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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评论 42、偷天换日的是与非

刀尊 | 作者:木阳 | 更新时间:2019-03-24 03:3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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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言:「金庸神话」之形成

  在当代芸芸武侠小说家中,「金庸」这个名字响彻云霄,无人能及。特别是晚近十年,金庸作品集「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共卅六大本(暗合天罡之数),经过全面改写而正式来台发行之后,更风靡一时,颠倒众生!这在武侠创作已趋式微,而名家纷纷「封剑」隐退或作古的台湾,不能不说是一桩异事。

  不仅于此,近年来在有心人士的推动下,港、台两地甚至大陆,又掀起了所谓「金学研究热」;学者、专家、文人、名士于酒酣耳热之余,均给予金庸小说最高的评价(例外者极罕)。彷佛不如此便不够水平!于是金庸这位「武侠长青树」乃成了天之骄子,各方吹捧文字甚嚣尘上,几臻「神话」地步!而真正的金庸小说原貌则模糊不清,无人闻问矣。正因金庸是当代最值得重视的武侠大家,而其从容改写旧作,际遇之佳,享誉之隆,举世罕见。故笔者特选其成名作《射鵰英雄传》加以品评,并略述原委及其生平于次:金庸本名查良镛,一九二四年生,浙江海宁人。自幼博览群书,笔走龙蛇,才气纵横。早年曾先后于中央政校、东吴大学研读法律;历任《东南日报》记者、《大公报》编译、《新晚报》编辑以及长城电影公司编剧、导演。一九五九年在香港创办《明报》;左手写社评,右手写武侠小说,均为世人所重,咸认是一代「武林正宗」。

  从其一九五五年下海初撰《书剑恩仇录》(新版改题《书剑江山》)至一九七二年完成《鹿鼎记》而封笔为止,金庸一共写下十五部长、中、短篇武侠小说。其中最著名且影响最为深远的经典作品,当首推《射鵰英雄传》一书。

  犹忆廿年前,金庸小说因故被禁止在台湾发行;然而《射鵰》之名却早已不胫而走,广获海内外学者肯定;甚至有人还为此「冤案」而向国府提出质疑。此一客观形势,促使当时的行政院长蒋经国亦不得不在一九七三年举行的「国建会」上公开表态:他本人「也很喜欢看《射鵰英雄传》……」云云。固然这是蒋氏父子为拉拢海外高级知识分子,被迫至此,不必当真(因其并未下令解禁);但却从侧面说明了一个事实:即此书表彰民族大义,的确有其独特的艺术魅力,深得人心;即令是当政者亦不敢轻撄其锋,以免招致众怒。由是《射鵰》名扬四海,威震天下,乃成为金庸的《金字招牌》!

  由《射鵰》到《大漠》之改写

  一言以蔽之,《射鵰》故事之曲折离奇、人物之多种多样、武功之出神入化乃至写情之真挚自然、用语之诙谐隽妙,均为同辈作家所不及;即或偶有败笔,亦瑕不掩瑜。尽管金庸自己并不十分满意,认为后期作品较好;但仍无碍于《射鵰》稳居当代中国武侠小说史上泰山北斗的地位,与此前还珠楼主所着《蜀山剑侠传》一样,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

  即令如此,惟以一部号称是「武侠经典名著」所须具备的特殊条件与标准来看,《射鵰》除文采斐然、特重历史意识,且穿插真实人物(如铁木真、丘处机)曲中筋节外,其演武叙事及若干布局桥段皆未能自圆其说,诚为憾事。惜乎时下所谓「金学」(?)研究者及一般读者,大都是人云亦云,不求甚解;多据新版「金庸作品集」(修订本)来高估金庸的小说艺术成就──甚至连「古今中外,空前绝后」的谀辞也琅琅上口,藉以贬低其它武侠名家之作。这便持论偏颇,大有商榷余地。

  其实,金庸于一九五七年所着《射鵰英雄传》,历经一九七三年的增删改写(即台版《大漠英雄传》),已非原著面目。据金庸在新版「后记」中的说法:「修订时曾作了不少改动;删去了一些与故事或人物并无必要的情节,如小红鸟、蛙蛤大战、铁掌帮行凶等等。除去了秦南琴这个人物,将她与穆念慈合而为一。也加上一些新的情节,如开场时张十五说书、曲灵风盗画、黄蓉迫人抬轿与长岭遇雨、黄裳撰作《九阴真经》的经过等等。我国传统小说发源于说书,以说书作为引子,以示不忘本源之意。」

  金庸说得很含蓄,实则语藏玄机全在「等等」中。例如:

  (一)金庸是用一九七三年的见识眼光来修改十六年前的「旧作」,而且是逐字逐句的推敲,大段大段的增删;迥异于一般修饰、整理,殆可视为脱胎换骨,重新改造──仅仅保留原著故事主要人物、情节而已。因此,凡原著中所沿用的传统章回小说套语如「且说」、「暂且不表」等,一律删去;以适应今人阅读习惯,趋近现代小说外在形式要求。

  (二)所谓「我国传统小说发源于说书」,却单单以说书作为《射鵰》引子,正有借此书「开宗立派」──建立既传统又改良的流派风格之意。盖当年金庸全仗《射鵰》第三部作品始成不世之名,进而有「武林盟主」之誉,故曰「不忘本源」。其不欲以「新派」自居,良有以也。

  (三)所谓「等等」,还包括改写各种武功招式名称、各种物事属性、量词以及运用补笔描写人物心理活动等在内。但其弄巧成拙之处,亦不一而足。(详后)是故,论者若仅以金庸修订本作品(实为重新改写)来与并世各武侠名家小说原著比较高下,在立足点上即不公平。因而本文评析《射鵰》得失,乃兼采新、旧两种版本内容;撮要钩沉,抉隐探微。凡经时人述及者,除非有重大谬误,一般不再重复申论。庶几可得客观公正评价,而成一家之言。

  金庸武学「艺术」之道

  过去曾有人给武侠小说下了一个最简明的定义:「武+侠+小说」。三者缺一不可!足见「武」、「侠」二字份量极重,与其它类型作品迥然不同。

  先就「武」来说,它包括一切中国传统武术中的技击功法;举凡拳、掌、指、脚皆可发力吐劲,以及各种兵刃、暗器的用法等。作为一名武侠小说家,他不必精通武功,却一定要具备基本武术常识;方能自圆其说,以假乱真。上焉者更可依据「九虚一实」之理,翻空出奇,将武技文学化、艺术化乃至神化。究其本源,则大归于老庄哲学。

  老子《道德经》所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所谓「道之为物,唯恍唯忽」;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以及「柔弱胜刚强」、「无为而无不为」等奥旨;与庄子《逍遥游》、《齐物论》、《大宗师》、《天下》诸篇所述「至人」、「神人」或「博大真人」境界,固多涉及神秘主义(玄学)的「纯粹体验」,实为参悟「武学」至理之无上心法。高明的作者加以巧妙运用,当能超凡脱俗,而臻武侠小说美学极致。有之,则自还珠楼主始,金庸殆为「第二乘」。

  就拙见所及,金庸表现在《射鵰》中的武学修为与意境,大抵可分为以下三个方面:一、技击功法──最上乘者计有王重阳之「先天功」、段皇爷之「一阳指」、洪七公之「降龙十八掌」、黄药师之「弹指神通」、欧阳锋之「蛤蟆功」及周伯通之「空明拳」;次为「九阴白骨爪」、「兰花拂穴手」、「落英神剑掌」、「旋风扫叶腿」、「铁掌神功」、「逍遥游」拳法、「大手庸掌法及丐帮秘传「打狗棒法」等等,或刚或柔,各具威力。(按:以上均为新版所定名目。)其中,除王重阳与段皇爷所擅奇功业经作者予以「偷天换日」姑置毋论外,新、旧版所列各门武技则有得有失,瑕瑜互见:?「降龙十八掌」多取义于《易经》干、坤二卦之爻辞,惟不周全。此为书中最威猛之掌力,可谓「大巧若拙」,无出其右者。

  「空明拳」取义于《道德经》中空、柔二字之要旨,作者已自行说明。而由此衍生出「双手互搏」之术,似胎源于《蜀山》之两心神功,故可一心二用,各自成招。

  「弹指神通」则非首创,其名目寓意早见之于白羽《十二金钱镖》矣。

  「蛤蟆功」平平无奇,或由养生功「蛤蟆气」得到灵感。惟其发功姿势古怪可笑,遂成「武林一绝」。但谓此可与「降龙十八掌」平分秋色,其谁能信!(按:白羽《偷拳》曾提及「蛤蟆功」,列为江湖骗术。)

  「大手庸原系密宗降魔经咒名,金庸借来用为武功,堪称匠心独运;而「兰花拂穴手」亦颇具文学巧思。此二者皆对一九六零年代台、港武侠作家产生直接影响,固不待言。

  「逍遥游」拳法在旧版中原称「*」;新版据庄子《逍遥游》而易以今名,甚善。然作者将原著之「落英掌」(取落英缤纷之意)加料改为「落英神剑掌」,则画蛇添足,反成累赘。盖书中写「东邪」黄药师平生所学固极驳杂,却从未以任何剑法鸣世;况寓剑于掌,不伦不类,殊有损「落英缤纷」掌法意象之美。此举「犯」得十分不智,徒贻「无事自扰」之讥。

  「打狗棒法」一反前此武功名称之争奇斗妍,而唯独不避俗词鄙语,以狗喻恶人,乃饶有讽世意味。此正契合老子「居其实,不居其华」之道。看似「不肖」,然绝学内蕴,返璞归真,即能化腐朽为神奇。至其运用之妙,全在作者嬉笑怒骂、随心所欲之中。故打狗棒法变化精微,「实是古往今来武学中的第一等功夫」(金庸自赞),非虚美也。

  声波妙音与练功玄谈

  二、声波克敌──这是《射鵰》中的一大特色;不学之浅人多以为神奇诡测,妙绝天下,前所未有!且举东邪、西毒、北丐三大高手在桃花岛上互以玉箫声、铁筝声及长啸声之斗(新18回)为范例。实则古今小说形容音律曼妙者,无过于刘鹗《老残游记》之写王小玉「美人绝调」。用于声波克敌者,始于还珠楼主;金庸不过师其故智,推陈出新而已。

  按还珠楼主曾于《柳湖侠隐》、《兵书峡》二书描写神箫绝技,俱有降龙伏虎之威,变幻风云之妙。其中《柳湖侠隐》所述峨嵋派高手阮征与苗疆「九龙百兽阵」之战,便以箫音克敌制胜,先声夺人:始而只觉裂石穿云,箫音激越;四山回应,震撼遥空……蛇兽叫嚣声中,箫声忽变,响振林樾;那么猛恶的兽吼竟似不敌……待不一刻,箫声越吹越奇。时如巨霆天崩,怒涛海啸;时如神龙血战,长吟曳空……初发时,清吹细细,宛如好鸟娇鸣,水流花放,听去十分娱耳。一会儿宫商忽变,转为雄放,却不似前番黄钟大吕、天鼓齐鸣;只是稍微清越,如闻钧天广乐起自天半。威仪棣棣中,别具雍容华贵气象,令人自起敬畏之心。(下略)崖上人好似视若无睹,箫声反倒逐渐转细,添出好些抑扬幽咽之声。恍如思归离人,所思不见,穷途怅望,肠断天涯。使人听了,引起无限伤心,情消意沮。一会儿忽又似春和景明,日丽花开;幽情脉脉,芳意芊绵……那箫声三人听来无奇,对方人兽竟会难于禁受。(摘自《柳湖侠隐》第三回)持平而论,这段箫声引文在还珠诸作中并非上品;纯以箫声意境比较,远不如《兵书峡》写龙九公吹xiao之出神入化。然两者皆非原创,实不脱《蜀山》写天狐宝相夫人与天魔妙音相持抵敌范畴。而《射鵰》箫艺表现,则基本仿此。

  试看金庸写黄药师按箫吹奏《天魔舞曲》──今本改为《碧海潮生曲》──可乱人心志,即知其受还珠、刘鹗影响颇深。惟又不甘亦步亦趋,亟思突破,故尔分笔为三:教西毒弹铁筝先攻,东邪吹玉箫相抗,北丐则引吭长啸;互以上乘气功化为声波争战,斗得难解难分。其间更杂写郭靖在「交响乐」中渐悟武学攻守之道的心理变化,极靖正、反、合」辩证法之能事。于焉乃为武侠小说别开新境,成就「后出转精」的武艺典型。

  三、练功玄谈──一般读者咸以武侠练功云云,只作点缀之用,不关痛痒;实则大谬不然。盖武侠小说固以虚构幻设为主,无须强求练功实录;但其事可省可略,却决不可「指鹿为马」,乱扯一通。因此事之不近情理者,必伪;伪则令人反感,转而有伤艺术之真。故高人谈玄说理,必有所据;即使「无中生有」,也要掌握分寸,不能违背武术常识。如前举「降龙十八掌」与「空明拳」即为妙造;而「九阴白骨爪」与「铁掌神功」练法则夺情悖理,荒乎其唐!殆可视为「反面教材」。

  据《射鵰》原著所述,「铁掌水上飘」裘千仞练就「五毒神掌」;系以毒物浸熬双手,故掌力含有剧毒,中人必死(旧81回)。此说并非无稽,容或可信;因武技中确有「毒砂掌」功夫。惜乎新版改为「铁掌神功」之后,一则强调裘某「掌上无毒」,一则仍旧保留借毒练掌恶习;且声称这只是练功法门──「将毒气逼出来,掌力自然增强」(新35回)。显然这是异想天开的梦呓!作者或以为可照搬生态学上「刺激与反应」理论,不妨自我作古;岂知先迎后拒「两律背反」,又何益于铁掌乎!其强作解人,买空卖空,诚不足为训。

  尤有甚者,厥为稀世邪功「九阴白骨爪」;此与一部武学怪书《九阴真经》有本末关系,值得细批;以免流毒天下,贻误后学。

  《九阴真经》弄巧成拙

  凡武侠迷,无不知《九阴真经》之名,即作者本人亦沾沾自喜,视为得意杰作。我们不否认其才智卓绝,当世少有;由经中掺杂一段梵语音译「怪文」,藉以愚弄「西毒」欧阳锋等情,即可见其慧思妙悟于一斑。但除此「一斑」外,问题实多,不胜枚举。今据新、旧版《射鵰》之有关情事,择要纠谬于次:(一)原著中说,《九阴真经》本是黄药师「赖以成艺」的武学奇书(旧19回)。其来历「相传是达摩祖师东来,与中土武士较技,互有胜负;面壁九年,这才参透了武学精奥,写下这部书来」(旧34回)。此一说法完全站不住脚,与后文无从呼应,矛盾百出!因有今本大事修改之举。

  (二)今本由《道藏源流考》中找到一个「半路出家」的黄裳;以其养生有术,乃将《九阴真经》换了书生,取代天竺神僧(新16回)。这自是作者的杜撰;但只要「造反有理」,亦未尝不可。孰料问题因而丛生:试想以黄裳刊佣万寿道藏》五千四百八十一卷的学养功力,写下所谓「上乘的道家正宗武学」,焉有不知「九阴」乃子虚乌有之理!道家既无「九阴」怪谈(佛家亦无),又何来正言若反的《九阴真经》?遑论骗得武林苍生团团转了。

  兹据《易经》六十四卦爻变之理,阳数为奇(单),阴数为偶(双);阳爻以「九」为老(至阳),阴爻以「六」为老(至阴),皆不可任意乱用。故坤卦之「上六」曰:「龙战于野,其血玄黄。」谓天地阴阳二气相争,两败俱伤,主大凶。何有乎「九阴」哉?「六阴」是也。

  故有道之士如黄裳者,若偏爱「九」数以成真经之名,除「九阳」(已由《神鵰侠侣》、《倚天屠龙记》借去)外,大可选泽「九天」(高不可测)、「九渊」(至深之水)或「九幽」(玄冥之地),而唯独不可用「九阴」。盖此为道家形而上学所定,关乎阴阳消长之机,即令是太上老君也动它不得!

  (三)作者改写《九阴真经》来历,洋洋数千言,却始终未就「九阴」之说提出任何创见或特识;而书中所谓功参造化、学究天人的大高手如「中神通」王重阳(全真教鼻祖)与「东邪」黄药师(桃花岛主)皆精玄学易理,竟然也未对「九阴」怪名加以究诘。乃知作者胡诌,原无宿构;其后将错就错,遂只好避而不谈。然即使原著有误,今本何不改正?莫非欺弄读者不学无知乎?

  揆度作者本意,也许认为「天地之至数始于一,终于九」(见《素问?三部九侯论》);料想「九」数最大,而「阴」主幽玄晦暗,遂合成「九阴」一词。进之则炮制出《九阴真经》,并外创「一阳指」与之相对,于焉形成「九阴一阳」之局。孰知在中国传统玄学中,「阴」数永远成偶成双。其见不及此,令人奇诧!

  (四)《九阴真经》既成事实,百牛莫挽;遂生经变怪胎「九阴白骨爪」!其阴毒残酷,固令武林侧目;而练功法门之荒谬可笑,亦千古所未有!这便又涉及作者武学常识问题。

  按武术一向有内、外功之分,皆由练气入手。所谓「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绝无例外者。有了气功基础,产生内力,方能依不同禀赋修习各种软、硬、轻功以及特殊技击功法。是以气功之为用,大矣哉!惟如「黑风双煞」夫妇盗来《九阴真经》下半部,「学不到上半部中修习内功的心法」(新4回),却能胡练练成「九阴白骨爪」者,前之未闻。

  据作者写「九阴白骨爪」练法,是以手指插入活人头盖,在月下摆骷髅阵练功;殆有雀太阴(月亮)练形」之意。今本则又加上「连续不断地服食少量砒霜,然后运功逼出;以此不得已的笨法子来增强内力外功」(新4回)。盖与裘千仞练「铁掌神功」大同小异,却更为离奇──因为杨康小儿未食砒霜,居然也能练成!嗣后,作者对「九阴白骨爪」的名称、练法又分别在两种版本中加以改动:──原著将此功正名为「九阴神爪」;谓梅超风见到下卷经文中说:「遇敌时,以手爪抓入敌人头盖……」只道练功也是如此(旧57回)。因而误走旁门,越陷越深。

  ──今本则再将此功重新更名为「九阴神抓」;谓梅超风因见下卷经文中说:「五指发劲,无坚不破;摧敌首脑,如穿腐土。」却不知经中所云「摧敌首脑」乃是「攻敌要害」之意,还道是以五指去插入敌人头盖(新17回)。其实「首脑」自「首脑」,「要害」自「要害」,两不相干!这一改,可谓欲盖弥彰,越描越黑矣。

  尤可异者,乃是「铁尸」梅超风居然不懂最基本的练气术语,屡屡要全真派马钰与郭靖指点「迷津」;似乎昔日在桃花岛上学艺时,黄药师连初级功法亦未传授,实在于理不通。有鉴于此,作者乃于今本中借梅超风回忆旧情之际,找补了一句:「经上武功属于道家,跟师父所教的完全不同。」(新10回)此话乍看似乎有理,但梅超风既为武林高手,何致于连修练内功的一般姿势「五心向天」也要问人?至若「三花聚顶」、「五气朝元」等词义,凡初学气功者亦无不知晓。乃师黄老邪教了些什么?「放牛吃草」乎?

  总之,《九阴真经》问题多多。修订本如改成《九幽真经》、《六阴真经》或《太阴真经》,将省却若干「似道而非道」的无谓争议;也较合乎「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的玄谈法则。易系辞曰:「坤,至柔而动也刚。」寓有阴极阳生,无坚不摧之意。观经上武功心法大抵若是;则「神抓」云云更有易理玄学根据,不致全然流于穿凿附会了。而与此有关者,厥为众所周知的「华山论剑」,亦不得不谈。

  「华山论剑」偷天换日

  「论剑」之说,不知始于何人。最早见于正史者,殆为《史记?刺客列传》写荆轲与盖聂「论剑」,以研讨剑术刺击之道。惟自《射鵰》一出,以「华山论剑」为书眼,遂声名大噪,流传于世。然而「华山论剑」究其本质,却名不副实,且多疑虑,值得加以探讨。

  考「华山论剑」之由来,原系金庸写「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位武学宗师于华山绝顶争夺「天下第一」的名头,以解决《九阴真经》归属问题。原著透过「老顽童」周伯通之口说:「他们五人口中谈论,手上比剑……」(旧54回)这便是所谓「华山论剑」艳称武林之滥觞。

  然这五大高人除「中神通」王重阳外,无一是以剑法见长;实则各独门武功争胜。

  因此今本乃将「比剑」改为「比武」(新16回)。一字之易,即将「华山论剑」打翻!不料还有「二次华山论剑」壮举。

  按前后两次「华山论剑」,前者为虚写,后者为实写。而由后者观之,洵未见有任何一人是在「论剑」,动手不动口倒是真的。须知作者前此所谓彼等「口中谈论」云云,应非一般闲话;理当谈论有关武学上的心得,亦即切磋之意。故书中写黄蓉在一旁插科打诨虽妙,却无关「论剑」或「论武」宏旨。其顾此失彼,实难脱「买椟还珠」之讥。

  或问:既然无武可论,无剑可比,金庸何苦要用「华山论剑」一词?据笔者参详所得,此一关目实系金庸采自《蜀山剑侠传》之「峨嵋斗剑」,转形易胎而生。盖还珠楼主创作《蜀山》瑰丽万状,前后曾两次实写「峨嵋斗剑」正邪大战;而书中的第一高手长眉真人(峨嵋派鼻祖)却未正式登场,早已羽化成仙,故只闻其名而不见其人──此正老子所云「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反观《射鵰》写「武功天下第一」的王重阳(全真教鼻祖),亦未正式登常两者差相彷佛,如出一辙。由此可见还珠对金庸影响之大,决非巧合!但「峨嵋斗剑」确凿,「华山论剑」欠通!当今芸芸「金学」专家知之乎?不知也。

  不仅如此,今本《射鵰》对王重阳的玄门奇学亦有所改动──即以原著中王真人的「一阳指」暗换段皇爷的「先天功」。此举非同小可,牵一发而动全身!于焉一改再改,问题亦接踵而来:?原著借洪七公之口,叙述初次「华山论剑」战况是:段皇爷以「先天功」与洪七公的降龙十八掌、黄药师的劈空掌、欧阳锋的蛤蟆功「打成平手」(旧93回);而此前又多次提到王重阳武功通玄,其「一阳指」正是蛤蟆功的克星(旧63回),乃为天下第一人。

  今本将段皇爷的「先天功」改成「一阳指」后,仍称四人「打成平手」(新33回);然而又坚持「一阳指」可破蛤蟆功的旧说不变(新17回);再则声称「先天功」能克制蛤蟆功(新30回)……如是种种自相矛盾,令人不能无疑。

  按作者独创「一阳指」这门奇学,系榷易经?复卦》中「一阳来复」之义。以六爻卦象而言,五阴之下,一阳复生,主吉兆。其为道家玄功乃理所当然。但今本却称段皇爷「所习的是佛门功夫」(新31回),这又犯了「两律背反」之玻盖段皇爷晚年出家为僧,实与修习上乘武功毫无关连。况「先天功」亦源于道家心法乎!

  小结以上论证,推究金庸之所以「作茧自缚」之故,殆肇因于晚出的《天龙八部》小说。该书原刊本写于一九六三年,较《射鵰》迟了六年左右;但书中主要人物段誉「后来居上」,却是段皇爷的高祖。据云:「段家的点穴功夫天下无双,叫做『一阳指』……」(第一回)为了维护大理段氏祖传绝学威望,金庸乃不惜大动手脚,将「一阳指」改归段皇爷所有。至于段家由「一阳指」发展出的「六脉神剑」玄功,如何堂堂「南帝」却毫无所闻?那也顾不得了。

  总之,在武侠小说「英雄用武」的天地里,即令妙笔生花如金庸者,也有这样那样的矛盾与缺点,迥出人意料。笔者认为,《射鵰》最大的败笔尚不在于上举诸例,而是侧写王重阳千里迢迢远赴大理,一心一意要把「先天功」传给段皇爷,以便死后「留下一个克制西毒欧阳锋的人」(新30回)。但奇的是,既然「先天功」如此厉害,如此紧要,且有关武林劫运;何以王重阳不传门徒「全真七子」,而要舍近求远去授予日理万机的段皇爷呢?作者对此异乎常情的举措,毫不理会,反而硬干到底!于是通篇但见全真七子武功平平,连连败北;除一「天罡北斗阵」外,没有任何师门绝艺足堪自保(按:丹阳子马钰的「三花聚顶掌法」也是虚张声势)。其违反武林常规,莫此为甚!即令起王重阳于地下,亦哭笑不得!

  描写人物故事瑕瑜互见

  武侠小说的第二个组成要素是「侠」;但这只是泛称。其行为大抵如荀悦在《汉纪》中所说:「主气齐,作威福,结私交,以立强于当世者,谓之游侠。」又「侠」有挟持人就范的涵意;故广义而言,凡仗侍武功行走江湖之士,皆属于武侠小说中「侠」的范畴。

  《射鵰》以郭靖、黄蓉为男女主角;以长春子丘处机、江南七怪、成吉思汗(铁木真)、九指神丐洪七公、老顽童周伯通及杨康、穆念慈为「主中之宾」;再以铁尸梅超风、桃花岛主黄药师、欧阳锋父子、真假裘千仞及一灯大师(段皇爷)等为「宾中之主」。于焉刻画人物、捏合故事,极波谲云诡之能事。其中,多数都写得神完气足,栩栩如生;但也有若干性格矛盾或笔力不济处。爰就其荦荦大者,分论于次:?郭靖(拙)、黄蓉(巧)这一对男女主角,有如太极生两仪;彼此互补互利,乃成天作之合。作者在今本「后记」中如是说:「《大漠》中的人物个性单纯;郭靖诚朴厚重,黄蓉机智狡狯,读者容易印象深刻。这是中国传统小说和戏剧的特征,但不免缺乏人物内心世界的复杂性。」其实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因为今本经过彻底「翻修」后,大致都把原著所缺乏的心理描写补足了。黄蓉之机智狡狯、惊才绝艳,虽天下罕见,却未必没有;即如郭靖之诚朴厚重、刚毅木讷,世间亦颇不乏人。

  缘问题不在「个性单纯」上,而在「上智」、「下愚」不可移之间。

  按作者写郭靖之笨,有一个改造过程:先是原著初写郭靖幼时,「生得筋骨强壮,聪明伶俐」(旧13回);此由其小小年纪即仗义暗助哲别(蒙古神箭手)脱身之种种表现,便可知此子智勇双全,将来必成大器。惟不悉何故,当写到江南七怪找到郭靖之际,作者忽然改变心意,而以拖雷之聪慧反衬出郭靖之笨拙(旧17回)。其后则一路「笨」下去,几无转圜余地。或系有见于《世说新语》所云:「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而欲加以琢磨成器。用心可谓良苦!

  今本为弥补原著之前后矛盾,乃大张其「笨」!一开始就写郭靖「有点呆头呆脑,四岁才会说话」(新3回)。这不是普通的「笨」,彷佛像王阳明的幼儿期,暗伏「大智若愚」之笔。然而不然,今本除强调郭靖天生硬气外,其它则变本加厉!说他非但「结结巴巴口齿不清」,「显得笨拙无比」!而且连父母的名字都不清楚;却单单记得杀父仇人是段天德。(奇哉怪也!)是故,妙手书生朱聪道:「这孩子资质太差,不是学武的胚子。」(新4回)其后江南七怪耐心教他二流武功,他也学得一无是处──「但见教得十招,他往往学不到一招……较之常人实更蠢笨了三分」!(新5回)似如此「下愚」之人,作者说他因心无杂念,修习全真派内家基本功有成,可也!

  但谓其日后竟逐步练就最上乘的奇学如「降龙十八掌」、「空明拳」、「九阴神功」等罕世绝艺,则万万不能!缘此关乎悟性高下,断非「勤能补拙」可以为功!纵然郭靖误吸「蝮蛇宝血」功力大进,亦无助于开启智能之门。

  盖古今绝学之所以失传,往往皆因「人才难得」,可遇不可求之故。如郭靖由「下愚」而「上智」赢得三级跳远冠军者,绝无仅有!即有亦是「太虚幻境」中人。尚幸作者写黄蓉绝妙!笔法忽张忽弛,好看煞人!构思亦奇中逞奇,险中见险!惟其两小无猜,几乎形影不离;而情意真挚,足堪回肠荡气。卒以此「巧」补彼「拙」,挽郭靖于摇摇欲坠──而其终不坠者,端在侠肝义胆「个性单纯」上;因有宁舍爱情婚事而力阻成吉思汗屠城之举(末回)。正所谓:「唯大英雄能真本色!」概与「上智」、「下愚」无关。

  至有论者评郭靖之「伪」,在于言行如一,近乎道德上的「完人」;则亦知黑而不知白,知恶而不知善。斯乃「盲剑客」见识,可不必论。但作者谓黄蓉厨艺手法精妙神速,治工夫菜若烹小鲜,却实在是「成人童话」。其着眼点全在「奇趣」二字,付之一笑可也。

  (注:台北某餐馆尝以「射鵰英雄宴」招徕顾客。据云,按照「黄蓉菜单」整治书中珍馔,至少须时一昼夜而非「小半个时辰」。)「新八义图」一道七怪《射鵰》故事之引人入胜,文笔隽妙当居首功;然布局之奇,人物之活,尤为紧要。在「主中之宾」众角色中,最早出场的是长春子丘处机与江南七怪。如没有他们八人打赌传艺,郭靖、杨康这两个象征着「不忘靖康之耻」的代表性人物也许就此湮没不彰,遑论成为「正」、「反」典型了。

  作者在小说布局构思上,分由正、反两途出发:以种种阴错阳差,安排郭靖自幼即随母远居大漠,刻苦自励,始终不忘家恨国仇;而杨康则随母进入金国「赵王府」,认贼作父,安享富贵荣华──这分明是脱胎自元代纪君祥《赵氏孤儿大报仇》的戏剧架构,却更有出奇的变化与发展。于焉在一道、七怪为保全忠良遗孤,不计利害又不顾死生的努力下,乃构成一幅侠气峥嵘的「新八义图」。

  长春子丘处机是个穿针引线的人物,书中写他嫉恶如仇、一诺千金之所作所为,义烈感人,跃然纸上,直逼眉睫!原著本以丘处机雪地锄奸为全书引子,极言他「拳剑武功,海内无双」,是「当今第一位大侠」(旧首回)。做为「中神通」王重阳得意弟子,理当如此,方是正办。然作者不久即改弦易辙,把丘处机的武功七折八扣,降为二流角色。其欲置威震武林的全真教于何地?

  今本为贯彻此一意图,除大删原著有关丘处机「武功盖世」等语句外,又将前仿唐人传奇《虬髯客传》切人心人肝下酒一折,徒然改为「切成碎块」而不吃(新首回);乃成无的放矢。特别是原著写丘处机循线找到杨康下落,传以全真派武功,却无暇教他做人之道;致使杨康为德不修,始终认贼(完烈洪烈)作父,数典忘祖,浑不知民族大义为何物!这本有「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之」寓意在内,精警有力,发人深剩奈何今本硬要补上:「几次教诲他为人立身之道,这小子只是油腔滑调的对我(丘)敷衍……」(新11回)乃大大降低或淡化了环境因素对人的熏染力,反而转移到「人性本恶」的内在倾向上来。凡此种种画蛇添足的修改,似非智者所应为。但本书末回引经据典写丘处机率弟子西行,为成吉思汗说以「长生久视」之道;其言其诗悲天悯人,痌瘝在抱,值得击节称赏!

  江南七怪并不怪,系指「飞天蝙蝠」柯镇恶、「妙手书生」朱聪、「马王神」韩宝驹、「南山樵子」南希仁、「笑弥陀」张阿生、「闹市侠隐」全金发及「越女剑」韩小莹;七人义结金兰,年龄则由四十许至廿左右不等。其中有瞎子、穷酸、矮子、樵子、胖子、小贩、少女,形形色色,组合奇特,故名之曰「七怪」;实则除柯镇恶性情执拗、韩宝驹头大身短外,多与常人无异,何怪之有?推究其所以如此,或系由《清朝野史大观》之「江南八侠」──首为了因大师,以叛盟除名;末为吕四娘,亦精剑术──转化而来。

  七怪行侠仗义,有言必践;武功虽不甚高,但俱为血性中人。作者写「飞天蝙蝠」柯镇恶以耳代目之机警,写「妙手书生」朱聪行窃手法之奥妙,写「马王神」韩宝驹骑术之高明,均各尽其致,极见精神。而写张阿生、韩小莹「忘年之爱」,着墨不多,亦颇动人心魂。由于张阿生很早便死于「铜尸」陈玄风之手(新4回),七怪雁行折翼,从此乃改称「六怪」。

  与原著比较,今本有两处改得好:一是江南七怪与丘处机在嘉兴府醉仙楼之战,新增若干心理语言描写;动中有静,掀起全书第一次**(新2回);二是大段补写七怪千辛万苦找到郭靖后之惊喜交集,反应或欢呼、或狂笑、或搥胸、或拥抱、或翻筋斗、或打陀螺,表情各不相同(新4回)。作者驾驭文字功力之深,状声状色之妙,竟有如是者。

  「五方奇人」东邪独异

  由《射鵰》原著开场即推崇丘处机「武功盖世」,以及初次提到「黑风双煞」之师乃是「一生从未离开桃花岛」的奇人黄药师(旧19回),兼且未冠以「东邪」称号等情来看,可再度断定作者动笔之始原无宿构。待其信笔挥洒至「铁脚仙」王处一试探穆念慈武功时,方首揭「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方奇人之名(旧42回)。不免令人突兀!

  今本为救此病,乃于丘处机与七怪之战,被迫使出「同归剑法」时,预伏「西毒」一笔(新2回);继而又在黄蓉初会梅超风之际,特彰显「东邪」名号(新10回);其后再由丘处机口中说出五方奇人全称(新11回),遂顺理成章,如水之就下了。因此,单以故事结构而言,今本固亦有所失坠,却胜过原著多多,殆为不争的事实。

  再就人物之塑造与描写来说,五方奇人有虚写,如「中神通」王重阳;有实写,如「北丐」洪七公、「东邪」黄药师、「西毒」欧阳锋;亦有半虚半实写,如晚年归佛的「南帝」段智兴。真正表现出色的是「北丐」洪七公及「中神通」的代打者──「老顽童」周伯通。此二人在作者笔下活灵活现,呼之欲出!其嬉笑怒骂,妙语解颐,已成定论,故无须辞费。「西毒」欧阳锋则面目模糊,通篇只用「看不清楚」一笔代过;出场虽多,亦乏善可陈──唯有遭人愚弄而苦练「九阴真经」时,方由败部复活。特其奸猾一世,末了经脉倒转,竟与影子为敌,乃成一大妙构。至于段皇爷,空负绝世武学,却为情所困,看破红尘;只能用「一阳指」治病而不能主持武林正义,就更不足论了。

  此外,最可议者是「东邪」黄药师;问题奇多,矛盾奇大,是个不折不扣的「太虚假人」!然而作者却用尽笔墨,大张其目,颇有「心向往之」之概。实在吊诡绝异,耐人寻味。为便于「金学」专家作深入研究,笔者谨将所见所惑一一列出,以供参考。

  「东邪」绰号晚出,及「赖以成艺的一部九阴真经」等等原著失误之处,前已表过,兹不再赘。惟以「九阴白骨爪」太过邪门,则黑风双煞之师岂非更邪魔外道乎!

  因而顺藤摸瓜,赠以「东邪」尊号,其故或即在此。然则「东邪」之邪,实不在阴毒武功而在思想作风;这便非得想方设法自圆其说不可!

  首先是要突出其聪明绝顶,雅量高致。举凡文才武学、琴棋书画、医卜星相、奇门遁甲等等,无一不精;甚至连「种花的本事」也是「盖世无双」(新16回)。既然如此之雅,自不能不懂诗;于焉黄氏父女皆喜吟诗以遣怀寄慨。

  原著借清人吴绮诗句:「绮罗堆里埋神剑,箫鼓声中老客星。」作为黄药师自况之用。其诗意境高远,饶有壮志消沉(埋神剑),英雄年迈(老客星),不堪回首之概。无奈本书时代背景定在南宋末年,不宜引清诗自况。事经高人指点,今本乃改为:「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且加以解说:「其中包含着黄药师的两门得意武功,凡桃花岛弟子是没有人不知的。」(新10回)此诗出自作者之手,对仗颇工,却有顾盼自雄意味,与前诗大异其趣。而所谓两门得意武功,一指「落英神剑掌」,一指「碧海潮生曲」,亦各有来历(皆见前评)。然实不知早年黄药师有何「神剑」足堪自夸,兼可化入掌法之中?如果有的话,首次「华山论剑」就不致于无剑可论,而改以劈空掌及弹指神通功夫争雄了。

  其次是要突出其「离经叛道」思想,乃是针对旧礼教之大反动,而见解比古圣先贤更为高明。书中说:「黄蓉深悉父亲性子,知他素来厌憎世俗之见,常道:『礼法岂为吾辈而设?』平素思慕晋人的率性放诞,行事但求心之所适……因此上得了个『东邪』的诨号。」(新18回)这已直解到题,但还不够。黄药师本人说得更为露骨:「黄老邪生平最恨的是仁义礼法,最恶的是圣贤节烈!这些都是欺骗愚夫愚妇的东西……我黄药师偏不信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礼教!」(新25回)证以黄蓉常引其父语道:「大圣人的话,有许多是全然不通的……大圣人,放狗屁!」(新13回)如是种种,显系作者刻意要将黄药师塑造成一个义不茍合于当世、弃圣绝智的「高士」──可怜「俗人」眼瞎心盲,目为邪魔外道,何有碍于黄药师哉!

  复次是要突出其「造反有理」的偏激个性;生杀予夺,特立独行。故当陈玄风、梅超风盗去《九阴真经》下半部后,黄药师大怒,竟将其它弟子的大腿筋脉一一挑断,逐出桃花岛(新5回)。又在找到梅超风时,命她负责找回真经:「要是给人看过了,就把他杀了。一个人看过,杀一个;一百个人看过,杀一百个……」(新14回)其言出法随,视人命如草芥,真是「邪」到家了!

  然而除了武功外,黄药师一点也不「高」;他不但「俗」,而且还俗不可耐!

  例一、既然痛恨世俗礼法,何以欧阳锋派使者前来为侄儿(实为私生子)求婚时,他却想到「两家算得上是门当户对」?竟然尚未见面,便即许婚(新18回)。这种门第观念、封建之毒,黄某显然中得很深,且无药可救!

  例二、既自视甚高,性情怪僻,何以听说黄蓉拜了洪七公为师,他登时「大喜」,且向老叫化「深深一揖」(同上回)?这分明是势利小人反应,那有一点「东邪」气派!(按:原著58回所写恰恰相反。当黄药师听到爱女喊洪七公为「师父」时,不禁怒道:「蓉儿,你叫他什么?」这才符合黄老邪孤傲本性。)至于其后他贸然答应洪七公「相求一事」(即代郭靖求婚),方说「一言为定」,旋又反悔,就更不堪闻问了。

  综上所述,金庸塑造黄药师这个「愤世嫉俗」的奇人,可谓矫揉造作,相当失败。因为作者并非用「背面敷粉法」或「反跌法」来刻画人物之表里不一,而是再三为其矫饰,终成一大「矛盾样板」。好在此公有病亦有救──当后来黄药师闻欧阳锋杀了一个「要做忠臣孝子」的儒生时,不由脸上变色,说道:「我生平最敬的是忠臣孝子!」欧阳锋讥道:「黄老邪徒有虚名,原来也是个为礼法所拘之人。」黄药师凛然道:「忠孝乃大节所在,并非礼法!」(新34回)作者这一回龙笔,宛如天外飞来,掷地有声,令人动容。这才不愧为「亦邪亦正」、至情至性的黄药师!

  小说语言及肌理得失

  诚然,《射鵰》人物众多,无法一一加以品评。就笔者所见,另如写铁木真之深沉多智,写杨康与穆念慈之情天铸恨,写真假裘千仞之扑朔迷离,皆可圈可点;乃至写「三头蛟」侯通海这一「宾中之宾」的小人物,亦笑料百出,妙趣横生,便可概其余了。这自然得归功于作者运用小说语言准确得当,笔法不测,方能获致如此佳绩。但不可讳言的是,这只是修订本经过「伐毛洗髓」后的总体表现;原著文情则大为逊色,不能同日而语。

  质言之,金庸于一九五七年初撰《射鵰》时,其开场笔法之陈旧,实为近世说部所罕见。比较起来,它不但远逊前辈名家如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侠传》(一九二三年)、顾明道《荒江女侠》(一九二八年)、还珠楼主《蜀山剑侠传》(一九三二年)、白羽《十二金钱镖》(一九三七年)、王度庐《鹤惊昆仑》(一九○四年)、朱贞木《蛮窟风云》(一九四八年)等书,亦不如稍后出道的司马翎《关洛风云录》(一九五八年)。今姑引《射鵰》开场原文以证:「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南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上面这首诗,说的是八百多年前的一回事。原来当时宋朝国势不振,徽、钦二帝被金所掳;康王南渡,在临安(杭州)即位,称为高宗,成为偏安之局……如此开场,十分乏味,殊非高手所为。因此,为保令名于不坠,修改文字内容便成为金庸当务之急;而今本则以「张十五说书」打头阵,展开大规模「再创造」行动。

  笔者认为,今本在描写人物的「艺术加工」上,改得最好的是「老顽童」周伯通及「三头蛟」侯通海;加上原本就精彩的「北丐」洪七公与假裘千仞──裘千丈(原着为裘千里),堪称「四绝」!作者增添了无数幽默笑料,用于小说人物声口;但见插科打诨,触处成趣,无入而不自得。这是本书最生动传神且殊胜他人之处,致能振衰起蔽,颠倒众生。惟改成问题的亦有郭靖、丘处机、黄药师、梅超风等,已如上述。至于删去原著中的秦南琴,使其与穆念慈合而为一,改自杀殉情为合体孽缘等相关故事情节(包括血鸟及蛙蛤大战,共约两万五千字),则是作者既痛苦又明智的抉择。凡此皆可不论。但另有若干纯属小说肌理欠通、神理不洽的关目,也值得一提:其一、作者写狗官段天德挟持李萍(郭靖之母)北逃,一路上累赘之极,已不合情理;而李萍被金兵逼令挑担数十日,「肚子越来越大」竟丝毫未动胎气,更为奇事。(以上分见新2、3回)其二、作者写「武穆遗书」云云,固纯属子虚;而以南宋名将韩世忠之智谋韬略(不逊岳飞),欲传该遗书之门路甚多,再不济亦不致跟铁掌帮主上官剑南想出一个「舍近求远」的馊主意──又是画图又是打哑谜;且将遗书封存于铁掌山,玩捉迷藏的把戏。若然,则曾立「中兴第一功」的韩元帅岂非患了「老年痴呆症」,变成大草包乎?(以上分见新23、32回)其三、作者写傻姑叙述江南六怪赴桃花岛拜谒黄药师;哑奴呈上拜帖,黄药师随手「放在桌上」。待变故发生时,妙手书生朱聪如何能在冯氏墓中取来那张仍留置于书房桌上的拜帖,而且还在背面留字示警?(以上分见新34、35回)凡此种种「莫名其妙」的故事情节,金庸何以自解?

  另外,尚有一些属于认知错误的问题,今一并列出于次:朱聪「妙手空空」神偷之技与魔术家的「五鬼搬运法」是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盖一为技术,一为法术也。后者系特异功能范畴,非「道中人」不足语此。(详新2回)?陈玄风怎能将长达数千言的《九阴真经》下卷用针「刺」在胸皮上?即令是世界「微雕」大师有此乱针刺字本领,但密密麻麻决非作「瞎子」梅超风可以摸得出来;一旦割皮硝制,原刺字形、图案绝对化为乌有。彼又如何仗以练功?(详新10回)?据动物学,蛇类无外耳,无听觉;仅有内耳能感受到地壳震动。是则黄药师之玉箫神技对蛇群吹奏绝无影响力;若谓「西毒」蛇阵会闻箫声而起舞,非愚即妄也。(详新18回)

  结论: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总而言之,金庸以《射鵰英雄传》开宗立派,执中国武侠小说之牛耳,已垂卅年。

  此书将历史、武侠、冒险、传奇、兵法、战阵与我国固有的忠孝节义观念共冶于一炉;规模宏伟,气象万千,宛若英雄史诗,洵为一代名著。然其原书良芜并陈,优劣互见;而修订本因小失大,亦未尽善尽美,也是客观事实。

  古云:「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无非是切磋琢磨、精益求精之意。以中国小说美学讲求的元气论、性格论、意象说、意境说等审美标准来看,金庸语言文字颇为精妙,虽有小疵,亦不掩大醇;兼且表彰正义,元气淋漓,时予人以壮美之感。但捏合故事,刻画人物,则多扞格矛盾;实未臻事理统一、性格统一「自在圆融」之境。故观其片段文情,摇曳跌宕,如诗如画;而叙事说理却每每失之牵强,难免有伤艺术之真。此不独《射鵰》为然,其它诸作亦犯同样毛病,至为可惜。

  值此所谓「金学研究」蔚然成风,而将金庸小说捧到九霄云上之际,笔者无意立异以鸣高,对这部长达百余万言的武侠经典名著吹毛求疵;而是正本清源,谈武论剑,实事求是,探赜索隐,务期给予公正评价,以提升一般读者及泛泛论者的认识、欣赏水平。

  世有「不虞之誉」,亦有「求全之毁」。现在是打破「金庸迷信」的时候了!

  ──一九九二年初夏写于「南天一叶轩」

  后记:

  早期金庸小说颇多传统说书口吻。迨及一九七○年左右,古龙的「新派武侠」大行其道,对金庸不无影响,因有全面改写之举。《射鵰英雄传》修订本港版原未易名,授权台湾远景版则因故改为《大漠英雄传》。特附记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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