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云间】 第十五章:谁诉衷肠人间绝 谈笑江山论平生

　　李痴水一觉醒来，只觉阳光刺眼，睁开刺痛的双眼，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这竟似是一间牢房：铁栅石室，地上冰凉刺骨。自己衣衫凌乱，却不是自己惯常穿的那一袭落拓青衫，竟变成了一袭质地华贵的极品苏绸，做工之精细，样式之洒脱，纵是自己在剑湖宫中之时，也没有穿过这等名贵的衣服。

　　他似乎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的自己狂放轻薄，低俗无德，一遍一遍的做着令自己都觉得面红耳赤的事情，在那之间，自己仿佛连心都沉沦了下去。他心想：“这就是自己心底下的另一个自己么？轻薄无德、低俗沉沦。自认为高雅脱俗，佯放尔雅，心底下却如此无行，莫非这才是真正的自己么？”心下不由一阵无端的恐惧、茫然，伸手用力地拉扯着自己身上的头发，痛苦的抱着头，蹲在石室阴暗的角落中，一股潮味充进鼻中，他低头呜咽，低声哭了出来……

　　忽然一个少女的声音冷哼一声道：“装什么可怜，废物！出来！我们门主要见你……臭男人，真搞不懂主人是怎么想的，居然要见你这种臭男人，她可是从来没和一个男子说过话的。”

　　李痴水猛然一惊，抬头一看，却见一个绿衣少女，正大睁双眼，冷冷的看着自己。他的哭泣被女子看到，心中只觉万念俱灰。那少女打开牢门，他也懒得问她的主人是谁，自己为何会被关到这里。只觉心中懊丧若死，茫然跟在绿衣少女背后，也不知道穿过几径庭院，曲栏横槛，转了**个圈子，那绿衣少女指着一扇月牙小门道：“好了，到了，你自己进去吧！我们门主所问，但问必答，否则饶不了你！”

　　李痴水呆了一呆，也不反驳，径向门内走去。耳中听得那绿衣少女转身时冷冷的话语：“废物！”

　　他心中陡生一股悲凉，凄跄之中，进得屋内。只见一个白衣女子，背门而立，呆呆的瞧着窗子外那花园中的满园花朵，竟似没有发现有人进来。她的背影孤独而伶仃，有一种深深的倦意与落寞。白衣拖曳，花影摇动，窈窕生姿，却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圣洁与寂寞。

　　凝立良久，那女子这才缓缓转过身来，冷然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痴水一眼瞧去，却见那白衣女子脸蒙轻纱，只隐约见到一点轮廓，然而清圆委丽，面纱之下，必是绝色佳人。他随口答道：“李痴水。”

　　那绝色女子一怔，似是思索一阵，奇怪的道：“李痴水？没听说过，你是怎么认识云间主人的？”声音之中，冷厉如风。李痴水道：“你是说云间主人奢月么？我本来是不认识她的，但听朋友说过。有一日她派人找到我，说文彦博兄被人毒杀，她想找我为她画一幅文彦博的肖像，以慰相思之苦。”

　　那女子面色一缓道：“原来你并不是她的意中人，看来是我抓错了。但是，为什么‘紫苑山庄’中，只有你一个人呢？所有细软弟子，俱无踪迹。奢月她去了哪里，她连杀我十二名弟子，我正要找她算帐呢！”

　　李痴水目中一冷道：“是你杀了文彦博？”

　　那绝色女子神色之间忽然有无穷哀怨，轻轻一叹道：“不错。我本不想杀他的。他一介书生，杂然百家，实是奇才，我与他无怨无仇。可惜的是为什么奢月会看上他？”

　　李痴水怒道：“云间主人看上他，你便要杀了他么？你抓我来，是不是只要我是云间主人看中的，你也会杀了我？”

　　那绝色女子目中一冷，厉声道：“不错。因为奢月是我的，谁也不能把她从我身边抢走。文彦博不能，你不能，任何人都不能。为了断其痴念，谁被她看上，我就杀谁！”

　　李痴水大怒道：“你这人蛮不讲理，不可理喻，云间主人与你什么关系，你非要杀她所喜欢的每一个人，她杀了你丈夫么？”

　　那绝色女子忽然“咯咯”娇笑道：“你真要听么？好，我便告诉你！”她看了李痴水一眼，忽问道：“你可知道我是谁么？”

　　李痴水道：“不可理喻，不听也罢！”

　　那绝色女子笑道：“你这人很是有趣，我都有点喜欢你啦！不过你要知道我的故事，不知道我的名字，叫我从哪里开始讲呢？”她的神色忽然黯然了下来，转头看着窗外，悠悠道：“我叫花浣，原是大别山普通农家的一个女儿，然而我七岁那年，家里发生火灾，我爹为了抢救东西，不慎被一道大梁砸中，当场丧命……”她似乎又回到了那悠悠往事之中，脸上神色无限哀怨，眼中燃烧着熊熊大火，父亲纵身跳入火中，只为想要抱出仅剩的那一袋子粮食，这是他们全家的性命，却被一道大梁陨落无情的砸中，当场身死……母亲撕心裂肺的跳进了熊熊的火海，企图抢出父亲的尸体，然而“哗啦啦”一声巨响，整座屋子倾刻间崩毁，父亲母亲永远的长埋在了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她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子，面对着这突如其来的惨变，一时只是呆住，尚不知这到底意味着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想想父母已经不在了，撕心裂肺的号陶大哭起来……直到嗓子哑了，人哭累了，就在地上睡去。醒来之后，冷冷清清，心中恐慌，又嘤嘤哭了起来……

　　忽然一个白衣女子从天而降，看着眼前倾塌的残梁断木，望着这清丽的小女孩，心中一阵柔情涌动。她轻轻抱住她，慈祥的爱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道：“孩子，你要记住。人生在世，世事无常。无论是苦、是悲、是痛、是伤……很多时侯，你都必需一个人跨过去。人，只有活着，才能挂念亲人：只有活着，才能懂得珍惜；只有活着，才会感动，才能痛苦，才不会让家人操心……你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孩子，你才能让你在九泉之下的父母安慰离去……”

　　花浣抬起头，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伸袖擦干泪水，哽咽问：“可是，怎样才能活着？”

　　那白衣女子欣慰的一笑，道：“也许很难，也许很简单，但是你一定要记住，孩子，无论处境有多么的艰难，你都必须坚持住。因为只有活着，你才能拥有得更多。生命，不是为了背负痛苦，而是为了找寻欢乐；但生命中，苦与乐总是不能分离的，你只有有了忍耐痛苦的能力，你才能得到真正的快乐！”

　　花浣点点头，忽问道：“姑姑，您是天上的观音吗？”

　　那白衣女子笑起来：“你怎么会认为我是天上的观音呢？”

　　花浣认真的道：“我曾听我娘说过，天上的观音娘娘菩萨心肠，不忍见万民生苦，因此总是化身来到人间，点渡普化，而观音娘娘，就是穿着白衣。”

　　那白衣女子笑道：“孩子，天下并没有什么观音，观音就在你的心中，你只要心存善念，不忘众苦，你就是观音。”

　　花浣疑惑的点了点头：“那么，你是谁？”

　　那白衣女子道：“孩子，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你在心中，认为自己是谁？孩子，你愿意跟着我走吗？不过，你要记住，凡入我门，你就必须得放弃一切，你不能够爱上任何一个男子，不能够享受人伦天道的快乐，这些，你舍得吗？”

　　“我舍得！”

　　“从此，她便跟另外二十三个小女孩，在大地的极西边，一座终年积雪瑰丽奇伟仿如月宫神殿的地方，学艺，一晃二十年。

　　二十年后，她方才明白，当年的那一个承诺，要舍弃的是什么？

　　这就是圣门。没有笑语、没有欢乐、没有**……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神殿顶处那终年不化的寒雪，是天上那冷冷清清的月光……

　　二十年的寂寞，令花浣完全变了，她慢慢发现一件令她自己都感到可怕之极的事情，那就是，她竟爱上了神殿中那个白衣出尘、艳若天人的师妹云间-奢月。

　　奢月仿佛就是那天上的月华，清幽高华、云衣玉指，仿佛瑶池之中，那一株出水亭亭的白莲，幽香漫漫，美仑美奂，吸引着她的心神，她的目光。

　　奢月的一举一动，宛如天仙，倾国倾城，令她再也不能自拔。

　　然而这一切，必将是遭诸神诅咒，万魔同笑的，在这传说中人间至圣至洁之地，必将有一场惨绝人寰的大灾难……

　　那是诸神的惩罚，毁尽一切，大地倾崩，再无余生……

　　——那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冰崩……

　　“你现在总算明白了吧！因为我爱她，所以我不忍许她喜欢任何一个男子。这是门规，也是血誓！”花浣“咯咯”而笑，看着李痴水那极度震惊的脸，她只觉心中有一股莫名的快意。

　　二十年藏在心中的话，今日竟然对着一个陌生人说出，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不可思议。

　　李痴水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冷冷道：“所谓的门规，圣宫崩毁，可见这是天意，注定不让她生存于世。你与她能逃过天劫，走入江湖，各创一派，这是上苍的恩宠，正要好好珍惜，各寻归宿。但你仍执迷不悟，云间主人冰清玉洁，自不能允许。是以你杀了文彦博，她一样还是不会喜欢你。她最终还是归去了，带着文彦博的画像，永远永远的离开了这十丈红尘，归隐深山。她还是离开了你！就是为了不被你找到。她不希望你再去打扰她的生活。”花浣蓦然大吼，一晃而进，十指叉在李痴水咽喉：“你，你胡说！”她脸上蓦然一片死灰，口中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其实她心中早已明白必是如此，只是一时难以接受而已。她对李痴水说出这些故事，恐怕也只是因为内心的恐惧，想藉着往事让自己一时不去想这个问题而已。这时她忽然明白，师父其实早就已经明白看出这一切，她不是没有能力来阻止，而是她本也是性情中人。想必她也曾有过一段生死断肠的回忆。碍于门规，她必杀花浣；碍于人性，她又怎么能亲手让自己二十年的弟子红颜星陨……她想了好久好久，那一天当她召见二十四名弟子时，众人无不吃惊，只见师父一夜之间，容色苍老了许多，本来还只是星星点点的头发一夜尽白，她疲倦的挥一挥手，分别先后派二十四名弟子下山，采办粮物……等到她们回来的时候，无不为眼前的情景感到震惊，冰山崩塌，神殿倾毁，师父也已经永远的去了……那时她还以为这是冰崩，现在却明白，师父只是想通了一些事情，在人性与门规之间，她选择了人性，自已却作为圣门的罪人，再无留恋，完成她最后的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