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沈云

　　太州潜龙山。

　　山脚下的沉家村中，一个少年正在一间破茅草屋外“享用”自己的午餐。

　　与村里其他男子不同的是，他并不姓沉，而是姓沈，单名云，今年十四岁，与村里任何人都没有血缘关系。

　　夕阳的余晖斜照下来，映照在他那略显稚气的脸蛋上，竟似乎显现出了些许与年龄不合的沧桑之意。

　　沈云手中拿的是一块白薯。

　　不，还说不上是“一块”，因为只有拳头大小，而且是他沈云自己的拳头——并不是成年人的，所以称其为“半块”可能更加合适。

　　就是这半块白薯，却成了沈云今天晚餐的全部组成。

　　沈云看着手中这块白薯，摇头苦涩一笑，自言自语道：“今天是大年三十吧！”言毕，三两口就吃了个干干净净。白薯吃起来口感极差，普通人嚼了两口就会感觉嘴里又麻又涩，远不及红薯那般入口柔软香甜，这种东西即使在沉家村这种小村子中，也是给搅碎了，被当作猪食的。

　　半块白薯下肚后，沈云却是意犹未尽地“吧嗒”了下嘴巴，并不是因为他天生就喜欢这种味道，仅仅是饿而已！

　　沈云刚刚用完晚餐，便见一个少年在不远处朝自己叱道：“吃完了没？还不快去做工！”

　　这少年也是十四岁，名叫沉风，是村里首富沈财家的独生儿子。

　　此时他身穿一件宝蓝色的锦缎皮袄，领口处露出一块貂皮，服饰颇为华贵，神态傲然，言语中颐指气使之意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来。

　　沈云听他呼喝，立即拍掉自己身上的白薯末，转身进了后面的茅草屋。

　　“哼，你这袄子都破旧成这个样子了，还爱什么干净！”沉风站在一旁，满脸不屑。

　　说是屋子，其实就是一个木架子，外面放点茅草遮住以避风雨，再在里面放了张烂木板拼成的床，以及一些平时必需的用品。唯一能值点钱的东西，就是床边的那柄锈迹斑斑的铁剑了，但那也是沈云用了几年时间，辛苦工作的同时省吃俭用才换来的。

　　天下之大，以剑道为尊。

　　修为境界，从低到高依次为剑士、剑灵、剑王、剑皇、剑帝、剑仙、剑神。

　　身穷志不穷！

　　沈云绝不甘于在这小村子里虚度一生！

　　执利剑一柄，恣意遨游于天地之间，凡事依真性情而为，一直是沈云深埋在最心底的向往。

　　只不过，现在的沈云既无钱财，修为也不过是最低阶的剑士。

　　所以，还要忍！

　　等修为到了剑灵阶别，就离开村子！

　　恋恋不舍地看了那柄铁剑一眼，沈云匆匆拿过一个布袋，就出了门，跟着沉风往村东走去。

　　沈云是在沉风家做事。

　　“今天可要卖力点儿干活啊，不然这个月的白米可就没得份了！”

　　沉风说话时，嘴角处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狠厉。

　　沈云仍是走在他身后，默不作声。

　　“哟，这不是沉风少爷么，年过得好吧？”

　　来往的村民见了沉风，纷纷驻足笑着打招呼，而沉风只是微微一点头，脚下不停，继续向自己家行去。

　　沉家村的主要经济来源，即是种植并贩卖茶叶，沉风的父亲负责在村里收购，再拿到外地去卖，掌握着全村人的收入，是以村民都对沉风礼敬三分。

　　至于沈云，在那些村民眼中，就好似不存在一般，目光都不曾在他身上有着半分的停留。

　　沉风家并不远，半柱香时间不到，两人就到了大门口。

　　“金玉满堂家宅旺，珠宝盈室富贵长。”

　　一副崭新的大红对联，已经贴在了大门两旁，横批是“钱多是福”。

　　“好了，你自己先去厨房帮忙收拾收拾，待会儿我再安排事情你做。”

　　沉风前脚刚踏进门里，忽然转过身道，“明天就是我们沉家村三月一次的检武会，嘿嘿，真期待啊。”

　　言罢，即留下沈云站在原地，便嬉笑着入了内屋。

　　听到“检武会”三个字，沈云神色稍微一变，拳头突然紧握，旋即又逐渐放松下来，停顿片刻后，急步向厨房所在的西边行去。

　　沉风家虽然很大，有着近二十间房屋，但厨房因为在外院，沈云只转过了一道内墙，便到了门前。

　　推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座小山般的待洗碗筷，各种式样的瓷碗、盘上还残留着不少吃剩的鱼肉。

　　常言道，君子远庖厨！

　　让一个堂堂大好男儿去刷碗，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沈云双目中几欲喷出火来，额头上青筋**，但顷刻间即恢复常态，一咬牙，终于还是带上房门，快步向前走去。

　　噼里啪啦……

　　屋外出来了连绵不断的爆竹声，是村民在驱邪，同时庆祝新年的来临。

　　沈云耸动了两下鼻子，甚至可以闻到屠苏酒淡淡的香味。

　　然而，外面的热闹景象都是与他无关的。沈云所能做的，也是他必须做的，就是尽快把这碗筷刷洗干净，把这个月的大米领回去。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沈云才将这些碗筷清洗完毕，擦净手上的油腻，整理一下着装，便出了厨房，向院子东边走去。

　　那里是给下人发放工钱、粮食的地方。

　　沈云默默地走着，突然听得旁边屋子的窗户处传来“哐当”一声大响，立即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跃，但身子仍然被一盆冷水淋了个透。

　　水中微微有股臭脚丫子味儿。

　　“哎哟，真是对不住了，我这老眼昏花了，竟没注意到外面还有人。”窗户里钻出一个肥硕脑袋来，沈云认得他是沉风家的大管家——沉贵，语气中没半点道歉的意思，“是沈云啊，领大米是吧，你先去东边那儿候着，我一会儿就过去。”

　　“先不说你区区一个管家，敢不敢在主人家的外院破洗脚水，竟还要等水冷了，才泼出来？”沈云心中冷笑，拳头握紧，恨不得立即冲上前去，把这面目可憎的沉贵狠狠揍上一顿。

　　看到沈云凶煞般的眼神，沉贵忍不住一哆嗦，慌道：“你……你……别冲动……”

　　“他这么做，也不过是受了沉风指示罢了。我打他一顿，除了给他们克扣我工钱一个合理的借口，又有何用？”沈云凝视了沉贵片刻后，终究还是冷静下来，再不管他如何表情，径直向前行去。

　　仓库门紧锁。

　　身上的破袄子本来就已极薄，加上被冷水淋湿，然后夜晚的冷风再呼呼吹过，沈云便感觉身子外面裹的不是衣服，而是一层寒冰。

　　这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

　　“嗯？”

　　看着沈云冻得微微发紫但神色平静的面庞，沉贵不由得略感惊奇，步履蹒跚地走到仓库门前，极是利索地开了锁，不阴不阳地道：“进来吧。”

　　沈云进了屋里，将带来的布袋拿出，拉开袋口。沉贵即用银制量斗往里装米，每倒下一斗，口中便数一下，待数到二十八时，脸上稍显犹豫之色，过了片刻，终于长叹一口气，又往里多倒加了两斗。

　　沈云仍然一声不吭，默然收回布袋，转身离开。

　　没有道谢，因为以前发米都会被克扣少许，这次只是按量而发放了而已。

　　＊＊＊＊＊＊＊＊＊

　　大年初一，沉家村正在进行三月一次的检武会。

　　在一个角落里，沈云身着单薄的衣衫，静静地望着中央的高台，在周围身着棉绒大袄的人群里，显得是那么孤单、格格不入。

　　“下一个，沉珂！”

　　场地中央的一位老者，面无表情地喊道。

　　应声而来的是一位十四岁的少年，他苦涩地摇了摇头，上到高台，把手放在那名为“旋星”的透明石头上。

　　“五品剑士！下一个，沉风！”

　　长者依旧面无表情，台下围观的众村民却在窃窃私语。

　　“五品啊，这种天赋已经极为难得，不过还是可惜了啊。”

　　“谁说不是呢，往年这种成绩，绝对可以送到灵清山的清霁剑派外堂学习的，不过今年……”

　　“今年我们村出了个风云双星，这到清霁剑派拜师学习的两个名额，我看别人都没希望咯。”

　　“别吵了，双星之一的沉风上台了，真期待啊，也不知他修为到了什么品阶！”

　　在众人眼光注视下，一个容貌俊雅的白衣少年，也就是旁人口中的沉风，潇洒大方地登上了高台，脸上尽是掩不住的自信之色，将手放在旋星石上。

　　看着颜色变紫的水晶球，那长者的脸色微微一变，过了好一会儿才笑道：“不愧是风云双星之一，三个月不见修为又提升了一品，八品剑士！”

　　“八品啊！真是天才！”

　　“这种成绩足可以进清霁剑派的后堂了！”

　　“这回沉风他老子沉财可要高兴死了，竟然生了这么个天才儿子！”

　　“哎，还没完呢，下一个就是双星当中的另一个，沈云上台了！”

　　“最后一个，沈云！”

　　与刚才沉风的傲然神情颇为不同，现在上台的蓝衫少年则是一脸淡漠，仿佛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眼神看着天边，随意将手放在旋星石上。

　　“八品剑士！”长者看着同样是紫色的旋星石喊道。

　　“竟然也是八品！这风云双星真可谓不相上下啊！”

　　“可惜他是外姓人，算不得真正是我们村的。”

　　“我记得他好像比沉风还要晚些时候才修炼的吧？”

　　“他和……嗯……那个有矛盾，我们还是少插手为妙。”

　　……

　　沈云脸上仍是一副波澜不惊之色，似没瞧见旁边的百余围观村民一般，径直从人群中穿出，向场外走去。

　　在场众人瞧着眼前情景，不少人都是暗暗摇头，微微叹气。

　　唯有一名十一岁的少女脸上显出犹豫神色，但随即一咬牙，在沉风无比狠厉的目光中追了上去。少女虽然年纪尚幼，但其娇美的脸蛋已经展现出人间绝色的风采，可想而知，待过得四五年，她的容貌会变得如何倾国倾城。

　　看着追来的这名少女，走到场外的沈云脸上微露笑意，不过并未说什么。

　　一路无话。

　　少女跟着他走到一间破落的小茅屋旁，终于停步，略显突兀地开口道：“沈云大哥，不管别人是什么样的态度，我始终要和你在一起！”

　　沈云微微一愣，随即心中一动，问道：“你现在修为到了什么品阶？”

　　“四品剑士，比你当然是差远了。不过到了明年这个时候，差不多也能达到五品剑士的程度，而在我这一年出生人里面可没有什么风云双星。以我的修为去清霁剑派，应该是十拿九稳吧！”少女嬉笑着道，“三个月后你去清霁剑派学习，只管静心修炼就是，到了明年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沈云听后点了点头，目光送着眼前的少女离开，直到实在看不清那俏丽的身影，才长叹了口气，进了自己的小屋。

　　略显颓废地盘坐在床上，沈云几次试着修炼，却都是思绪纷飞，无法静下心来，只得放弃。而他的脑海中，也回想起了五年前的事情。

　　当时沈云还是七岁，自打有记忆时就没有父母的影子，唯一能回忆到的就是流浪。

　　对，就是在四处流浪，无依无靠！

　　只能自己到处找些野果充饥，就着溪流喝水，偶尔有些心肠好的人家会给些馒头，或者用过的小孩衣服。

　　那天饥寒交迫的他来到了沉家村，正饿得有些昏眩时，被刚刚离开的那名少女，也就是沉沁发现，并因同情之心要求她父母收养。起初还没有什么，沉家村里的村民对沈云并不排斥，虽称不上是十分热情，但也不似现在这般冷漠。

　　可是就当他开始修炼内功，半年时间达到一品剑士的修为，展现出惊人的天赋那刻起，别人对他的态度也就完全变了！

　　一个原因就是灵清山清霁剑派每年都会来村里收弟子进入外堂。

　　清霁剑派是六大派之一，威震天下，在太州境内有着极崇高的地位，所收的弟子无一不是出类拔萃、天资卓绝，每年都在沉家村选两名十二岁少年收入门下，并不是说这里的少年天资更好，而是因为村长与清霁剑派的掌门有着深厚的交情，这才给了沉家村每年两个名额。

　　沈云的到来，又在村长默认的情况下，无疑是占据了原本是属于他们子女的名额！

　　而另一个更重要原因是——沉风！

　　同样是修炼天才的沉风，也是在半年时间内达到了一品剑士的修为，被村里人公认为沉家村历史上拥有第一天赋之人！正在趾高气扬、睥睨全村的他，忽然听说了一个外姓人，竟然也有着可与自己一争高低的修炼天赋，如果沉风是胸怀宽广豁达的人还罢了，可他既然生在了村里首富之家，从小颐指气使惯了，如何忍受得住一个流浪孤儿和自己并称风云双星？

　　沈云虽被收养，也有了村长女儿的沉沁向父亲求来的一间木屋，但是身为男儿的他无论如何不会就此白吃白喝。为了挣得生存必需的食物和一些用品，他便到村里富豪之家做工，而他选择做事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沉风的家！

　　这倒不是因为运气的问题，而是其它人都受到了沉风暗中警告：任何人，除了他沉风家，不得给沈云提供任工作！一个是有修炼天赋的流浪儿，一个是首富家里有着同样天赋的公子，孰轻孰重，只要稍稍有着正常脑子的人，也能一看便知。

　　于是，沈云要想得到工钱，必须付出数倍于别人的劳动，而得到的，往往少得可怜，不仅仅是少，而是少得保证不被饿死而已！

　　村里人明眼人也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而表现出来的，也只能是同情和叹息罢了。

　　只有一个人不是如此，她就是沉沁。

　　沉沁几乎每日都给沈云送来食物，每隔一段时间都送来一套衣服，不管他是否接受。

　　而沈云自己，心中也是十分感动，渐渐接受了她的馈赠。两人的感情，也日益浓厚起来。

　　想到这里，沈云会心地一笑，脑海里浮现了那俏丽的身影，心里更是莫名的甜蜜。而就在他咀嚼着那种甜蜜的味道时，突然传来“砰”地一声大响，屋子的房门被直接踢开，轴承处应声而断，整个门“啪”地倒在地面上！

　　一个少年气势汹汹地进了来。

　　来人正是今日遇见过的沉珂！

　　他迎过沈云无比凌厉目光，内心不由得一虚，眼睛连忙挪开，望着墙壁，壮着胆子，大声道：“沉风少爷让我来通告你一件事情！”

　　沈云内心一阵翻腾，声音不大，却兀自有股气势：“何事！？”

　　沉珂听得莫名地一慌，心中暗自连连告诫自己：“这是沉风少爷吩咐的，他沈云修为虽比我高，平时又是一副懦弱的样子，又能吃了我么？我尽管做就是，后果可又不是我负责！更何况沉风少爷还承诺了，此事若要办得好，今年会想办法再弄来一个去清霁剑派学习的名额给我，还怕什么？”

　　虽然是这么想的，但眼光一碰上沈云，还是觉得有些不安，终于放弃了和他对视，甚至有些畏畏缩缩地道：“这是沉风少爷的吩咐，可不关我事。”

　　沈云点了点头，冷冷道：“你说就是。”

　　“今夜子时村外乱葬岗，决斗！输者放弃沉沁！”这两句原本应该很有气势的话，在沉珂口中却说得像求饶一样。

　　听到沉沁二字，沈云脸色一变，片刻后，嘴里只是吐出一个字：“滚！”

　　沉珂浑身一哆嗦，跳出门外，正欲随手把门带上，却发现门已被自己开始的一脚踢坏，一个漆黑的脚印甚是新鲜，心中又是一紧，踉踉跄跄地几欲跌倒，狼狈万分地去了。

　　“子时乱葬岗么？”沈云心里默念一遍，脸上神色忽然变得坚定异常，口中喃喃道：

　　“沉风，你克扣工钱，我忍了！

　　你肆意凌辱，我也忍了！

　　你现在竟然还想打沉沁的注意？

　　你真的以为我就是个任你欺辱的八品剑士？

　　五年里所有你给我的，今夜必当加倍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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