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云间】 第八章:世事无常皆一笑 黄梁一梦有沉苛

　　画舫微斜，径朝岸边而来，此时正是春天，柳树垂条，桃花正艳.一个绝色女子掀帘一瞧，叹了口气:‘星婉，风荷，你们去把那位吹笛人抬上来.‘

　　四个白衣少女齐齐吃了一惊，星婉迟疑了一下，道:‘宫主，我们不是从来都要不能接近男子么?‘

　　绝色女子目中闪过一丝歉意，叹道：“是我太好强了不是。天下虽大，能吹奏的如此好曲者，必是奇人。我一时兴起，弹奏“出云间舞”，想试一试看他到底如何高绝，却万万没有料到，这吹笛人乐律虽精，堪称绝世。居然会毫无武功，伤在我这曲“出云间”之下。“出云间”一旦凑出，必摒弃一切杂念，是以决不可半途而停。否则必将伤及自身。如今一念之差，让别人生死难料，岂非是我的不对么？如今只好尽力救治，听天命，由人事了。”

　　两个少女无奈，只得上岸，将文彦博抬入画舫之中。

　　原来这女子名叫奢月。是最近兴起的武林最神秘的宗派之一——“云间”主人。

　　云间主人虽崛起江湖，武林中却知者甚少。皆因云间门内，戒律森严，弟子也不多。几乎从不涉足江湖争斗之中，是一个世外桃园一般的所在。云间主人一身武功玄奇莫测，却绝非江湖中任一门派的套路。倒与同时崛起的花苑主人花浣的一身诡异奥秘的武功极为相似。而花浣也和云间主人一样，是一个神秘莫测的女子。江湖中没有人知道她们的来处，她们的武功、她们的面貌……这两个人，就像蒙了一层轻纱，朦胧隐约，无法揣测。

　　云间主人偶一兴起，用“出云间舞”伤了文彦博后，便把他带到这“紫苑山庄”养伤。所幸经过云间主人全力救治，他勉强活了过来。却还是难以行动，无聊之余，想起那一日四少女的剑舞，因此问起。遂渐熟稔。两人谈词论诗，赏花品竹，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文彦博只为自娱，却不知云间主人与他朝夕相对，倾服于他的文才谈吐，她一生从未如此接近过一个男子，自来认为男女欢爱，俱是丑陋之事。俗人之无聊而已。而今却渐生情愫。一举一动之间，莫不有情，竟是再也无法割舍。

　　三月之后，文彦博伤势渐愈，起身告辞。云间主人再忍不住，权衡再三，虽囿于羞惭，却知若一错失，只怕便要后悔一生。终于说出。文彦博大惊之于，又不忍伤了云间主人的心，难以措辞。借口自己要好好想一想，落荒而逃。但一月之后，云间主人竟然又找到了他，如此一追一逃，这一追竟便是三年。文彦博无论到了什么地方，虽然有时瞧不见云间主人的身影，却感到她一定就在自己身后。不即不离，永远保持着半日的路程。他到最后，感于云间主人之心，主动相邀，两人一宿长谈。终于决定各退一步，云间主人尊敬他暂时还不想成家，而他也尊重云间主人对自己的一片真诚。每年有一个月，他会住在紫苑山庄，陪她弹琴写诗，寸步不离。而另外的时间，云间主人也不再跟着他。他自逍遥山水，吟啸林泉之中。

　　听罢，李痴水目中悠然，轻轻叹道：“至情至性，这个云间主人，必是一个举世无双的奇女子。”

　　文彦博笑道：“说实话，这三年当中，说我不曾心动还真是假的。这云间主人诓论文才武功，俱是绝世之流。便是她的那一幅像貌，已经是可以颠倒众生，堪称绝世的了，当今江湖，人皆称洛阳水老爷子的掌上明珠水幽怜如莲花出水、天香国色、倾城倾国。可若与这云间主人一比，只怕也要逊色三分、自居后位了。”

　　李痴水笑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真想见见这位云间主人。有如此绝色入画，便是画纸也一荣并荣了。”

　　文彦博叹道：“可惜你家规森严、拘泥不化，不准你踏出这剑湖半步。否则有你相陪，我们共乐山水，那该是何等畅快。”

　　李痴水闻言，神色不由一黯。他自小生于武林大家，却如一朵绝世之花，被人养在园中，不能涕风沐雨，虽负绝世之才，天下却无人得识。这又该是一种何等样的寂寞！

　　文彦博瞧着也不由心里一痛。这个少年仿佛在黑暗中盛开的花朵，其色灼灼、夭夭华灿，却无人观赏、无人走近！他一生不知何为人间、何为冷暖，不知大地有多大，不知山野有多雄浑……未见过到处可见的野花，而园中尽是名卉；未尝过泉水咸苦，而餐餐皆为奇珍；未见过大江一纵千里的气势，只有平静无波的剑湖；未见高山，只知巧石砌成的景致；未见自然，因为他从未生活在自然之中……他身边的一切都是经过人们千百道工序、千百般改造而成。不管外面是风云并起、天下大乱；还是盛世平安、天下大治……都没有人会告诉他，因为在剑湖宫人眼中，他仅仅就是一个笨蛋废物寂寞而倔强的一个孩子，他与这世界无关，这世界与他无关……有没有他，一点都不重要！在许多人眼中，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四公子。他们谈论得最多的，值得崇敬和朝拜的，是大公子的商战；是二公子、七公子那不世出的武功；是三公子要与洛阳水老爷子联姻，娶的正是那个名满天下的天下第一美女——聪明贤惠的水幽怜。还有今天又有谁来投奔剑湖宫，还有江湖谁人被杀，谁人兴起？

　　甚至，有人传言李痴水是他伯父李夺的儿子，都没有人会告诉他。流言依旧，李痴水却已彻底被人遗忘。

　　他拍一拍李痴水肩，忽笑道：“我虽没有云间主人的画像，却带来了一卷堪称是举世无双的瑰宝。”

　　他从书箱之中，珍而重之的抽出一卷古旧微黄的锦帛，打开，一卷淡墨山水画舒卷而出。每一笔划，莫不是千锤百炼，粗细长短，浓淡曲直，再不可以变更分毫。古山苍水之间，隐有云烟流动，使这画，不由多了许多朦胧神秘的意境。

　　李痴水一惊而起：“广陵散？”声音中充满了惊喜与怀疑。

　　文彦博微微一笑道：“不错，正是广陵散，不过，这是赝品，并非人们心目中那卷蕴藏有绝大秘密的名画真迹。”

　　李痴水道：“对于江湖来说，确是只有真迹才是无价的。但对于画者来说，只要画的意境以及容貌还在，就不必在乎那什么大秘密了。此画临摩得何止是维妙维肖，根本就是广陵散的真迹，我们从中，可是会得益无数啊！”

　　文彦博笑道：“是啊，意境存，何分真品赝品。真为真，假又何尝不为真。世人大多只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反而陪上了自己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红颜子弟江湖老。一曲《出云间》虽说让我重伤数月，但却让我明白了更多更为珍贵的东西。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避。不到最后，谁又能真正明白这一切呢！”

　　李痴水顿有所悟。微微一笑道：“这画虽然是假的，只怕除了你这位绝世天才，还真是没有多少人能够看出。别人当这是稀世珍宝，又怎么会落到你手中呢？”

　　文彦博笑道：“若是落到武林人士手上，我自然是得不到。可是它偏偏挂在一个农夫的家中，也是天意。那一日我迷了路，却下起了雨，到一农家借宿。见到一问，才知它竟是一日农夫上山砍柴，他走到处，却吓了一大跳，只见一地死尸，血肉模糊，他吓得一罗嗦，赶紧下山。但一想，我日日从此经过，若这儿凭多如此多的尸骨，那我日后不得天天提心吊胆么。就当做一件好事吧。便随地挖了个坑，把众人一骨脑的都堆在一起埋了。眼见有些人穿金带银的，他也没敢拿，怕沾上官司。等到埋完了，发现地上还有一物，打开一看，却是一张破纸，被一袭锦帛包着，都已以黄。他想上次在秦老爷子家帮忙，壁上就挂着这些纸。我虽比不得人家有学问，拿回家挂着挡住壁上那几个破洞也好看些吧。何况我忙了半天，也没取你们身上的任何一样东西，尽对得住了，拿这个也不怕有什么干系。遂下山来。我听了好笑，花一百两银子买来，心想与其让他放在这里风雨糟蹋，不如让他们过几年舒服的日子。实在是身上银两也不多了。否则倒可多给一些。”

　　李痴水笑道：“只怕给多了反而不美。所谓乐极生悲。突然而来的大财很有可能反而没好日子过。而那些尸骨，必是为了争夺这一卷广陵散而来，若是知道广陵散如此结局，甚至争夺的只是一卷赝品，不知道他们死后将会作何感想。”

　　文彦博笑道：“生前恩怨纠结，死后尸骨混合、同葬一坑，或许死后会成为朋友也说不一定。”两人相视一笑，面对世间百态，一霎时又开悟了许多。

　　这一晚两人促膝长谈，直至深夜烛尽方睡。

　　文彦博在剑湖宫住了半月，方才离去。两人日日观摩山水，弹琴作歌，互相交流，几是寸步不离，晚间同眠一榻、相笑谈心，临摩广陵散。登使李痴水开朗进步不少。

　　文彦博离去后，李痴水静下心来，一心研究画技。日日琴棋书画，聊以为生。他试着去学习广陵散中的每一条线条、每一丝浓淡、每一点布局，日日沉溺其中，越学越深，越发觉其中奥妙，喜爱无已，不能自拔。有时数月不进米水，只婢儿空自着急。外界则一无所知。反正此处本是剑湖宫最偏僻之地，除了文彦博，几乎从无人迹到来。无人打扰，李父早就对他不闻不问，只供应一切所需。婢子焦急之后，也遂渐习惯，只得由他。

　　一日、两日、三日……半年之后，李痴水画出已不知是第几万笔之时，忽觉右臂指尖，一丝温醇之气细若游丝，若有似无的穿行于八脉四肢，舒适无比。他不知此为何事，只是每觉因倦，一临广陵散，半盏茶而精神陡振。精力渐长，饭食相应减少，却丝毫不觉饥饿。双目渐渐变得星空一样开阔，深遂而透明，有时稍一用力，竟把整条百炼金刚的铁尺折断，然而这一切人丝毫不觉，只以为铁尺已朽。一年之后，他仿佛觉得自己体内有一股莹莹闪烁的气体，穿行于每一条细微的血管之中，骨骼清晰透明，呼息悠长而低缓。脚底似生风一样，总有一种要向上跳跃的感觉，渐渐的觉得自己的身子竟变得如一根羽毛一般没有一丝一毫的重量。风一吹便能腾空而起。后来又渐渐的变得重了起来，每一抬步一举手都仿佛背上压了泰山一样沉重得费尽心力……如此半年。有一天当他醒来时，他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到满地的碎末，房子中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不见，而他的双目，又恢复了先前时的模样。只是平平淡淡的，再没有喜怒的感觉。这期间，文彦博来过两次，他觉得李痴水有些变了，不过心想相别这么久，人总在改变，也就没在意。但却再也不与李痴水谈画了，因为李痴水闭着眼睛，仅仅需要你一番描述，便把他从未去过的地方画得有如真境。信手拈来的每一笔划，都是妙手天成，不容差上一点一线，否则必将韵味全失。文彦博叹道；“有画如此，何必用我！”哈哈一笑，言语之中竟有一丝落寞的意味。唐代大诗人李太白，登黄鹤楼时见到崔瞿的《登黄鹤楼》，曾有感而叹：“有了崔瞿的《登黄鹤楼》，我自问无法超越，又何能再写？”转身下楼。虽相隔百年，心境却是相通的吧！

　　一年之后，魔教灭剑湖宫，这是一场庞大而精密的计划，筹备了整整两年之久，一举而全歼了这个武林中显赫一时的门派。剑湖宫中，鸡犬不留，李相凡、李闻樱、李成秘、李咏花……无一生还。而这个结局，显然也是出乎李夺的意料的。当晚，魔教总坛发生内变，玄武别庄焚于一旦。姬太情杀李夺而自立。成为魔教第八十三代教主。开始了他雄霸天下的大计。朱计因为拥立有功，位极文丞。楚衣因“一不小心”，被李相凡一剑击毙。右武空悬，教中大权，尽入姬太情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