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架

　　等到知府太太走了之后，贾敏一个人在屋里思量再三，却是拿不定主意。这几个丫头年纪都大了，按惯例也到了许人的时候，若是许给管事小厮们，虽然离自己近，天天可以看到，但却总觉得委屈了他们。今儿知府太太说的这倒是一桩好事，只是不知道那人家世人品如何。

　　贾敏想来想去也没理出头绪，等到林如海回来之后，夫妻俩晚上喝茶时，她便将这件事说了出来，想问问丈夫的意思。林如海向来是不管事的，说这内宅的一切她看着办，只是这学生的人品是他能保证的，绝不是寻花问柳的主儿。另外他还提醒贾敏，既然事关那丫头，不如她问问那丫头自己的意思吧。若是她自己愿意，念在这么多年主仆情谊，他们送一份拿得出手的嫁妆就是。如果她不愿意，那再选其他的配就是。

　　贾敏觉得林如海说的极对，于是第二天早上，当青蘅捧着妆镜伺候她梳妆时，便略略透露了些口风，只说是有人来求她，家世人品都不错，问她是否愿意。青蘅也是十七八的大姑娘了，听到这个之后脸皮一红，但也没有反对，低讷的哼了句“但凭太太做主”，贾敏见这架势知道她是允了的，于是心里就有了谱，想着过几天邀知府太太过府再细谈此事。

　　话说待青蘅服侍贾敏梳妆完，刚一出房门，蕙芷就蹦跳着扯住她问她要喜糖，刚才说话的时候这妮子也在跟前，听了个一清二楚。兰歆和紫芜刚好过来，见到蕙芷又在闹腾，笑嘻嘻的过来问有什么好事，蕙芷见人多了，正想把话说出来，青蘅却气急败坏的捂着她的嘴把她按在那里，“我的小祖宗，八字还没一撇，你就别在这里给我乱嚷嚷了。”

　　被她这么一闹，其它人也不好问了，于是只得就此作罢。但这本来就是纸包不住火的，过了三四天，知府太太又过来跟贾敏商谈了一番，要了青蘅的庚帖去合八字，完了过来说是天作之合，这事差不多就板上钉钉了，于是其它人也就知道青蘅快要出嫁的消息，道喜的人不断，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兰歆和黛玉。

　　这一日，黛玉中午午睡醒来，看到兰歆正坐在窗前发呆，喊了她两声都没见她回应，于是自己趿拉着走过去扑到她怀里，正好看她在抹泪珠儿，于是一下子扑在她怀里问她，“歆姐姐，你在哭什么？”。

　　“姐儿怎么醒来了也不叫我一声。”兰歆见她穿着单衣起来，忙抱着她回到床上，拿起一旁的外衣帮她穿。黛玉嘟嘟嘴，“我喊你了，可是你没听到。怎么又是歆姐姐你在这里？她们又找你顶班了？”

　　“呃，奶妈说要去上茅厕，让我帮忙看一下，反正我做针线哪里也能做，就搬过来了。”兰歆一边帮她穿衣服，一边问她睡的可好，就是不提刚才自己落泪的事。可黛玉诚心不让她躲过去，奶声奶气的又问了一遍，“歆姐姐，你刚才在哭什么？可有人欺负你了？”

　　“我没哭。”兰歆笑了笑，抱她在床上站起来，帮她理好裙子。

　　“你骗人，你眼睛现在还红着呢。”黛玉低着头不依不饶的指出她谎言的拙劣。

　　“那是风大眯了眼。”兰歆抱着她又坐下，蹲在地上帮她穿鞋。

　　黛玉一脚蹬掉了刚套在脚上的鞋子，生气的看着她“你当我是小孩子，只会哄我。”

　　兰歆手空在半空中，愣了一会，然后捡回被她踢掉的鞋子，坐在脚凳上继续帮她穿鞋，“你本来就是小孩子啊，大人的事你是不懂的。”

　　“你不跟我说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懂。”

　　“那好，我告诉你就是，”看着黛玉一本正经的样子，兰歆哑然失笑，可想到她如此关心自己，不禁想着真没白疼这孩子一场。其实有些心事，她也只能跟这什么不懂的孩子说了，于是便将心事和盘托出，“我刚才是想到，青蘅就快要出嫁了，她这一走，不知道我们这些好姐妹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想当初我们刚到林家的时候，都才这么大一丁点，什么都不懂，害怕的要命。她是太太从娘家带过来的，比我们大两岁，于是便处处照顾我们，大家做了这么多年姐妹，却一眨眼就各自分散了。”

　　“就只是为这些？”黛玉有些不明白，长大嫁人，这不是每个人都必经的道路，又有什么好值得伤心的。

　　“当然不止了。”因为知道黛玉听不懂，所以兰歆也就把平日里攒在心里不敢跟人说的话拿了出来说，“看到她出嫁，不由得让人想到下一个该走的又是谁呢？既然青蘅都走了，那我们又能留到几时？”说到这里兰歆惨惨一笑，低着头轻声说，“我们都是买来的丫头，给谁不给谁还不是太太的一句话，真真又有哪个能给自己做的了主？青蘅姐姐得了如意郎君，我自然贺她，只是想到这人她都没见过，只是太太们说好便好了，我就又不由得担心起来，不知道那家的公公婆婆难不难伺候，大妇凶不凶恶，底下的婆子丫环会不会欺生，于是心里越想越没底儿。”

　　“只是，这里我替她担心，那等我嫁人的那天，又有谁替我担心？”兰歆随着年岁长大，也渐渐明白这些事，但少女还没来得及怀春，便已经被现实压的叹春了起来，“我们这些人，就跟草籽儿一样，撒到哪里就是哪里了。我见过有得意嫁了好人，最后得了一儿半女正正经经做了姨太太的，也见过更幸运被扶正做了诰命夫人的，可我也见过一抬小轿抬到人家家里，最后死了连个声响都没的。以前我们只拿着这些事说笑，赞叹哪个运气好哪个不走运，可事到临头，却发现自己自己将来也会成为别人笑谈中的一句。只是不知道在那个时候，那些没事儿磕牙的小丫头提起我们时，是羡慕还是幸灾乐祸了。”

　　黛玉坐在床上，看着兰歆笑的落寞的说着这些事，眉眼弯弯，说不出的好看，只是这漂亮的如同花骨朵一样的女孩子，却惨惨的透着暮春的气息，顿时也不由得跟她一起伤心了起来。

　　兰歆坐在脚凳上，握着黛玉的小手，语气中满是不舍，“说不定哪天我就要走了，又说不定哪天就没了，到时候我在想要这样照顾姐儿，给你做做衣裳，陪你打个盹，哪怕是给你做顿饭都不容易得了。”

　　兰歆说道这里，忍不住泪珠又落了下来。谁知道她这一哭，黛玉也跟着哭了起来，兰歆见到她脸上出现的戚色，却觉得自己过了，忙替她擦了眼泪劝道，“看我好好的说这叫什么话，等我们走了，自然有其它细心的来服侍姐儿，一年两年过去，你也该把我们忘的差不多了，说不定等姐儿长成大姑娘的时候，我站在你面前你都认不出我了。”

　　“我不会忘记你们的。”她这一劝，反而把黛玉的眼泪都逗出来，黛玉哇的一下子抱着她的脖子，哭得不能自已。

　　生死离合，她已经经历过一次，可随着一点点的长成，那些感觉都渐渐模糊，仿如自己真是小孩子一样，又重新活了一遍。可谁想现在，人世间的离散匆匆在她还没长成的时候，又如此自然而又突兀的摆在了她面前，那种无助的悲痛，惹得她忍不住再次落泪。

　　兰歆从来没有指望过黛玉能明白自己的痛苦，见她哭也当做是小孩子见大人落泪而产生的一种反应，所以赶紧拿帕子擦了眼泪，把她搂在怀里细细的哄着。就在这个时候，蕙芷掀了帘子走进来，没好气的戳着兰歆的肩膀上，把黛玉从她怀中抱了起来，“你没事说那些话干嘛，我就知道你是个古怪的，青蘅自己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倒是你在这里咸吃萝卜淡操心，你都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她！”

　　就这样子，兰歆就知道她刚才在外面把自己的话听到了，当下也没做声，只是听她絮絮叨叨念着嫁这个有多么多么好时，忍不住回嘴了一句，“有什么好羡慕的，不过还是做丫头，只不过名头好听了一些。”

　　“就你清高，难道你还想做太太不成，难道你还以为我们这种人能做太太不成。”蕙芷听到她这话，忍不住就尖酸了起来，“虽然是做姨太太，可那也是正经的大户人家，吃穿度用不比我们现在差，有了一儿半女身份更是水涨船高，哪个不好过配小厮配管家！”

　　“我哪里说我要做太太了，我不想给人做姨娘还不成。”兰歆一个姑娘家说这种话，难免脸皮羞的通红，可是她从心里的确是抗拒这种事的，“给人做了这么多年丫头还没做够，正正经经嫁个好人家不成！非要去做什么姨娘，搅到那些不像事的事里，那种日子就算穿金戴银又有什么好？到时候连听自己的儿女叫自己一声娘都难，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你就是个穷骨头的命，那种一个铜钱掰两瓣花的日子你还没过够？别忘了你是怎么进府里来的，我给人做姨娘总好过我女儿给人做丫头！”蕙芷吼完这句话，抱着黛玉就冲出了门，一口气跑到没人的后檐下，这才停住脚步，将黛玉放在地上，自己四处找帕子。

　　“吱吱，给。”黛玉掏了自己的手帕给她，蕙芷道了声谢，接过去擦眼泪，可是却越擦越多。黛玉看着这个女孩子蹲在自己面前，拿帕子捂着脸，肩头一动一动的抽噎着，哭的一塌糊涂。

　　“都是爹生娘养的，我怎么就不想好好做人了，我怎么就爱给人当丫头了，可我有什么办法。我爹赌输了，三五两银子就能卖女儿，要不是运气好遇到太太，还不定在那个楼里当窑姐儿呢。汉子卖女儿打老婆的我见多了，再落到那种环境里非死不可，我想要挣个姨太太有什么不对。给人伺候总比伺候人好，他们再瞧不起我，可我孩子也是正经主子！”

　　“吱吱，”黛玉弱弱的叫着她，看着妆都哭花了的女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每个人都没错，那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了？她解答不出来，她只是想着，或许等自己到了十五六岁，跟她们一样痛哭的时候，就大概能明白她们的心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