　　“我不会再傻了，真的不会再傻了。”我心里这样想着，却没有说出口。而是轻轻地说出了两个字：“再见。”

　　陆海波没有和我说再见，而是等着我先挂了电话，他才挂电话。

　　中午的时候，窗外忽然下起倾盆大雨。因为关了窗，西子不知道，我也同样不知道。直至走出办公楼，雨水淹没了去餐厅的路径，我才想起没带雨伞。不愿意再回办公室，因为三十几层的高处，乘电梯往返也要一定的时间。西子在一楼跑了好几个部门，终于讨到一把不大的遮阳伞。我和她躲在同一把雨伞下，一路踏着积水向餐厅跑去。

　　因为赶上用餐的正点时间，整个餐厅拥挤不堪，买饭的队伍排成长龙，从窗口延续到大厅，再拐个弯延续到入口处。西子直接跑到队伍最前面，以领导用餐的名义直接向餐厅长叫了两份饭菜。这么做已经成为她的习惯，也成了别人的习惯，所以大家都装作视而不见。

　　我挑了一个靠窗的餐桌坐下来，本来就没有心情和食欲。这时西子一放下手里的盘子便说：“梅子，你知道陆海波说什么？他说你根本不拿他当回事……”

　　“西子，吃饭别说话，好吗？”

　　“其实我也不想说，可陆海波说……”

　　我丢下餐具，起身告诉她：“你自己慢慢吃吧，我先回办公室了。”

　　“你……给你雨伞！”西子起身追来，我挥手拒绝，然后绕过排队的长龙，快步越过三楼的楼梯，转眼已经置身在餐厅的大门外。

　　雨水瞬间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衣衫，顺着头发和衣衫流下来，上衣紧紧地贴在身上，长长的裙子裹住双腿，一时间只觉得出不了声，走不了路。其实我也不打算一路快行。

　　站在磅礴如注的雨水里，我感觉仿佛连灵魂也被洗涤着，刷刷的雨滴声淹没了我轻声的抽泣，顺着面颊流淌的雨水掩饰了我滚滚涌出的泪水，天空飘浮的黑色云彩伴着我控制不住的悲伤，一路尽情地挥洒飘落。这样的雨天真好，好感激，好感激上苍给我这样一个发泄情绪的机会。

　　因为站在磅礴如注的雨水里，有好心的同事取了雨伞跑来给我。我赶紧装作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装作对所有的人陌生，陌生得置之不理。

　　为了避免别人心生疑惑，我干脆快步走到偏僻的草坪和花坛旁，装作看那些被雨水浇灌的花朵，看那些被雨水清洗得发亮的植被，看那一排排在风雨中飘摇的旗子……事实上，我什么也看不见，因为我心中的泪水比眼前的雨水还凶猛，它模糊了我的视线，模糊了我的心，模糊了我面前的世界。

　　记不起过了多久，一阵狂风夹带着豆大的雨滴突然横扫而来，一时间扫落了花朵，吹折了植被。我突然觉得很冷，冷得浑身打战。炎暑里的风雨天气为何突然变得这样冷？是变了季节，还是雨水带走了我躯体的热度？还是我的内心世界正在刮着一场刺骨的寒风？这时，西子忽然撑着一把雨伞跑过来，老远便大声喊道：“梅子，你难道疯了不成……”

　　我笑，擦拭雨水的瞬间借机擦掉脸上的泪水。

　　然而，回到办公室，才换好衣服，陆海波突然打来电话，听他的口气好像没什么事，又好像有什么事。半天，我没答话，因为我在沉思，沉思如何婉转地告诉他，我必须选择和他分手。在我看来，从此杳无消息，总比他将来接到我死讯的好。这也是哥哥想说而没有说出口的话。大约几分钟过后，我说：“海波，我有话要对你说……”

　　“你说。”

　　我没有直接告诉他，而是挂断电话，连续发了几条短信给他。

　　我说：“不记得谁说的了，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明明相爱却不能在一起……”

　　我又说：“以前只是觉得这句话好凄美，好感人。可是当自己真的体会到那份苦楚时，才真正明白，因为相爱而又必须选择分离，究竟意味着怎样的无奈与疼痛。”

　　我又说：“因为相爱，所以选择分手，只是为了让你向更幸福的地方飞去，可以轻松生活，不再累，不再受折磨。尽管心中是那么不舍，那么难受。可是为了未来，我们现在必须对对方，同时也对自己残忍，只有现在残忍，你才有可能拥有将来的幸福。尽管我们爱得很纯真，爱得很热烈，爱得一心一意，甚至痛彻心扉。可是，该放手的也只能放手……”

　　我又说：“放手是痛苦的，无奈的，可是放手后依然要生活，不论将来是怎样的生活，你幸福，我便幸福。”

　　我又说：“虽然不能在一起，可是我们曾经那么真诚地爱过，拥有你给我的爱是我此生的幸福，我不再去苛责上苍为什么让我们相遇相爱，而后又残忍地让我们分开，因为今生与你相识相爱，我已无憾。不过，我仍会期待，期待来生，期待三生之后，期待百世之后，期待在下一个千年，与你相逢在茫茫人海，就那一眼彼此就会找到彼此，轻轻地拥我入怀，不让我们再去承受明明相爱却不能在一起的煎熬……”

　　以上这些话无疑令陆海波伤心难受，只觉得过了很久，他才回复道：“梅，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从来没想过我们要分开，真的。我们既然相爱了，我们就不要有遗憾，所以我们不要分开，不管现在还是以后都不要分开。我现在不期望来世，我每天所想的就是怎么过好这一天。有你的日子我开心，我快乐。没有你的日子，我不敢想象。所以我们都要坚持。我会等你，时间是我的一辈子。这是我的承诺，血的承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说，身心犹如焚烧般疼痛。就在这时候，陆海波突然打来电话，他说：“梅，我觉得心好累，好冷。”

　　我忍不住问：“是工作太累，太忙了吗？”

　　他并不回答我，而是告诉我：“梅，你听孤独在唱歌……轻轻的是那么残忍……温柔得让人忍不住泪流成河……”

　　“海波……”

　　这时，他才说：“你不用管我了，梅，我不忙了，也不想忙了，没有你，我还忙什么，我还挣钱干什么……”

　　我沉默，因为我在难过。

　　很久之后，陆海波忽然问：“梅，如果我要先死了，先不在了，你怎么办？你能照顾好自己吗？”

　　“你怎么能说这么丧气的话？”

　　“我感觉活得好辛苦……”

　　“海波，原谅我……”

　　“不说了，梅，我要坚强，我要为你而活，我还要爱你一辈子呢，所以我不能放弃……”

　　读者，我实在找不到恰当的语言来描述自己内心的感受，是痛？是悔？是愧疚？还是沉重得无法承受？也许兼而有之吧！因此，我说：“海波，你知道吗？我好后悔，好后悔认识你，我一会儿感觉自己的一颗心疼痛难当，一会儿觉得自己罪孽重重，一会儿感觉问心有愧，一会儿感觉万分对不起，一会儿又觉得无所适从，因为都是我，都是我给你带去的痛苦、折磨和伤害。”

　　他却说：“梅，你不可以后悔，更不要内疚，因为你是我的动力，我的一切，不要再伤我了好吗？我真的好爱你啊。”

　　“我知道……可是，海波，我明天……我明天可能要去外地……”

　　“你身体行吗？”

　　“没关系，”怕他不相信，我紧跟着又解释说，“是家里的事，不去不行。”

　　他说：“好，你带手机。”

　　多么简单的诀别啊，这时，真的很希望生命就此停滞，没有所谓的痛苦和惆怅，生之所仰，命之所依，只为了某一时刻而停止彷徨，停止因一切不满足而滋生的悲欢离合，爱锁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