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萁燃豆 第六章 换书

　　比起福建的红砖绿瓦来，京师小巷冬日清晨的色彩十分单调，青灰色的房屋，青灰色的砖墙，青灰色的路面，青灰色的天空。走在小巷内，除了屋脊上点缀的残雪，满眼都是青灰色。裸着黝暗的躯干的老树，面目狰狞的把**的枝条拧向天空。刺骨的北风，低鸣着，在墙角、晃荡起一个个的风旋儿，把浮土、雪沫、纸片卷上半空。路上的行人很少，偶尔有一两个人影幽灵一般出现，又幽灵一般消失。目所能及的活物就是留守在京城内的麻雀，他们三三两两从树梢上略过。

　　来京已有五六日了，李魁奇已经没了初见北方雪时的那股活力，此刻他缩着脖儿，端着膀儿，俩手抄在袖子里把一个包裹抱在怀里，紧紧的跟在李乐水的身后。他口里不断的向李乐水抱怨：“二掌柜”自王时和过世后，黄合兴的伙计都不在叫李乐水为李先生，而改口称二掌柜，“你说这大冷的天，咱们不学郭先生那样在屋里舒坦的坐在暖哄哄的火炉旁边，非一大早的跑去见那洋和尚干嘛”。

　　李乐水笑了笑，说道：“那好，下次我自己去，你就别再跟来了。”

　　李魁奇抽出一只手，挠了挠脑袋说：“那不成，郭先生交代了，要我不能离开你半步，万一没照顾好你，你有点儿闪失。他回去准告诉我娘，我娘非打死我不可。”

　　见这个比自己尚小十多岁的半大孩子，口口声声要照顾自己，李乐水心底却没觉得好笑。古代人成年早，穷人的孩子更是早当家。这个李魁奇，两个膀子上有的是力气，看似鲁莽，其实心眼很细，并不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物。所以郭震才放心让他跟着自己。

　　这是李乐水第三次去拜见京城里的意大利传教士利马窦了。在等候沈太泳消息的这段时日里，李乐水和郭震按照利马窦当初留下的地址拜访了这位洋教士。利马窦对这俩人的来访十分欢喜，拉住他们传福音，讲教义，希望能一举把二人感化成虔诚的教徒。不过，郭李二人，骨子里都世俗的很，对于神学这一套丝毫不敢兴趣。利马窦察觉后，又祭出他在中国对士大夫传教惯用的方式，先用西方的自然科学吸引，然后再引诱他们入教。没曾想，李乐水这个不起眼的中国人，在天文和地理上居然丝毫不逊于自己。

　　李乐水回忆到这，脸上不由的露出了一丝笑容。他又想起昨日自己和利马窦讨论天文时，自己一不留神说出：“地球是围绕太阳公转”的这个前世常识时的一幕，那洋鬼子轻蔑的说道：“莫非你也想哥白尼一样愚蠢的认为太阳是宇宙的中心”。就在“太阳也不是宇宙中心”这话到了李乐水嘴边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所处时代，似乎都能从利马窦的脸上看到了宗教审判所，看到了火刑架。忙改口说：“一家之言，一家之言”。

　　即便如此，利玛窦那里还是有足够吸引李乐水的东西，那就是利马窦从欧洲带过来的数百本图书。尽管大部分的书籍都是宗教和艺术类的图书，但是还是有那么两本书足够让李乐书垂涎三尺。一本是德国人埃克尔1590年版的《重要矿石论》里面总结当时欧洲金、银、铜、锑、汞、铅矿物和金属的检验、制取和精炼技术，还叙述了一些酸、碱、盐的制备，实验室的设备和操作，以及灰吹皿和冶炼炉的建造，试金天平的制作等等。另外一本则也是德国人写的，作者叫阿格里科拉，1556年出版的《论冶金》。书里涉及矿物成因、采矿技术、矿井通风排水、职业病及其防护、矿石成分检测、冶炼方法及设备等多个方面，甚至还带有许多生动的木刻插图，内容极为丰富。

　　虽然这两本书都是用拉丁文写成的，但是好在李乐水学得是拉丁文系西班牙语，与拉丁文基本相通，在语言天才利玛窦指导下，这俩本书也能看懂九成。这一天，李乐水又一大早就带着李魁奇往利马窦住处赶去，就是打定主意要把这俩本书搞到手。

　　利玛窦二次上京后原本是住在礼部的会同馆内，在向万历帝呈现了献自鸣钟、铁弦琴、万国图等一批方物后，被允许在京师里自寻住处。他们便在宣武门附近租了间民宅。利玛窦把小院的正厅改造成一间简陋的小教堂。大门敞开着，随时欢迎来往的信徒。

　　李乐水尚未走到正厅的门边，就听到屋内有两个人用西拔牙语争吵，其中那犹如洪钟的声音，李乐水认得正是利玛窦神父。李乐水转身把中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李魁奇轻声，然后站在墙角偷听屋内的争吵。

　　只听利玛窦说道:”Diego神父，你应该明白，任何民族的偏见，都会给中国的福音事业带来毁灭性的灾难，只有通过超越民族、种族及地域的纯文化方式，才有可能使这里的人民逐渐走上信仰的道路。请你记住，你首先是主的使者，其次才是西班牙人。在这次事件中，我们必须让中国的皇帝、官员、和人民意识到，我们和西班牙人不同。”

　　Diego神父，李乐水这俩天也从徐光启那里听说过，他是西半牙人，中文名字叫庞迪我，也是教会的传教士，利玛窦的同伴。前些日子一直都在宫里教授西洋乐器，所以李乐水并没见到。

　　“Matteo神父,”这个尖尖的声音应该就是庞迪我，“你怎么让把我们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都搞不清楚，而把我们统称为弗朗机人的中国人明白，我们和西班牙人不同？”

　　“Diego神父，必要时，我们可以告诉中国人，我们的天主是Deus,而西班牙人的天主则是Dios.并不是一回事。”

　　站在屋外的李乐水明白，利玛窦这是又在耍无赖了，Deus和Dios不过是拉丁文和西班牙文对上帝的不同表示而已，当然用这条理由糊弄一下对于明末的中国人，应该能行。

　　“Matteo神父”庞迪我带着怒气，声音也提高了“你这种欺骗是亵渎上帝，是违反教规的。我要向耶稣会的亚洲区观察员汇报。”

　　“Diego神父，比起教团在中国的生存来，教规小小的违背一下，也是允许的。你可以保留你的意见，你也可以向澳门的基督会申诉，但是请你记住我才是基督会中国区的主教，请你尊重我的意见，现在你可以出去了。”

　　李乐水待到庞迪我神父怒冲冲的冲出房门后，才带着李魁奇进了正厅教堂。利玛窦神父正双手交握，跪在十字架钱，进行祈祷。李乐水未作打扰的站在门口，利玛窦昨晚祷告后起身，一眼就看到李乐水。原本阴沉的脸上浮现笑容来，对李乐水说：“李先生，你今天来是皈依上帝，接受洗礼的吗？”

　　这话，李乐水已经听了两三次，他一如既往的摇了摇头。利玛窦神父依旧保持的笑容：“迷途的孩子，我坚信以你的才智迟早一天会听到主的召唤，重新来到这里和我们一起赞美上帝。”

　　李乐水不理会利玛窦的说教，他让李魁奇把包裹放在案上，边打开包裹，边对利玛窦说：“神父，虽然我暂时感受不到主的气息，听不到主的声音。但是我还是对您，对您的品德，对您的学识佩服的。这样东西是我的一个基督教朋友送给，我想把它转送给您。”

　　包裹被完全打开，里面竟是一尊白瓷的圣母像。这圣母像正是黄合兴号在林家瓷场定做的瓷像中的一件。在德化白瓷特有的温润的特性，把圣母玛丽亚表现的无比的圣洁。

　　利玛窦教父惊讶的叫了一声，围着这圣母像转了几圈，许久才把目光把圣母像上移开，对李乐水赞美道：“这么精致精美的圣母像，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在欧洲也只有米开朗琪罗这样的雕塑家，才会创作这样出神入化的艺术品。但是这件东西我不能要，你的基督教朋友让你把这圣母像带在身边，大概就是想让你早日给灵魂找到归宿，投入到主的怀抱。”

　　这圣母像到真是希尼娅让李乐水带上京的，没想到在这里派上用场，对于利玛窦的推辞，李乐水也早有准备，他说：“利玛窦神父，谁又能去揣测万能的主呢，也许主的旨意就是假借我的手把这圣母像带到京城来的呢？如果它能挽救更多人灵魂，我想我的教会的朋友绝对不会介意我把它转送给你的。”

　　这番话让利玛窦不再推辞，“你说的也有道理，”利玛窦盯着李乐水的脸说道：“你今天来不单单是为了送圣母像吧，还有别的事吗？”

　　李乐水心中暗叹，你这个神父真上路，知道啥是有来有往。赶紧说：“这几日来，一直都在向神父你请教，泰西之学的渊博让我赞叹，我想从神父你这里‘借‘几本书来，也许有一日我会从阅读中找到主的气息”。

　　这样，李乐水没费什么周折的，就把《论金属》和《重要矿石论》这两本心仪的书搞到手，又顺手从利玛窦处拿了几本数学方面的书籍，最后还不得不接受利玛窦神父硬塞过来的一部圣经。大有收获的他，在回客栈的路上都感到神清气爽。突然，他看到前方不远处，金大缩头缩脑躲在一家茶坊里，几个乞丐则蹲在附近的墙角处，伸着脑袋，像是在等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