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三日午后，焦渴疲惫的临白水纵马来到白水河边。

　　放眼望去，眼前的景至与儿时离开时并无多大分别。临白水十一岁离家上太白山投在望云道长的门下，一晃已经八年过去，一时间多少往事涌上心头，但他却立时止住思绪，他急的是能尽快赶到家中，但愿家没有什么意外才好。

　　他记得在这白水河边应有一座木桥的，过了桥用不了几里路就可到家了。但此时他只见到河面上一截坍塌的桥墩孤零零地立在河中。不过，那对岸正好有一只小渔船泊在哪儿。但看起来象是无人。临白水唤了几声，不见人应。临白水无奈，只得打点包裹，牵着马，泅水而过。

　　河面比之前要宽了一些，好在他少年时常在这河中嬉戏玩耍，暗熟水性，倒也不是难事。只是那马儿有些畏缩不前，临白水好不容易才将它牵下水。上得岸后，临白水拍了拍那马儿，道：“再坚持一下，就要到了。”说着跨上马背，策马而去。

　　前面的几里田野小路对临白水来说很是熟悉，但也有些陌生。虽然太白山与苇塘村的家不过五六百里，但父亲只让他一年回一次家。每年八月十五，父母也会上太白山来看望他的。临白水记得最清楚的当然是自己的家。他的家在苇塘村外的一处山脚下，门前有一片树林子。

　　远远地临白水望见了那一片树林。此时正是三月春分时节，林子更见比以前茂密了不少，在那林子的后面应是他的家。家中应有父母在等候着他。他心中暗自祷告，“上天保佑我临家。千万别出什么意外。”

　　然而，奔到院门前，临白水却完全惊呆了。他看见的是一片废墟，一片烧焦的废墟。

　　临白水猛然一阵眩晕，几乎让他跌下马背。

　　晚了。完了。

　　他强自镇静一步一步走进宅院。院中每一间房无一幸免。均已焚毁坍塌。他一间一间地搜寻着。

　　突然，从里间传出一阵嘘嘘率率的声音，似乎这废墟后边边还有人在翻寻着什么。临白水记得这一间原本是父亲的书房。他急步抢了进去。

　　临白水没有见到父母，却见到三个劲装的陌生人。他有些失望，喝道：“你们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那三人见突然闯进来一个人来，也是吃了一惊，但见只是一个小青年，便也即释然。其中一人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以为他只是村里一个平常的年轻人，便道：“臭小子，你还敢来找死，没看见林子里又多了几座新坟吗？赶紧滚，别在这儿碍大爷们的事。”

　　临白水听得林中添了几座新坟的话，不由得热血沸腾，悲愤不已。他长啸一声，随即从包裹中取出玄铁剑来。三人见他随身带着宝剑，也知并非常人，突然其中一人叫道：“啊，玄铁剑，这小子手里拿的是玄铁剑！”另一人接着道：“他是临月犁的儿子。”

　　立时，临白水便感到三个人影就向自己袭来。临白水心道来的正好，正要报仇。于是乎出手便是一招恒山派的杀招“冰破水仍寒”，挥剑左劈右斩，大开大合。那三人没想到这年轻人武功竟如此之高，顿时招式有些散乱。斗了十来招，那三人已是招架不住。临白水却越战越勇。他本已压抑多时，此刻心中一团怒火，势如山崩。几个起落之间，就听三声哀呼几乎同时响起，接着三个身躯重重地倒在废墟之上。

　　临白水喘了几口气，看着地上三人，忽然想到自己真是太鲁莽了。看这几人武功根本不济，如何奈何得了父亲？那么究竟还有谁把临家毁成这个样子？杀害自己一家的凶手到底是谁？本来看他们这个样子，应该是知道一些什么的，可这样一来，岂不是连个问话的人都没有了。

　　正自懊悔间，突听一个声音道：“好功夫！”

　　临白水一惊，抬起头来。

　　不知何时在那残砖断壁之上已悄无声息地立着一个人。那人胖乎乎的身形，长得肥头大耳，留着一缕小胡子，看起来象个郎中，又象一个店掌柜的。只见他唇上的胡须一颤一颤地说道：“想必你就是临月犁的儿子临白水罗？”说着他无声地飘落在临白水面前。

　　“你知道我父亲？是你害了他们？”临白水当下横剑在手，凛然注目着他。

　　那人倒是一付满不在乎的样子，也不搭理他的问话，只是笑了一笑，右手突然一抄，已从地上拾起一柄剑来。那剑上沾染的血迹仍在一滴一滴地滴下，然而却不知怎地，那血迹原本极是殷红，却在一滴滴落下之际变成乌黑，不一会儿那剑上的血迹也同样变得乌黑乌黑。

　　临白水随即闻到一股怪怪的腥味。他心知有异，便横剑当胸，凝神戒备。那人居然也不隐瞒，道：“临兄请了。这剑上有毒，小心了。”说着已挺剑直剌了过来。临白水双足一蹬，平空跃起，同时玄铁重剑向那人肩上削落。

　　那人略一侧身，收回长剑，左手中指却在自己剑身上一弹，剑上那乌黑的血迹便尽数向临白水飞溅而来。跟着他袖里又突然激射出三枚银针，直取临白水小腹和双腿。

　　临白水本的半空，突见那有毒血滴迎面而来，心知避是避不过了，只得长袖一挥，拈带而过，却又见三道寒光已到，索兴右足横扫，去踢那三只毒针。但只觉足底一凉，便已中了一针。他想单足着地，却已把握不住落势，终究摔了下来。

　　那人见一击得手，颇为意外，随即丢下长剑，欺身而上。临白水倒地正欲挥剑相迎，却突然觉得臂上一麻，玄铁重剑脱手，被那人就势接过。跟着，他腰间俞中穴被点中，顿时动也不能动了。临白水这才知道来人武功实在高出自己一大截。

　　“原来你武功如此不济，早知如此，我又何必费那许多心思？唉，我唐诚今日算是看走了眼了。我那三个笨徒儿死在你的手上可真冤。”说着也不理会地上的临白水，便自顾端详起手中的玄铁剑。不由又是一番赞叹：“这倒确是一柄天下少有的奇剑。哈哈，嘿嘿，今日叫我得来了。好呀！”

　　临白水跌落在地，眼睁睁地看着唐诚拿着自己的宝剑，得意地笑着，心下悲愤难言，忽地感到非常地心灰意冷，想到自己武功如此不济，又如何能为临家和师父以及众位师兄弟们报仇？想着想着只觉得神志模糊起来，一会儿竟毫无知觉了。

　　醒来时，临白水只见一个胖大的脑袋向他俯下身来，鼓着嘴似要向他亲来。临白水吓得想叫，却还没叫出声却已被那唐诚“卟卟”地喷了一脸水花。原来那唐诚正端着一碗清水正想法把他弄醒。临白水想伸手抹去脸上的水渍，却发现自己手上脚上被绳索紧紧缚住，动一动便是全身一阵疼痛。他四下看了看，发现自己此时正躺在一艘小小的渔船的船仓里。唐诚道：“小子，你醒了。记着哟，你的小命可是我给你捡回来的。回头你可要好好报答我。唐家堡的毒可不是随随便便使的，更不是随随便便就解了的。”

　　临白水这才知道原来眼前这肥头大耳的人竟然是唐家堡的人。唐家堡与唐门原本是江湖上令人闻之色变的，轻易不敢招惹的难缠门派。其施毒用毒解毒的本事在江湖中无出其右，其门人也大多难惹难缠，为江湖好汉们大为头痛。那唐家堡乃是唐门一分支，为百多年前叛出唐门的唐三公子所创。那唐三公子也算是武林中一奇人了，他不仅尽得唐门之绝技，更以自己天赋才智，创出许多制毒用毒的密技。而且他还练成了纵横天下的“铁扇花雨”神功。是以他叛出唐门之后，另立唐家堡才得以成行。那正宗唐门多次清理门户，却也始终奈何不了他。现如今唐家堡一派在江湖上的势头几乎要盖过了那位于白帝城的正宗唐门了。

　　临白水心下疑惑，怎地没来由来地惹上了唐家堡的人了呢？又一想，我临家又何曾冲撞过任何一人，还不是得此劫难？！或难道是爹爹他们从前与什么人结下怨仇不成？不！绝不可能。想他自出生记事以来，爹娘与他一家人就一直住在苇塘村，他也没见过有什么江湖人物跟爹爹他们有过来往。

　　这时听那唐诚道：“临兄，在下的意思你也明白，把那本《剑外天书》交了出来也就与你两不相欠了。你看如何？”

　　原来又是《剑外天书》！

　　可是他临白水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东西。

　　当下临白水直言道：“我不知道什么《剑外天书》，倒是我父母的下落阁下一定知晓，如能告之，不胜感激。”

　　那唐诚仍是笑道：“我问你东，你倒来问我西。也不看看你自己的脑袋还在不在自己的脖子上。”他拍了拍临白水的脸，“老弟，放聪明点，别惹我不高兴哟。”说话间脸上仍是笑模笑样的，原来倒是个蛮乐观的人。

　　临白水知道自己落在别人手中，命运全不由自己掌握，一时气妥，当下便不再言语。

　　唐诚正要再说什么，却听船仓外一老梢公说道：“客官，对岸到了。”

　　唐诚冲着外边道：“那个让你过河了？！我要你顺流而下，给我划到汉中府去。赶紧，赶紧！”回过头来又对临白水道：“好小子，等我带你找个清静的地方，再好好收拾你，到时不怕你不跪下求我。嘿嘿。”

　　那老梢公又道：“客官，我这小渔船只能渡人过河，不可载人远行。”

　　唐诚怒道：“罗嗦什么，老子给你银子，赶快行船。”

　　“如此这样，客官请下船去吧，小人不载了。”看来那老梢公也是一倔犟之人。

　　唐诚一抬屁股站了起来，却忘了这船仓只有半人来高，结果一头撞到舱顶的横梁上，痛得他直叫唤。一边猫着腰走出舱外，一边骂道：“老不死的，想找不自在？！叫你行船就行船，惹脑了大爷，小心连人带船都给你沉到河底，让你喂王八。”

　　话未说完，忽见一道光影划将过来，直取颈下。他心中大骇，立时使了个铁板桥功夫，仰身避过，腰间三枚银针却已激射而出。这唐诚也着实了得，跟着又间不容发地长袖一挥，抖出一条精钢铁索来。那正是他的看家绝技“断魂索”。只见那断魂索婉若一条银蛇一般朝眼前之人直卷而去。

　　眼前之人正是那老梢公，唐诚心道：“我今儿个是怎么了，竟然连连看走眼。真枉了在江湖中纵横驰骋这么多年。”只见那老梢公此时一柄长剑，剑花过处，两枚银针已被拔去落在水中，另有一枚却被反弹回来，反击向唐诚。看那力道似又比唐诚所发的更劲更急。

　　唐诚只得回身闪避，一招“横断水月”将铁索舞成一幕银墙般，从银墙中更是同时射出数十只喂着剧毒的银针。这一招正是他成名绝技，也是他最为狠辣的一式杀招。多少江湖好手命丧于此，他亦无数次凭借此招反败为胜。此时，他一上来便使上如此杀着，心想：“这下子还不了结了你这老家伙的性命！”

　　怎地却见那老梢公脚下一点，挑起一块船板舞将起来，竟把那银针尽数接了去，跟着，又将其一抛，立时那插满银针的船板直向唐诚飞来。唐诚一见不禁“咦”了一声，“老家伙有两下子。”他将断魂索一扬，卷住那船板，同时脚下一蹬，便连人带索并船板一齐向老梢公扑将过去。

　　老梢公突然伫立不动，单单长剑直指，只等唐诚攻到。唐诚已然扑到眼前，突然不知怎地，那船板裂成两半，反围向他两侧，而此时他身在半空，胸口恰恰敞开来迎向老梢公的长剑。

　　唐诚大骇，铁索已然鞭长莫及，不得已，使了个绝险的招式，右手抛了铁索，双掌合十，堪堪挟住长剑。猛一用力，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将长剑折为两断。

　　几乎同又是啪啪两声，那船板还是各自击中他左右两侧。数十根银针反倒剌入他身上。

　　唐诚狂叫一声，如一只发狂的猛兽，向老梢公扑到。这一招实在已是两败俱伤的拼命打法。老梢公见长剑为唐诚所断，随即丢下，右手一翻，一掌拍出。唐诚势已如狂，双手挟着半截断剑便往老梢公掌上剌去。老梢公见势不妙，立时收回右掌，左掌改掌为抓，扣向唐诚咽喉。

　　那唐诚心知自己身上已中了银针之毒，如不及时腾出功夫服入解药，只怕立时三刻就会命毙当场。是以情急之下不避反进，左手持着断剑剌向对方右肋，同时，右掌挥击其胸口，只见他右掌已然泛着磷磷蓝光，显是已将多年浸淫的毒砂掌功夫尽数使了出来。只是他自己知道这一来，身中的银针之毒也必然会更快地发作。

　　老梢公未料到他竟如此强横，急收左掌，身子腾空，避过右肋断剑，同时右掌挥出，蓬地一声与唐诚右掌对上。这一下，内力自然地全力用上，顿时把唐诚震翻在船板之上，而他自己则借反作用之力，翻身飘落。稳稳地站立船头。

　　唐诚突然明白了眼前之人是何人，说道：“你是临月犁？！原来你还没死！”

　　临白水躺在船舱之中，无法看到舱外的情景，只觉那老梢公的声音确有些令人疑惑，此刻一听到“临月犁”的名字，不禁心中狂跳，“是爹爹，是爹爹，天幸爹爹还在。”想要出声，却那道已被唐诚点了穴道，不但不能出声，更是动也不能动，不禁心下急如焚火。

　　临月犁伫立道：“不错。正是在下。临某自忖与先生素无恩怨，不知先生缚住小儿出于为何？”

　　唐诚跌坐在船板之上，起不得身，只是嘿嘿笑道：“在下不过找令郎问些事情而已，并无恶意，即然尊驾在此，在下也不敢多有得罪，不知可否就此了结？”

　　“这就想走了吗？”

　　“那你还待怎样？”

　　“请先生将小儿身上之毒解去才好离开。”

　　“原来这样，令郎身中银针之毒早已解去，已是无碍的了。倒是尊驾掌上之毒须得留意。我这里尚有解药，不妨拿去，多有得罪。”唐诚此时已然重伤，只求留一条命在，是以言极诚恳。说着从怀中掏出几粒褐色药丸，先取了两粒丢进嘴里，一番咀嚼，吞进肚里。闭目待了一会儿，才睁开眼道：“临大侠，多有得罪。这几粒毒砂掌的解药，请收下吧。”作势要起，却力有不及，复又一屁股坐下。他苦笑了笑，只得将解药托在手中，等他来拿来。

　　临月犁见他言语真诚，又眼见自己右掌已变成乌紫之色，心知确已中毒。便道：“那好，我亦不与你为难，留下解药去吧。”说罢走至唐诚身旁去接解药。

　　伸手取药之际，突然小腹一凉，竟然已中了唐诚暗算。

　　原来那唐诚自忖已服下解药，于已无碍，不甘就此落败，是以偷袭。他将那柄断剑仍藏在袖中，趁临月犁取药之际突施暗算，竟然得手。正待闪身避走，却终究受了内力震伤，慢了一慢，被临月犁捉住左脚。临月犁想不到此人竟如此卑鄙，突遭暗算之下，气愤已极，倒提起他那又肥又矮的身子，在头顶抡了一圈，便将之直丢出去。

　　那唐诚本已身受重伤，尚未恢复，那能由自己作主，只能任自己的身子直飞出去，眼睁睁撞向桅杆。桅杆“咔嚓”折断，唐诚那肥胖的身子便如一块巨石般随着半截桅杆落入水中。想是此命休矣。

　　临月犁一时神勇发作，此时却再也支撑不住，一下子坐在船板之上。

　　临白水身置船舱之内，动也不能动，声也不能出，心知父亲已遭暗算重伤，却只能干干地着急而毫无办法。

　　临月犁强撑体力，手捧小腹，颤然站起，额上滴着豆大的汗珠抬步走进船舱。

　　临白水猛一见到进来一人，面容苍老，身形微颤，叫了了一声“爹。”却苦于叫不出声。

　　临月犁见到他叫了一声：“阿水。”走过来俯下身，一伸手扯断他身上的绳索，又在他胸口及腰间各点几下，解开他身上的穴道。临白水哇地一声，叫声“爹――”却是热泪涌出，说不出话来。

　　“阿水，你没事吧？”临月犁亦是老泪盈眶。

　　“爹，我没事。孩儿对不起你，”说着跪了下去，“只怪我学艺不精，没能尽到保护临家之责。害得你受了伤。爹，你怎样了？”

　　“我，我还好。”临月犁看着儿子，脸上有了点血色，露出一点欣慰的笑。

　　“爹，咱家怎么了？怎么------娘呢？娘在哪？”

　　“唉------”

　　临白水看着父亲忽然悲愤凄凉的样子，脑中嗡地一阵眩晕，心中叫道：不！不！！不！！！泪水复又决堤般涌出。

　　夜色降临，河面上刮起逆水的寒风。

　　荒野无灯，荒野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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