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萁燃豆 第九章 惊变

　　李郭二人自沈府回到仙来客栈后，彼此商议了一宿，也没太好的主意，只得再留京等等，看看情形再做打算。

　　第二日正午，郭震在客栈里迎来两位不速之客。其中一位是郭震的旧相识疲门的游医沈令誉。另一位则是个年轻人，瘦高个。沈令誉向郭震介绍这人叫汪守泰，来自南直隶徽州府歙县，目前在刑部员外郎于玉立门下任个书吏。算起来他还是爵门天字辈中人。当下郭震和汪守泰叙了辈序，汪守泰起身给师叔见礼。

　　彼此排资论辈后，沈令誉率先开口：“郭兄，你我一别已有七年。那日慈恩寺一见，兄长丰仪不减当年，颇为欣慰。其时小弟因要事在身，不便叙旧，故今日登门特来拜会。”

　　郭震笑道：“贤弟今日来，只怕不是叙旧这么简单吧”

　　沈令誉叹了口气道：“难逃兄长慧眼，小弟今日来其一是拜侯哥哥，其二，小弟现在确实是山穷水尽，来求兄长指点迷津来了。”

　　紧接着沈令誉把事情叙述一遍，原来沈令誉与前礼部侍郎郭正域一家来往甚密，时常出入其家为其治病。郭正域本以在今年致仕还乡，却没想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出了妖书一案。又有传言说妖书一事与郭侍郎有关，郭侍郎如今被困在城外，沈令誉为之上下奔走，但朝中百官避之如豺蝎，只有刑部刑部员外郎于玉立一如既往的愿意来往。沈令誉现在是进退维谷，束手无策，想起那日在慈恩寺见过郭震，他与郭震是旧识，知道郭震是爵门老江湖，熟知官场门道，所以打听到了郭震在京城的落脚处，特来请教。

　　郭震沉吟一会儿，问道：“你本是疲门人物，不涉官场，怎么会涉入这般浑水。”

　　“咳，这倒不是全为我，主要还是因为我师”沈令誉道：“我师是紫柏尊者，你们在慈恩寺中也曾见过。他俗名沈真可，原本是我同村人，四年前收了我做俗家弟子。恩师平生有三大憾事，又称三大负。老憨不归，乃其出世一大负；矿税不止，乃其救世一大负；传灯未续，乃其慧命一大负。续写传灯录这等事情，绝非徒儿能插的上手的。但解救憨山禅师①，力止矿税这等出世俗务，弟子定要效劳。我交结郭侍郎，原意也在这二事上。”

　　郭震哭笑不得望着沈令誉，心中暗道，憨山禅师本就是今上和皇太后争执的替罪羊，走走太后门路，待到今上心平后自会放回。这等事哪里容得外人置喙。至于矿税，更是痴人说梦。天下诸多官员屡谏而不止，你一个方外人，又怎去“救世”。这师徒二人帮忙，帮忙，怕是越帮越忙，最后可能把自己也搭了进去。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闭目又把这些日子从驿报，江湖，以及沈太泳等处得到的消息在心中过了一遍，渐渐的理出眉目来。随即他睁开眼，对沈令誉说道：“郭侍郎被牵扯到妖书一案的浑水中，那是不足为奇。在楚王案②中，郭侍郎坚持公勘，又把楚王华奎给自己送礼的事情抖了出来早就得罪了楚王。更何况他还揭发楚王给沈首辅送礼，和沈一贯一系也早撕破了脸面。此次妖书一案，是有人想借机落井下石，致他于死地。搭救郭侍郎这等事，绝非你我这类布衣能做得到的，也非于员外郎这类部臣能左右的。这可能会是首辅沈一贯和阁臣沈鲤的二沈之争。在他们的眼里你我这等人只怕连一个兑子的小卒都算不上。”

　　他顿了顿又道：“我更担心的是，有人可能会在这件事情上利用你师父紫柏尊者，搞不好会把你们师徒俩都拖下水。”

　　沈令誉一楞，问道：“兄长何处此言啊？”

　　郭震道：“我且问你，早些年我在听说万历十四年时郭正域任南祭酒时，曾因为雪浪法师非议其诗，而公报私怨，曾榜示驱逐雪浪和尚，连带与雪浪交好的尊师紫柏尊者也一并逐出了江南。可有此事？”

　　沈令誉道：“确有此事，不过雪浪禅师虽性佻达，不拘细节，但诽议郭江夏③诗的确非雪浪禅师，而且其弟子如愚和尚。这一小事我也早与郭侍郎解释清楚，彼此的误解也早以冰消了呀。”

　　郭震道：“冰消不冰消是你们的事，外人不会得知，说不定就会有别有用心之人把尊师找出来加以利用，当投枪匕首用。”

　　沈令誉惊得站了起来，给郭震做了个长揖，道：“还请郭兄救我。”

　　郭震搀起沈令誉，说：“老弟不必见外，其实也无良法，还是早离开这等是非之地为上啊”

　　沈令誉叹起道：“我师为人倔强不听人劝啊，也有人劝他披发入山始妙。但他却回答披发入山易，与世沉浮难，断发如断头岂有断头人怕疑忌的。又常对我说舍得此一具贫骨，也要完成三大负。此时劝他回山怕比登天还难啊。”

　　郭震道：“这般的话也就只能祈佛祖庇护了，也许是我杞人忧天多虑而已。但沈老弟，切记愚兄一句话，若真是被愚兄言中，你师徒切莫中了别人计。你二人既然上了郭侍郎的船，就万万别再转舵。打死也不能顺他人的意思攀诬郭侍郎一系。否则到最后，你等失去利用价值后会，两方人任何一方都不会放过你们。打死也不让，或许还能守得日出云开。”

　　沈令誉听完郭震的一席话，心事比来的时候更重了，借故起身告辞离开仙来客栈。同来的汪守泰却未随他一同离去。待沈令誉走后，郭震笑眯眯的对汪守泰说道：“师侄，还有何事？”

　　汪守泰起身再次给郭震见礼，道：“小侄在爵门久闻师叔大名，今日能有机会亲见师叔，自当多留师叔身边，请师叔指点一二。不知是否扰劳师叔。”

　　郭震一笑：“爵门的那帮老家伙能在你面前提我什么大名，无非都就是说郭泥鳅，滑不留手而已“

　　汪守泰依旧躬身附和道：“师门诸位前辈都说郭师叔你处世圆滑，八面玲珑。“

　　郭震示意汪守泰坐下：“年青人好学上进，这是好事。师叔虽再师门略有贱名，但在官场也没混出什么名堂，你要请教，师叔也不会藏私。但我要先问问你，你是怎么到刑部员外郎于玉立处做得这个书吏“

　　汪守泰答道：“是沈师叔引荐的。“

　　“噢，沈令誉认识于玉立？“郭震接着问。

　　“沈师叔曾在常熟缪仲淳缪神医处学过医术，而缪神医是于大人结拜大哥。所以他们是旧识“

　　“缪仲淳和于玉立结拜？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今年年初，于大人起复之前。一同结拜的还有金长兴丁元荐、常州沈伯和、丹阳贺学仁、松江康孟修、同里钱谦益等人，其中以缪仲淳为长。“

　　郭震拂须称赞道：“你搜集倒是很清楚“。

　　“搜集资料本是我爵门基本功，师侄虽不才，但也不敢倦怠“汪守泰谦虚道。

　　郭震又问道：“在来京之前，你操何业啊？“

　　汪守泰听到此问，犹豫了一下，最后咬牙回答道：“师侄曾是徽州府歙县小吏“

　　郭震刨根问底道：“在歙县所司何职。“

　　汪守泰吞吞吐吐的答道：“门―――门子“。

　　郭震顿时明白了，汪守泰前面所说的歙县小吏还是有所保留，县衙中各类书办等小吏虽也是徭役，但是混得考满，还能博得个出身。而门子则是县衙行政中的最底层，严格的说他们还算不上吏，只能算衙役。门子虽然即清闲，又有油水，但说出来终究不好听。所以汪守泰对自己的出身吞吞吐吐，回答的很不老实。

　　郭震正色的对汪守泰说：“你任过门子一事，京中有人知晓吗？“

　　汪守泰道：“没人知道，连于大人也不知道”。

　　“那就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提及此事，门子终究是贱业，虽说英雄不问出身，但官场上还是讲究这个的。嗯，不但要隐瞒，连你的名字也要改，以防别人向你乡人打探。在于大人面前，你就说，你的原名与你八字不合，运道不佳，总之编个理由含糊过去就成了“

　　汪守泰沉思了一下，对郭震说道：“师侄听师叔的，今后我就改名叫汪文言好了”。

　　接下一连三日，汪守泰，或者现在应该叫汪文言都来仙来客栈向郭震请教官场风俗忌讳，纵横之术等等。李乐水也饶有兴趣的在旁旁听。这日中午，三人正在房中畅谈，却见李魁奇从外面急冲冲的跑了进来，刚进院子里就嚷开了：

　　“二掌柜，郭先生，你们还不知道吧，外面都传开了，说造妖书的奸人逮着了。打死你们也猜不着，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我们那天见过的――”

　　①憨山禅师，明末四大高僧之一。万历二十三年，因私建寺庙的罪名（实际是因为万历不满皇太后赠送其3000两建寺）发配广东。

　　②楚王案，是指神宗万历三十一年楚王宗人状告楚王朱华奎非老楚王朱英俭所生的案件

　　③郭江夏，系郭正域籍贯，明人有以姓氏+籍贯称呼的惯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