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星光灭绝 六

　　罪恶的手抚上神圣的大门，门上刻着的，是巨大的，整个怀抱都拥不住的华尔芙特王族徽章.千古的尊贵高洁，玷污了。他把手按在正中，亵渎。然后，仿佛命运之轮般吱吱嘎嘎的轮轴遽然飞驰，裂出一道凄凉的缝隙……

　　门开了，门内是被悲哀笼罩的另一个世界。

　　黑底绣金的帐幕重重叠叠，遮蔽了所有来自外界的光线，像对光明的恐惧。几十根二人合抱那么粗的金色大理石柱子一根一根地排进去，结束在弧形圣坛的下面。为数不多的光源来自尽头的圣坛上燃着的许愿烛和墙壁上间隔很远分布着的烛灯，昔日让人望去目眩神迷的高如天穹的教堂屋顶陷在深深的黑暗里，无影无踪。

　　时间固化了，沉重得仿佛一碰就会砸落。旷远的空间阴冷幽闭得不可捉摸，像没有活人的气息。

　　自从洛肯的灵柩安放在这里之后，国家教堂便成了与外界隔绝的地方，除了王家主教和两位助教士，其他人都被要求暂时离开。政变发生之后，这里更是成了被遗忘的所在。

　　“真冷清啊……”茱丽娅幽幽地说。

　　“我早和你说过现在这儿没什么好看的。”迪斯巴散漫地耸耸肩。

　　“呵，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为什么而来的么……”茱丽娅扬起一抹浅笑，目光逡巡着，款款步向圣坛。

　　在长长一排烛架后面，摆放着华尔芙特英年早逝的国王的灵柩。陪伴他的，是同样风华正茂的王后。爱西瘦弱的身躯套着直到脚踝的白色长袍，脸色却似乎还要更苍白，原本灿烂得像阳光一样耀眼的金发，褪去了所有的光华，变成近乎银白的浅淡。她十指交握在胸前，垂着眼帘，倚靠在洛肯的棺椁旁，像入睡一般。幽映在身上的烛光和近乎透明的发色是她身上仅存的跳跃着生命迹象的色泽，然而更显得她的身影宛如轻魂。

　　“什么人？不要过来……”一片凄冷里竟然还有另外的人在，侍立在石阶下。见到不速之客，立即从阴影中冒了出来，拦住了茱丽娅的去路。

　　黑色的长发散在身后，在烛光下流动着冷调的色泽，瘦削苍白的脸上有着充满顽强意志力的眼睛。是欧娜。

　　“不认识我了？”茱丽娅言笑滟滟地望着她。“我来探望王后陛下。”

　　“陛下不想受任何人打搅，请你离开。”欧娜寸步不让，眸底含着冷芒，显而易见的敌意。

　　“我要见的人没有见不了的。”茱丽娅面色一冷，眨眼之间掠过欧娜出现在了圣坛上。

　　“你——”欧娜的惊叫脱口而出。她只觉得眼前有道诡秘的青芒一闪，接着一阵阴风唰一声冲她扑过来，而等她本能地侧身闪躲，再次看清眼前的事物时，身后的圣坛上已经出现了茱丽娅鬼魅般的背影。“你究竟是什么人？”她的声音里有无可掩饰的恐惧，可是她还是鼓起勇气冲上圣坛。“不许靠近王后陛下！”

　　“罗嗦死了，闭嘴！”迪斯巴不耐烦地抬起手，指尖飞出一道凌厉的青光，闪电般击中欧娜！

　　欧娜胸口一窒，刹时间从指尖到脚趾，浑身都凝固。她硬邦邦地站着，保持着前一秒的姿势，像一尊雕塑。可是意识还存在，思想仍清晰，一层悲恸的水雾弥漫上她莹亮的眼眸，她无能为力。

　　“我的小爱西，你睁开眼睛看看，是我。”茱丽娅蹲下身，凑近她耳边轻声说。声音听来有一股温暖的诱惑。

　　“……”爱西安安静静，一点反应都没有。连睫毛都不动。

　　“爱西……”

　　“省省力吧，她现在就是个活死人。上回米赫斯动用远古玄法都不起作用。”迪斯巴双臂环胸站在一边兴味索然地说。

　　“那是他找不对路！知道我们的小爱西最在意的是什么吗？恐怕只有我最清楚了……”茱丽娅神秘地笑笑，突然面色一沉。“就是——”下一刻，‘砰’地一声，她一掌击向洛肯的棺椁。精晶石雕成的王椁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像死亡苍凉的叹息。

　　“……！”爱西神色一动！猛然睁开眼。惊悸的深深湖水蓝的深邃瞳眸，宛如砸地破碎的蓝色水晶。

　　“你醒了，我的小爱西。”茱丽娅伸出一根白皙纤长的手指，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凝视着爱西的目光里浮现出淡淡的怜悯，但更多的是冷酷。“还认得我吗？”

　　“……”爱西不语，冰蓝色的瞳仁安静得像玻璃，倒映出茱丽娅的面容，她的灵魂不在这里。

　　“我知道你在恨我。”茱丽娅凝视她半晌，突然叹了口气，缩回手。“你是应该恨我。”

　　“茱丽娅——”迪斯巴百无聊赖地叫她。“好了没？我晚上还有约会。”

　　“要走你自己走！”茱丽娅头也不回。“我要陪着爱西……”

　　“哈？！我没听错吧？你说什么？”

　　“听着，迪斯巴。”茱丽娅突然转过身，带着命令的神色注视着他，一字一句不容置疑的说。“我要把爱西带回去。她是个温驯的女孩，就像我的妹妹。我真心地喜欢她。要不是因为主人的计划迫不得以，我实在不愿意牺牲她……”

　　“妹妹？你觉得她像茱琳娅？”迪斯巴饶有兴趣地目光在爱西身上转了两下。“看不出来——”

　　“这和你无关。”茱丽娅的眼神有些冷。“你要么就离开，要么就闭嘴。”

　　“好、好。我怕你还不行么……”迪斯巴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走了开去。

　　“爱西——”茱丽娅挨着她坐下。“我没有跟你说过我的妹妹吧？很抱歉我伤害了你，可是我也有我的苦衷。我恨华尔芙特王室！他们全都该死！”她的语气肃杀，被时间洗涤冲刷后的仇恨，分外坚韧。年少时所遭受的苦难是永远都无法磨灭的梦魇，它们像是永远都跨不过的墨黑色的河，积聚在心里，化为一滩死水。

　　“知道么，我也是位公主。可是你瞧瞧，我们两人的命运，有多么大的差别……”她似乎是自嘲地笑了笑，抬起眼睑凝视着烛架，脸上浮起一抹回忆的飘渺淡漠。

　　“我的母亲，是青国人……”半明半暗的烛火在安静地摇曳，透过淡金色的烛光，她似乎能望见那个安静平和，与世无争的小镇，吉祥麓，她的故乡。“虽然只是平民家的女儿，却出落得分外美丽。一头长长亮亮乌绢般的发，深邃幽明的眼瞳还有小鹿一般温驯柔和的性情……原本应该是嫁给一个敦厚的良人，被宠爱被呵护，幸福和顺地过完一生，如果不是遇到那个男人……”

　　摆动的光影明暗交替地洒在她的身上，映得她酒红色的瞳眸浮起的恨意炽烈得快燃烧。“他是一个旅行者，在一个风雨之夜敲响了我祖父母的家门，开门的是我母亲。谁能够告诉她，门是不应该轻易开启的，因为那有可能是命运之门……我至今无法理解，为什么当母亲谈起那个背叛她的人时依然充满甜蜜，他们在一起不过短短的二十天，而母亲却为此付出了一生……在我看来他们之间所谓的爱情不过是一个欢场老手对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的欺骗。可我母亲却至死不渝。他应该是个帅气的男人，举手投足风度翩翩，再加上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和一些甜言蜜语，的确很符合每个妙龄少女心目中情人的形象。可怜我母亲沉浸在一个虚幻的梦境里到死都不肯醒来……哪怕因为未婚而孕受人唾骂、哪怕我祖父母不得不为此举家搬迁、哪怕她独自一人将我们姐妹抚养长大而那个男人却音讯全无，她都无怨无悔！愚蠢的女人！对吧……更愚蠢的是，我竟然曾经对那个男人抱有希望，想要前去找他，并且也的确那样做了——”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扭头望向爱西。“知道我遇上了什么吗？那恐怕是你做梦都无法想像的……”尽管后者还是一点回应都没有。

　　她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费尽千辛万苦凭着那个男人留下的少得可怜的线索，来到华尔芙特国的王都。他曾经告诉我母亲，他是华尔芙特的王族，世袭家族的公爵爵位。名字叫做莱德，他留给了母亲一件家族的徽章，上面刻着他的名字……不管这些是真是假我都决心一试，不论最终他肯不肯认我，我只想站到他面前问一句，为什么抛弃我母亲，问他知不知道他在青国还有一双女儿？……我离开家那年才15岁，等我到达华尔芙特国时，已经过去了两年时间。我可以忍受一路的颠沛流离，哪怕当我站到那个男人面前他不肯认我也没有关系，大不了死心之后回去母亲身边，和妹妹一起陪伴她，虽然清苦但是温暖。可惜，命运总是捉弄人。那个男人竟然死了三年了！听说是情杀，这真是讽刺。那个雍容高贵的公爵夫人接待了我，对我和我母亲的不幸万分同情。她说她要将我母亲接过去，还要请最好的宫廷教师教导我们姐妹，我以为自己终于苦尽甘来，却原来那竟是一场恶梦的开始。在我喝了她的一杯饮品醒来后，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地被绑在一张肮脏的铁床上，门开了，一个恶心的酒鬼来到我面前……我被她卖了！卖到王都最阴暗污秽的贫民窟的一家妓院里！这就是所谓的贵族做的事！她将自己的丈夫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卖到了妓院，将一个有着王室高贵血统的公主卖到了妓院！”茱丽娅的口气急促得颤抖，眸中的恨意疯狂地燃烧愈来愈烈——终于‘扑’地一声，引爆了烛火，刹那间烛光全灭，周遭阴暗得如同幽怨的鬼冥。

　　“抱歉，吓到你了，我应该控制一下情绪的。其实我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再去想这些事了……”她的视线瞟过去，烛火便重新燃了起来。“虽说过去那么多年，不过每次想起来，我的情绪仍旧会失控……”她神色歉然地拍拍爱西的手，没有觉察后者冰蓝的瞳色渐渐暗沉下去。

　　“知道我后来怎么样了么？我逃了。不过那不是一次两次就能够成功的，我已经想不起来究竟逃了多少次，只记得每次被捉回去都会被打得很惨，那是要往死里的打——后来我学聪明了，不再反抗，有客人就接，慢慢的他们都以为我认命了。于是在一天晚上，我杀死了一个客人，穿上他的衣服，戴着帽子，从后门逃走，没有人发现，很成功。可是站在王都的广场上，我发现我无处可去，母亲和妹妹，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她们的消息了，可我不想回乡不想去见她们，我早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我。我想起还有一件事情要做，我要去杀那个带给我苦难的人，那个阴毒的公爵夫人。我打听到她去参加宫廷酒会，于是我埋藏在公爵官邸的角落里，等她一下马车就冲上去杀死她……可是有个人制止了我，告诉我，他的主人要见我，要我跟他去，他说，在他的那个地方，很安全，想做什么都可以，即使杀人，也没事。并且向我保证，只要我随他去，他就替我报仇。我当时早就豁出去了，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于是我去见了他的主人。也就是现在我的主人。他果然替我杀了公爵夫人，将她的头颅交到我面前，我把那个女人的头扔进了臭水沟！还有那家妓院的老母和乌头，我一把火把他们全都烧死了……”说到这里茱丽娅长长地吐了口气，脸上充满复仇的快感。

　　“爱西，你听我说这些是不是觉得我是很残忍的人？亲爱的，你没有经历过那些，你不能理解，我所受的原比我所说的还要更残酷百倍……虽然我因着跟随了主人而拥有了永远不逝的青春，但我至今怀念的，除了和我母亲与妹妹一起生活的那段时光之外，就是在灵国王宫里和你，还有小露伊在一起的那些愉快的日子。那真是段快乐的日子啊。你们俩是那么天真美丽，对人对事毫无心机，纯净得像春天阿利斯山上奔流而下融化的雪水。和你们在一起，我死气沉沉的心仿佛也重新跳跃了起来，我是真心地喜欢你们，想要永远陪着你们、照顾你们……真的！事情变成这样我也不想……”她握紧爱西冰冷的手，略顾不舍地望着她，眸中的酒红逐渐消褪，回复原本的漆黑。“亲爱的，不要悲伤，都过去了。我会带你回去，给你找寻更好更爱你的男子，你还年轻，只要我好好照顾你，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恢复原来的美丽，相信我，我会补偿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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