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机易山 第十章 孙大
靖海王 | 作者:靖海王 | 更新时间:2017-04-29 00:05:15
推荐阅读:
清晨的阳光从卸下的门板中透入铺子里,形成一道光柱,尘土在光柱里飘飘浮浮。角落中堆着的木头和坛子显出轮廓。铺子里杂乱毫无生气。当孙大踏入小店门槛的时候,正瞧见半大小子陈章亮缩在柜台后面,抹着眼泪。
鸿福油盐店是章亮他爹陈典箴一手撑大的,当年陈典箴带着两个儿子渡海到吕宋讨生,靠着跟人当牛马使唤攒下了这两间铺面。可这个油盐小店,打开张就没发达过、这两年就更不行。去年,离街市口又有家油盐店开张,三间铺面,十来个伙计,不但卖油盐酱醋,也卖青菜粮食,后院里还养着骡子,连香油都是自家磨。开张的一天,光炮仗就放了大半个时辰。相比之下,鸿福就更加清冷,连海鸟也常在门口啄食,似乎鸿福的门里成了它们的窝。
这鸿福本一只破船,漂浮在穷困的日子里,经不住任何风吹浪打。偏生屋漏还封连阴雨,生意不见起色,陈典箴却一天天的衰老,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多半时间只能在床上躺着。二儿子章宪又因为交不起大西人的税,被抓去伐木队砍树。小店前台后柜全靠陈章亮这半个小子一个人支撑。店里倒也没什么,偶尔进了个客人也是熟主顾。估计今儿小章亮一大早就卸了门板,却没等来一票生意,所以只呆坐在柜台后面辛酸的流泪。孙大忍不住劝道
“甭哭,泪没用,泪要有用,人就不尿尿了”
陈章亮抬起头来,赶紧摸了脸上的泪,带着哭腔支吾到:“今儿海风大,我这让风吹疼了眼。孙叔,您今儿来的真早,要点啥。”
孙大知道这小店的处境,也不说破,对陈章亮说:“还来二斤酱菜吧,今儿回黄府,我爹就好这口”孙大是黄康的契子,福建海外华人的契子义子,实质充半个廉价伙计使唤。孙大平日里不在黄康家住,而在码头看货仓。
陈章亮称好二斤上好酱菜用荷叶包好递给孙大,孙大递给他半个比索的银币。陈章亮知道这半比索的夷人的银币,合银子都有三钱多。忙说:“孙叔,这我可找不开啊”
孙大提着腌菜,道:“找啥,孙叔给你的,你就拿着。这点钱救不了你的铺子,先拿去给你爹找个好大夫,看看病。”
陈章亮哆嗦这嘴,想说什么却开不了口,眼泪再憋不住了,想开了河似的挂满了脸。
孙大单手放在陈章亮的头上,摇了摇他脑袋,说道:“亮子啊,往后,甭这么窝囊。长JB的主儿,跟谁都甭窝囊。记住你孙叔的这句话。”
孙大出了鸿福,心里有点不好受。他自小就认得陈典箴一家,知道这家人厚道老实,当年自己还在讨饭的那个岁月,总能在陈家讨到一块半块菜饼,一口半口剩饭。但是这么多年的跟着义父经商的经验告诉他,单靠老实是做不好生意的。
孙大知道自己算不上是老实人,甚至算不上好人。黄康收养他之前的街头讨生生涯造就他的倔劲儿,也练就他的狠劲儿。常有人说他性子太野,不是经商的料儿,倒是个当海盗的料儿。听见了这样的话,.孙大并不生气,他常常也琢磨,要不是自己在14岁那年遇到义父黄康,他要么就饿死在街头,要么就是入了贼伙跑到海上做了海盗。而这些年,自己在跟义父跑海的过程中,也没少给竞争对手下过绊子,使过黑手。入了行之后,他才明白商场上也暗藏着剑影刀光,只知道“仁义”二字是做不了大买卖的。
孙大边走边寻思,转眼间就到黄府。进了门,他深吸了口气,理了理思绪,径直趋向内堂,去见黄康。到了门前,黄康正在居室里练字,晨曦的阳光下,他两鬓的白发格外显得的耀眼。
孙大轻轻叩了下房门,黄康回过身来,见到是他,便点头示意他进了。
孙大早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他凑到桌前,看到桌前铺着卷半尺长的,上面写着四个苍劲的大字,墨迹尚且未干,显然是黄康刚刚书写的。孙大并不认得字,也分辨不出字的好坏,但这几个字龙飞凤舞的撑满了半幅纸,看着就让人舒服。
“这是爹今儿写的?这字劲道,明儿我找人裱起来,挂堂上去”
黄康放下笔,左右端详了下自己写的字,道:“你又不认几个字,当初让你去读几天书,简直如同要了你的命。你哪里知道这字的孬好。”
孙大边搀扶黄康在太师椅坐下,边说:“儿虽然不认识字,但也是识货的人,爹这几个字别得不说,看着就给人提神”。
黄康笑了,有手指点了点他道:“你这张嘴倒是越来越会哄人,有长进。”顿了下有说:“知道我今儿练得什么字嘛,‘落叶归根’,落叶归根啊!这人一老,觉就少,不由的就梦道咱们老家了。”
孙大从桌上沏了杯茶,双手递了过去,安慰道:“爹也有些年没回去了,要不今年我陪爹回去看看。”
黄康端着茶,楞了一阵,叹了口气,道:“这吕宋我还没布置利索,一时半回还回不去。”转头又问孙大:“我让你买的烟草,你备置的如何了。”
“这事正要回爹爹您,已经托了番鬼买了十来担,又备了些种子,如何伺弄这玩意儿,也找到了行家。”
“嗯,很好,你办事我一项放心,这见事可大可小,若是真能回国把这玩意儿推开来,自是条财路。”
“这东西一向是番鬼们喜好,近两年咱八达里也有买卖人好上这口,我找了几个人打听了,都说这东西劲大,解乏。刚开始抽不习惯,但是长了就能体会到妙处了。要是一天两天不抽它,满胸膛还都像猫爪似的难受。爹,你说,我以前咋没想到这也是一门买卖呢。”
“别说你了,我几十年的老江湖,要不是李乐水那小子提点我不也漏了眼嘛”,黄康品了口茶,把头又向孙大方向凑了凑,低声问“儿啊,你对李乐水这小子咋个看法。”
“人看上去很憨厚,话不多,但还算是机灵”说到这,孙大笑了:“怎么,爹看上他了,要给我招个上门女婿?”
“呸,你妹妹那是我心头肉,凭他也配!我是在想这小子既会番语,又会看针图跑船,要是接替你为我们家跑海倒是不错的人选。”
孙大听到要让李乐水顶了自己,心里有点不痛苦,嘴上却没明说:“李乐水看影子的定针路的事,我也听说了。爹,儿觉得吧这事还不能全信,即便不是那些水手们添油加醋的吹牛,也可能是那小子命好,瞎猫碰到死耗子,撞上了。”
黄康似乎看穿了孙大的那点小心思,意味深长的笑道:“别急,我说让他顶了你,那自然是有更紧要的事交给你。爹老了,这在吕宋买卖迟早要交到你手上去,他顶了你,而你就留在我身边,我再帮你照看几年,买卖就是你的了。”
孙大挠了挠头,“爹,儿还是更喜欢跑海。”
“你啊,那点都好,就是性子野,怎么掰也掰不过来”,黄康摆了摆手,“这事由不得你,就这么定了。待过几日,我那王贤弟自卡维特看完那个什么机易山归来,我便与他商议这事。”
孙大在黄府陪老爷子闲聊了半日,又在府上用了膳,一直待到申时过半,才离开了黄府,回到码头。一路上黄康与自己的谈话始终在孙大的脑海中回绕着,令他心烦。孙大喜欢跑海,但还没到把海船当做家的地步。他也乐意能在岸上多待到上时日,陪自己义父亲下棋聊天,和八达里的几位狐朋狗友胡闹一番。真正让他头疼的是,在吕宋照看生意,不可避免的要时常要和干丝腊人打交道。
孙大讨厌干丝腊人,这种厌恶感在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已经根深蒂固。那时候,他带他在吕宋谋生的亲生父母都还健在。每当他哭闹时,母亲总是吓唬他:再哭就把你扔给小鬼,让他们吃了你。干丝腊在童年记忆里和母亲所讲的故事里的阎王的小鬼是一副面孔,凄白的面孔,碧蓝的眼睛,凶巴巴的样子。母亲的恐吓非但不制止他的哭闹,反而哭得更大声了。这时母亲才仅仅把他抱起,将他的脑袋抵在自己的胸怀,软的Ru房上蹭着小脸,用她柔软的手触模荐他的脸、脖子,用圆润的声音劝慰他:“不哭,不哭,宝宝不哭,宝宝有小**,有小**的孩子不会哭……”
对母亲的记忆已经很遥远,当年爱哭的孩子早已不知道哭是什么滋味,生活的苦难让他把泪水强灌血液中,成长为铮铮铁骨的汉子。成年以后,为了生意,他也曾跟着义父和干丝腊人打交道,甚至剃了发,入了教,有了个“胡安.翁塔”的外国教名,但童年的形成的对干丝腊人的成见却一直没有消除,每一次,孙大陪着义父义妹在教堂里做完祈祷后,总不忘最后直视那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提醒自己,他并不是我的神!
孙大突然又想起李乐水来,和自己相比,这位小兄弟似乎更善于和干丝腊人相处。据人说,王县丞在向吕宋总督宣读万历圣旨的时候,那个番鬼总督居然要大大咧咧的站着接旨,这成何体统!一伙人坚持要下跪接旨,一伙人坚持不下跪,双方僵在那里。后来就是这个李乐水说服了吕宋总督单膝跪地接旨,各让了一步,才不至于谈崩。这个李乐水对谁都乐呵呵,义父也很看重他,今后有机会,不妨劝劝义父,让他和李乐水换换,也是个方子。
渐近海边,海浪拍打栈桥,溅起清凉的甜腥味,直攒入他鼻孔。孙大深吸一口,心底像放开了一块大石头。此时他才发现,码头的气氛异于平日,在岸边,干丝腊的士兵比往日多出了一倍,还有一小队士兵在军官的带领下,盘查港口内几艘中国船。
孙大快走了几步,赶到了自家仓库,抓了一个伙计儿,问他:“外面这些番鬼折腾什么呢”
那伙计四下望了下,附在他耳边小声说道:“孙爷还不知道吧,昨晚上苦囚船那边跑出人了,现在干丝腊人正四处检查抓人呢。”
“有人逃出来了?知道是谁吗?”
“听人说是李爷”
“哪个李爷”
“就是原来石板桥边上的卖丝绸的李旦李掌柜。”
问到这儿,孙大明白了。这个李旦自家当初在街上时就耳闻过。那时候人都说他是吃水皮子的,①干的是没本钱的生意,曾有段时间自家还打算去投奔他。后来,自家遇到义父,一年后,这个李旦也上了岸,在石板桥开了件经营丝绸的铺子。大家虽做相近的生意,但即没有什么来往,也没有什么冲突。
伙计看孙大没言语,又道:“番鬼们这次可下本了,说抓到活的,给番银五十个大子儿,抓到死的,给三十,就是通风报信,也给五个……”
没等他说完,孙大板起脸来“这断子绝孙钱能赚嘛,中国人不卖中国人”
“孙爷说的是,咱中国人难能干这缺德事,倒是那些日本浪人闻信儿后,跟苍蝇见了血似的,现在正四处找李爷哪呢”伙计随后又补了一句:“我还听人说,为了抓李爷,干丝腊人都要把年头派出去打仗的兵都调回来,信使都已经上路了。”
孙大嗯了一声,不再言语,心里却泛起嘀咕:干丝腊人往回收兵,怕不会单单为了抓李旦一个人这么简单吧……
①吃水皮子,黑话,意思是海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