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萁燃豆 第四章 西儒

　　那个秃头的欧洲人，摇了摇头，用带点生硬的话说：“三千世界只是你自言自语而已，你并不能证明存在百亿个世界，百亿个天主。你们的圣人孔子在《中庸》里说‘郊社之礼，以事上帝也。’《周颂》里说：‘执竞武王，无竞维烈，不显成康，上帝是皇。’又曰：‘于皇来牟，将受厥明，明昭上帝。’《商颂》里说：‘圣敬日跻，昭假迟迟，上帝是祗。’《雅》云：‘维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易》里说：‘帝出乎震’。由诸书可知，所谓的帝，并非是天的代称，苍天者抱八方，怎能是一出？上帝不是指的天而是指的天主。我们所说天主，乃你们古经书所称上帝也。我们也称‘陡斯’。既无亿万个上帝，哪里来得亿万天主。”

　　紫柏大师一时语塞。李乐水在在旁却听出了破绽，不论是拉丁文Deus，还是中文的天主都是基督教的概念，和中国的“天”“上帝”都不是一回事情。不过他还是不由佩服这位洋人国学功力，他说的那些儒家经典，自己别说看就是听也未听过。

　　紫柏又问：“你们大西人不信轮回”

　　洋人答：“灵魂不灭，或在地狱或在天堂，焉有轮回”

　　“那么你们的耶稣生前在哪里？”

　　“天”

　　“死后在哪里?”

　　“天”

　　“你们的耶稣生前于天，行于世，死后又归于天，岂不是轮回?”

　　那洋人也一时无言可对。这俩人正鸡同鸭讲的辩论着，突然从外面跑来一个郎中打扮的人来。这个人郭震是认得，正是疲门中的沈令誉。只见他跑到紫柏大师身旁，低声一阵耳语，李乐水警觉的把耳朵竖起来偷听，依稀的听到“郭侍郎”“杨村”“锦衣卫”等字眼。

　　紫柏听完，脸色大变，站起身来，双手合什，对周围各人微鞠一躬，道了声佛号：“阿弥陀佛，诸位施主，老衲因有俗务羁绊，今日就到此处，改日再论法，以光我佛”。

　　说罢就转身向外走去，沈令誉抬脚正要追随，才猛的看到人群中的郭震，神情一愣，转而向他拱了拱手，算是打了招呼，急匆匆的追赶紫柏去了。

　　这等局面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那洋人更是感到莫名其妙的，冲着身边的一位儒士同伴耸了耸肩，又摊了摊手。这儒士笑道：“神父，既然如此，我们也先回去吧”。两人随即准备离开。

　　李乐水脑子里灵光一闪，立刻冲着两人高喊：“两位请留步，这神父可是泰西儒士利玛窦先生”。那洋人惊讶的问道：“正是，你认得我？”

　　李乐水改用西班牙语说道：“利玛窦神父，我自福建来，曾在福州闻你听李之藻大人提及你的大名，今日能再此相见万分荣幸”。利玛窦是意大利人，但在罗马圣汤多雷亚神学院里学过希腊语，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在这个东方的国度的京城里，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西班牙语给他交谈，又惊又喜。也改用西班牙向李乐水询问了他与李之藻相遇的具体情形。当利玛窦得知李之藻曾向李乐水请教过数学问题，就更加惊奇。转身跟同伴低声说了几句后，邀请李乐水在合适的时间拜访他在京城的寓所。

　　接着利玛窦又向李乐水介绍自己身旁的那个儒士同伴，说：“这位教友是保禄，今年在南直隶入了教。“

　　这个保禄对李乐水拱手见礼，说道“保禄是我的教名。在下姓徐名光启，字子先。南直隶丁酉科进士。此次来京是参加明年的春闺。现在在利神父处习大西几何之学，今闻李先生精通泰西之学，还望抽闲指点一二。”

　　保禄这个名字李乐水是很陌生，但即便是作为明史盲的他，对于徐光启这三个字还是有印象的，依稀知道这位可是在中国史有名的科学家。见他要向自己讨教几何问题，连摆手称不敢。

　　三人又寒暄几句，利玛窦和徐光启就告辞离开。待到这二人走后，院内众人早已散去，空荡荡的小院内仅仅剩下李乐水一行三人。李乐水和郭震商议一会儿，寻思来京城也有两日了，尚未去找沈太泳。既然今日紫柏大师见不成，不如直接去沈府。主意一定，三人就离开慈恩寺。

　　当今首辅沈一贯的家，李乐水早已经向客栈里的伙计打听清楚，离慈恩寺不远。三人到了沈府的朱门前，敲了几下门环后，从门里走出一沈家家仆来，上下打量了李乐水一干人后厉声道：“什么人敢乱敲当今首辅家的门”。

　　郭震毕恭毕敬的把名帖递上，说道：“这位大哥，请代为向贵府二公子通报一声，就说是福建旧人来访”。

　　那门仆把名帖翻了翻，鼻子一哼，说道：“啥旧人新人，我家公子不认识什么福建乡下人”。但手里还翻转着名帖，并没还给郭震。

　　郭震当然明白，从袖中掏出一钱银子，递到那门仆手上说道：“我们是二公子的朋友。有劳行个方便，往里通报一声。”

　　门仆很快的把银子收到怀里，换了副笑脸道：“早说是二公子朋友嘛，扯什么旧人啊，你们且在这里侯着，我就去往里通报一声。”说罢，关上门匆匆走了。

　　不一会儿，那个人回来，告诉郭震一句：“不巧，二公子今儿不在。”

　　郭震有点不相信：“当真不在”

　　门仆一听急了，提高声音说道：“怎么，我还能骗你不成?”

　　就在这时，门里又走出一位三十多岁的人来，一身锦袍，眉目间和沈太泳有几分相似。他见门仆高声断喝，以为是争吵，就喝问门仆道：“沈福，因何事在大门前喧哗”。

　　叫沈福的门仆回头一见这位，连忙低头哈腰道：“回大公子的话，这几个人来找二公子，我告诉他们二公子不在，他们不信。说话太大声，惊扰了大公子，该死该死。”

　　这位被叫做大公子的人接着问那沈福：“喔。二弟他不在房里？”

　　沈福凑过去，低声说：“听二公子房里的巧儿姐说，那个叫?生光骗子又溜回京了，二公子一早就去他那里。”

　　大公子若有所思的想了想，随即狠狠瞪了沈福一眼，沈福吓得忙弯腰后退了几步，沈太涿对李乐水三人一拱手，说道：“既然二弟不在，几位请回吧。”

　　李乐水也拱手还礼，说：“既然如此不巧，那我们改日再来，有劳大公子了。”

　　三人转身离开，待走出一个街口后，李魁奇呸一声冲地上吐了口唾沫说：“这深墙高院家的狗比狼还凶，通报一声就要咬掉了一钱银子。”

　　郭震瞪了他一眼，说：“京城之地，天子脚下，小心说话，别招惹是非。”

　　“那个家仆说的?生光和金老大那日酒席上所说的册门的?生光是不是一个人？”李乐水问郭震道。

　　“八成是了，走，我们再去找金老大。”

　　这次找金大很为顺利，见到金大后说明来意，金大爽快的答应：“就知道吃你老骗子一顿饭，就准保被你缠上。罢了，吃人家的最短，拿人家的手段。老花子带你们走一趟”。

　　几人在路上，李乐水问起先前在沈府见到的大公子来。金大到底是京城要门的老江湖，他们乞丐也对本地的富贵人家格外熟悉，他告诉李乐水：“你们今儿见到的是沈首辅的大儿子沈太涿，沈家的大公子。”，笑了笑后，又道：“沈太涿虽是长子，但是他母亲却只是沈首辅的一个妾室。沈太泳虽然年幼但是确实正妻所生。沈首辅又一贯宠爱这个二儿子，以后沈家谁做主还难说呢。”

　　说话间几人就快到了?生光的胡同，突然金大看到对面的一个人，高呼“生彩，你小崽子给我过来”。被叫住的是一个年轻人，剑眉朗目倒是英俊，只是神情间有点浮华。那人见到金大，一躬腰低声下气的说：“金叔，那账还没到期呢，到期了我一定还。”这时，李乐水才知道金大除了操纵京城东直门一带的乞丐外，还干着放贷生息的勾当。

　　金大拿着手中竹杆捅了下那人，道：“别见了你金叔，跟见了鬼似的。我问你，你哥呢”。那人哭丧着脸说：“金叔，我哥早就放话，说不帮我还钱了”。金大笑了笑：“屁。谁他妈向你要账了，我几个朋友找你哥有事办”。

　　?生彩眼珠子转了转，说：“我哥三个月前，敲了举人苗自成的三百两银子后，被告了官，押解到大同为民去了。你老这是知道的啊”

　　“屁，你哥他这个月就偷偷从大同溜回京城了，改名叫?扬，还给自己起了个字叫冤之。屁，他要是被冤枉了，天下那就没坏人了。”金大又得意洋洋的补充了句：“京城这块儿，没啥事情能瞒住你金叔。今儿我这有三位朋友，要见你哥。你老实的帮我把他们带到你哥哥，你金叔一高兴，就能让你的帐在宽限几日。明白了没？小崽子！”

　　?生彩听得连连点头。金大又转身对郭震等人说：“这小子是?生光的亲弟弟，剩下的路就让他带你们去，我就不多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