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黑云压城城欲摧 第十八章 族影妖刀（八）

　　依旧是墨色的天空，雨丝寂寞的打着沉寂的大地，无边无际广袤的夜色，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尽头，仿若撑不开的牢笼，囚禁着整个苍茫尘世。

　　似乎承受不住雨点的重量，族影刀低低鸣叫一声，慢慢从苍白的手中颤抖着滑落，“呛”地一声埋入黑色的大地，惊醒僵持的沉默。

　　一直安静不语的风狸猝然难！

　　一瞬间，红缨娇小的身影被大力抛到空中，卷席着风雨飞出几丈远。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她只来得及睁大双眼愣愣看着自己的同族。

　　“擦擦擦”，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三道风刃爪如鼓点般接连撕裂她的身体，鲜红的血液洒在雨中，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

　　紫袍女子微笑着风立在屋檐上，忽然，她的笑容瞬间凝固，目光所及处，一个灰色的身影闪电般出现在红衣少女的身后，接住空中坠落的身体。

　　与此同时，族影刀鸣叫之声陡然加大，刀身因欢愉而兴奋地颤抖着，光芒乍现，雪白的光照亮幽深黑暗的宫殿。仿佛等待了许久，族影刀蓦地脱离地面，在空中盘旋一圈，终于飞回到曾经的归宿。

　　天底下能驾驭族影刀的人只有一个——

　　“徽间！”紫灵惊呼出声，眼中竟然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忽然又瞥到他抱着红衣少女的双手，喜悦瞬间消失。

　　“没想到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变，依旧与妖怪为舞。”

　　“这么多年，你倒是变多了，”徽间一脸淡定，“变老了，也变质了。”

　　“你！”紫灵脸色刷得变白，感应到她情绪的起伏，风狸恶狠狠地盯着眼前的男子，准备随时动攻击。

　　“收回你的式神，”徽间瞥了风狸一眼，感觉到抱住红缨的双手渐渐被鲜血染红，他的脸陡然垮下来，“我虽然承诺不斩一妖，但没说不可以废妖，不可以杀人。”

　　听到最后一句话，紫灵苍白的脸瞬间转青，因为强烈的怒意，她的语音有些颤抖，“你——徽间，你以为你是谁？你只不过是个叛徒！”

　　对方却只是嘲讽一笑，“我不记得和你是同伴，何来的叛徒？你刻意引我出来就是为了这句废话？”

　　徽间故意学着贾南风的口气。

　　“你别以为我杀不了你！”紫灵大喝，气得浑身不住颤抖。

　　“随你，”徽间无所谓地摆手。

　　这时，西北方向忽然传来嘈杂声，隐隐约约听到“刺客”的呼喊声，与此同时，徽间耳边传来熟悉的呼救声。

　　那是墨云使用“传声符”传来的讯息，杂乱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之后，才传来他断断续续地声音，“大……大叔，我……我被现了，符快用完了，要……要死了，救……命，救命啊——”

　　“传声符”燃尽，声音戛然而止。

　　“是……是墨云出事了吗？”怀中的红缨听不到墨云的话，但模模糊糊听到杂乱声，也猜测出生什么事了，心下一急，又吐出几口鲜血。

　　“不要说话，”徽间轻轻替她擦拭干净嘴边的鲜血，再看向紫灵时，眼神陡然冰冷，“我答应你们的要求——但是若敢伤害其他人丝毫，我徽间保证，定会让你们加倍偿还！”

　　说罢，背负族影刀，抱着红衣少女掠到西北方向，再不回头。

　　紫袍女子一直盯着灰色的背影，直到他完全没入雨夜，依然看不到飞奔的身影有一丝的犹豫。

　　“徽间……”紫灵喃喃，却再也说不出后面的话来。

　　她能肆无忌惮看着他的永远都只是背影而已，而这个背影也永远不会因为她而停留。

　　当紫灵回到凤殿内时，贾后正站在灯下焦急地张望，此时见她回来，几步跨上前追问，“侍卫报藏书阁有刺客，外面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紫灵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良久才启唇，“徽间突然出现救下了那个妖怪，至于刺客可能是和他一起的”

　　“我也是如此猜测，已派人去仔细查探了——”注意到她的反常，贾后蹙眉问道，“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紫灵一愣，终于慢慢恢复常态。当时场面混乱，此时仔细想来也觉出总总的疑点，“我很奇怪，徽间为什么会突然带走族影刀，而且从他口中所说，他知道这是我们设的圈套，却还愿意往里跳，看起来好像是受到了什么威胁。”

　　“这不正好吗？离我们的目标更近了，”贾后幽然说道，突然转换话题，“现下情况危急，保不准杨族亡灵什么时候攻来，未雨绸缪，你就留在宫内吧，我会为你安排好住处。”

　　“困妖锁”被意外打破，杨族亡灵不禁重获自由，还捡到便宜得到上古神兽英招的亡魂，此时势气正盛，即使以冷静果决为名的贾后难免也开始焦急。

　　紫灵闻言淡然一笑，摇头，“住宿就不必了。我们修术之人，向来游荡尘世，居无定所，过惯了浪子的生活。”

　　言下之意是不愿意留在宫中了？贾后心中一慌，刚想继续劝解，紫灵已经自顾自坐在风狸背上，纤长的手指习惯性地拍着它额头，只道，“你放心，我们既然是盟友，我自不会罔顾你的生死。”

　　说罢，乘着青色的式神消失在绵绵黑夜。

　　贾后站在烛火下还保持着追问的姿势，此时见她擅自离开也不恼，只是若有所思道，“……她怎么走的这么匆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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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阳，阳春客栈

　　苍天一色，黑夜寂静沉睡在清冷的雨笼中，雨点淅淅沥沥拍击在瓦片上，击起碎裂的水花和薄薄的白雾，氤氲的白雾又湮没在浓浓夜色中。

　　——化不开的沉重。就像自己，游荡了十三年，依旧逃不开既定的宿命。

　　徽间坐在屋顶上，手中第一次没有拿酒瓶，取而代之的是离开十三年的旧友，自己亲手抛弃的羁绊。

　　族影刀安静的躺在主人掌中，享受般沐浴在雨中，周身笼罩着白色的烟雾，几滴飞溅的水花滴入他眼中，寒冷、寂寥。

　　犹豫着，粗粝的手指慢慢触到刀柄，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徽间的眼神慢慢缓和，轻轻来回摩挲“族影”两个甲骨字体，族影刀开始难以抑制地轻轻颤动。

　　寂静的雨夜，一人一刀沉默着对视。

　　“没想到再一次握着族影刀，他这么平静，”红缨收回屋顶上的视线，转头看着明灭不定的烛火，低声喃喃。

　　“意思是大叔不应该平静喽？”正在为没有拿到古书而郁闷的墨云立时活过来，凑过头来，一直对徽间以前的往事很感兴趣，奈何对方守口如瓶，即使喝醉了也不透漏一个字眼，此时找准机会，便故意眨巴着大眼睛八卦地追问，“大叔和族影刀之间生了什么？”

　　红缨反常的没有和他抬杠，只是轻声叹口气，却问起毫不相关的事，“你知道什么是术师吗？”

　　“那当然，”墨云不假思索的回答，“拥有过人的灵力，能驾驭五行之术，并以斩妖除魔，维护天下平安为使命的人。”

　　“那如果所谓的‘斩妖除魔，维护天下太平’只是人类野心的借口呢？”

　　墨云呆愣。

　　豆大的烛火闪了几下忽然暗下来，屋内顿时变得昏暗，看不清红衣少女的表情，只听到她冷静的漫长叙述，“万物滋长，各有生命法则，妖魔生于战乱，又活于战乱，为了生存而吸食人族，人族为了生存也猎杀妖魔，甚至创造术法使役妖魔，这就是术师。而我就在这种杀戮中活下来的，但我从不恨人族，因为无论对谁而言，这只是我们一种生存方式，无对亦无错。”

　　“我们妖族可活千年，而人族只有百年寿命，如此脆弱的人族，我从来不屑于和他们争夺。”

　　墨云刚想反驳，被红缨制止。

　　“但是，正因为生命的短暂，人族的世界比漫长的妖族要精彩很多，渐渐地，身边的同类越来越想融入人族的世界，有依靠暴力的，也有甘愿服从的——那群笨蛋们，哪里知道人类的野心远远比他们的寿命长，最后还不是被人类利用，有的丧命，有的成为奴役……也就是所谓的式神。”

　　英招如是，风狸如是，还有更多的也如是。妖族永远是被歧视的一族，永远是邪恶的源头。

　　红缨忽然闭上嘴，房屋变得安静许多。顶棚不断传来雨点打鼓的敲击声，散落珠玉般杂乱无章，挠的十三岁孩子心慌如麻。

　　妖怪为祸害之端是这个朝代，这个世界宣扬的理念，活在当下的墨云也不例外，他独自飘荡几年，见多了死于妖怪利爪之下的百姓，也经常被妖魔鬼怪追杀，对妖怪虽不至于深恶痛绝，却也没甚好感。

　　红缨的一席话完全打乱了他本有的世界观，不禁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么，你为什么想做大叔的式神呢？”

　　“呵呵——”红缨突然笑出声，案几上的烛火因之猛烈摇晃，几欲熄灭，“因为他是个笨蛋啊，一个因为错斩区区一只妖怪，就立誓从此不斩一妖，弃刀隐退的笨蛋。”

　　笑声忽然又戛然而止，红缨慢慢低下头，低声，“其实我和其他妖怪一样，也向往着人类的生活。而他是唯一拿我当妖怪看，又不以妖怪的态度对待我……他是不同的。”

　　——人类的生命简直脆弱不堪，我救他们就是为了证明我们妖怪的高贵！

　　——去你大爷的！人类和妖怪都一个样！瞧你腿短黑脸的，你哪里高了？哪里贵了？

　　当自己标明是大妖怪时，他是第一个敢拿酒瓶敲自己头并破口大骂的人。没有鄙视，没有恐惧，就像在和普通人争辩，粗鲁，蛮横不讲理……但感觉温暖。

　　“弃刀隐退……那把刀就是族影妖刀吧，原来大叔是为了这个才弃掉它的，”墨云恍然大悟。

　　所以才会说“没想到再一次拿到族影刀，他会那么平静”。墨云忽然感觉到了屋顶上雨帘中的人背负着沉重，却不能完全明白沉重的是什么。

　　那时候，他还没有自己的信仰。

　　“喂，小鬼头，”红缨突然提高音量，“你代我对臭酒鬼说，本大妖怪醒悟了，我不做他的式神了！”

　　红衣少女一扫之前的阴霾，脸上洋溢着灵动的笑意，只是曾经清亮的眸子忽然黯淡了所以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