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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晓色太荒唐

纵横 | 作者:温瑞安 | 更新时间:2017-05-01 00:3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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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无先生走了。

  他下山去了。

  他把夜色留在山上。

  晓色仍在山的后面。

  铁手若有所失地道:“他真是个好人。”

  小欠语音也十分怅惘:“可惜他只是个忠的好人。”

  铁手奇道:“怎么?好人也有奸的不成?”

  小欠道:“正是。世上的好人就因不够奸才让坏人得势。要当好人欲行其善就得要当一个奸的好人:要比恶人恶却对善人善这才能好人好事、好人好报而不是好人不长命。不然当一个恶的善人亦可。惟够恶才能行大善世间惟力是尚只讲实权不论仁义的。”

  铁手赞道:“这是怪论。”

  小欠更正:“却是事实。”

  铁手愕然道:“八无先生是您的好友是不是?”

  小欠冷然道:“我没几个朋友”但他的眼色却是热的铁的带点泪光的“但他显然算是一个。”

  铁手道:“他的话你比较听得进耳里吧?”

  小欠道:“刚才我已在他面前言明听得入耳不等于也听得进心里。”

  铁手道:“他两次说过过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小兄弟语言未免偏激了些与常人有太多不同就易给人目为异类这对兄弟你未免非长远之福长久之计。”

  小欠道:“我是我。世上那么多人只一个我我的特色和功用就是与人不同。若都同了又何必多一个我?我不求标新立异、为反而反:但若真的是与人下一样我又何必委屈迁就同流合污人云亦云面目全非?温八无老是说他自己是: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无家无定无情无志气但痛恨他的敌人都说他后二无有误该是‘无法无天”才对;而熟悉他的朋友或认为后二无亦有误应是‘无悔(有心)无力’才恰当。你看他会说人不会说自己什么过高、过洁到头来他还不是一样让人垢病予人口实传言里的他一样自负自大自以为是!他来劝我?我劝他才是呢!我直道而行他独行其是你义所必为我们都我行我素、笑骂由人便是了。敌人有一万个一千个不算多;朋友有一个是一个便已足够!人活到一个地步达到了一定的水准还要人家来肯定你那过去就白练白活了;境界自在心中评价是你自己定夺的任何人不能增一色、减一分。温老板若能做到这一点就该改个名字了。”

  铁手饶有兴味的问:“该改什么名字?”

  小欠道:“他说多加一无。”

  铁手笑诡地道:“温九无?那一无?该不是无能吧?”

  小欠也笑道:“‘无敌’。”

  铁手道“好个一无——只不过我看这两个字言人多过帮人损人多于益人要不得。”

  小欠道:“对。这一无是最要不得的谁担上了谁都到头来准要一无所有。我们武林人若要争这两个字还不如回到寒窗苦读争个天子手腕底下朱批的状元、榜眼、探花的有志气!”

  铁手听了甚以为然呵呵笑道:“对对对.这头衔送我都不要就曾有人把‘天下无敌”这头衔送予世叔世叔就说‘这是一下最无聊的名称只有最无知的人才肯接受。’有次世叔冒了大险在一次刺客行刺里救了皇上蔡京故显无私充当好人、面奏圣上要册封世叔为‘天下第一’世叔当时大哭了三声皇上就诧问为何?世叔说我太无辜了有了这名号我就友无挚友、敌必死敌天下问再无我立足之地我也要向皇上恳辞回乡下耕田归老方可了。皇上听了这才撤消了封号。大家那时都笑谓:‘诸葛先生一定是怕无敌太寂寞了。’只有大师兄无情最了解世叔的意思他说:其实无敌最寂寞是不曾无敌的人生安白造的废话。

  “真正无敌的时候那才热闹辉煌呢!要啥有啥想怎样便怎样秦始皇、汉高祖都无敌于天下他们都在威风中度其一生忙得不亦乐乎才没有什么时间搞什么寂寞孤独这等文人大话!只不过无敌的代价太大了而且无敌不等同快乐有了无敌的人怕有一天有变所以一天到晚寝食难安防敌应敌那有什么快活可言?简直是自我苦吃自甘堕落与天为敌故无敌者多不欢乐也不高寿难有善终。世叔要的不是无敌而是自在并想自自在在的在残酷现实里为百姓做点好事这样一来这“无敌”二字一旦沾上就啥事都做不了好事也成坏事了。上一代的武林人物总为‘无敌’这名头争个不休但自我们这一代开始这二字大可弃之如敝履让无聊的人自寻烦恼好了。以我想大师兄最是明瞭世叔的心意。就如你的意思无敌只使人无享受害别无是处。”

  小欠双目光喃喃地道:“你有的是一群好师兄弟好师门……”

  忽转而打趣道:“所以我若要害你我就说:铁二捕头天下无敌。”

  铁手哈哈大笑:“敬谢不敏原句奉还:阁下才是天下第一。无敌无对。”

  小欠也大笑出声故作推让道:“不不我兄才是天下第一人武林无敌。”

  铁手也谦辞的拍拍小欠肩膀膊笑道:“是你英才秀无敌江湖。”

  小欠笑着拍着铁手肩膊。推辞的说:“你无敌你才无敌……”

  铁手笑着忽有愧色掩上喜脸容:“小兄弟才是寂寞高手、江湖无敌手……唉若小龙女没事未桂彩这当儿一定跟我们一道制兴儿这天下长一、无敌手于世的名头咱就给她来担当吧!她脸上这一道伤可令我终生难安。好兄弟若我有个什么意外的你可要代我照顾她这就千万拜托了。”

  ——“小龙女”当然是指龙舌兰。

  这是铁手对龙舌兰的昵称。

  小欠静了静望了望仍在一灯如亘旁熟睡的龙舌兰正想说点什么忽听铁手沉声道:

  “八无先生离开之前一直重复提醒了一句话刚才没听懂现在就明白了。”

  小欠想了想目光忽向远处嘴里却问:“他总比人看远几步要不然他敢下会先走几步了——他说的是什么话?”

  铁手道:“水。”

  小欠问:“水?”

  铁手脸似略有惧色:“水声。”

  小欠瞳孔收缩“水声?”

  铁手沉重的道:“水声的确越来越大了。”

  然后他补充道:水声愈响就是水势愈大了。”

  小欠紧接道:“可是上游似乎并未下雨。

  铁手沉声疾道:“就算有暴雨水流声也不致如此湍急除非——上游可有无堤坝?”

  小欠即答:“有。”

  铁干色变道:“糟了。”

  小欠也倏然变色‘你是说——!?”

  铁手铁脸是铁色:“有人在上游决了大堤!”

  小欠脸色煞白:“太卑鄙了!”

  铁手一向平和的神情也有了极大的变化。他的眼睛本如两颗嵌入脸里的黑漆炭精静而宁之而今竟像点着火似的现出一片燃烧身的金红来。

  “为了杀我铁某人也有用不着这般伤天害理呀——”

  小欠忽道:“也下一定只为了杀你。”

  铁手恨声道:“‘杀手和尚’集团的人也真可杀!”这大坝一决得费多少功夫人力才筑得起来啊!我一定要将他们绳之于法!”

  “这种言生你抓了自有人放遇上我见一个杀一个干净俐落。”

  小欠冷声道:“但我看也下一定是‘杀手和尚’的人。”

  铁手猛省起情急的问:“这儿下游可有人家?”

  小欠疾道:“很少。“

  铁手这才舒了半口气:“那还好些——”

  话来说完小欠已抢着说:“少但仍是有。”

  铁手一震那后半口气顿时就舒不下了:“什么!?”

  小欠道:“就在“杀手涧’下游不远有个叫‘一文溪’的地方那儿就至少住了七八户人家有老太婆、残废人、小孩子……”

  只听外面已传来麻三斤的高声呼叫:“不好了!洪水来了!”

  他已在洪水自塞口与瀑流汇合之前现了异常的水势但仍远落在未出户的铁手也小欠之后。

  铁手厉声疾问:“‘一文溪’在哪里?”

  小欠的脸色越来自目光也愈像两道浸在寒泽里的冰剑语章也更尖、锐而促:

  “顺着水流里半就到。”

  “我去”铁手气急而下败坏”你护小龙女。”

  “我去”小欠争辩道:“你在这儿、那儿都有事待办。’

  铁手可急了”我去他们我的是我我不能连累无辜!”

  “让我去他们找的不只是你一一一”小欠坚持道:“何况我轻功、水性都比你好。”

  铁手听了有点泄气就说:“好我们一齐去一一一”

  小欠场扬下颔:“你看。”

  铁手已听到洪流自断崖挂落狂泻的轰然巨响激流不断涌人开始直冲人店内瞬间已淹及踝。

  “没什么好看的”铁拦腰抱起仍未苏醒的龙舌兰:“咱们冲出去便是了。”

  小欠仍坚定不移的扬了扬下巴目光逼望远山依然是那两个字:

  “你看。”

  铁手这才真的去看。

  看远方。

  远山。

  夜那么深。

  那么黑。

  深得荒凉。

  黑得荒唐。

  深山里的夜更加像一个无尽的、狂乱而荒凉的梦魇。

  不醒之梦却处于醒之边缘。

  荒山恶夜。

  ——月黑风高急瀑飞流遇上了决堤奔洪!

  不。

  不止是水。

  还有火。

  烈火。

  一一熊熊烈火如一条金色狂舞的怒蛇火焰烛照了对面整座黑山。

  烧得对崖的夜一片火光!

  铁手的双目都映红了:

  “火!”

  他叫了一声小欠却沉沉地道:

  “有人在对崖放了一把火。”

  铁手恐怖地道:“但那地方是——”因为太过震动一时竟说不下去了。

  小欠马上想到了一个地方:“抱石寺?”

  铁手一时只能点头。

  小欠哼嘿了一声迅手把古琴以大猩红毯裹住顺手把那四把刀也扎在里边肩于背上边道。

  “好个水火夹政这次他们是全力反扑不死不休的了。”

  只见黑夜里有光芒一道一道的闪过麻三斤已直扑外边大喊。

  “小心!有人自对崖射来火箭!”

  小欠剑眉一蹙:“这儿水已淹及膝还怕火不成?以他武功应付几支箭实也毋须求救?那太胆小了!”

  铁手铁眉紧锁沉声道:“你闻。”

  他指着脚下的水。

  洪水很快的就浸了进来浸对凳脚椅脚、柱脚已近小腿了小欠一时没会意过来闻不出什么却见水上浮了一层黑油心中一惊失声道:

  “这是——他们先烧山再烧人!?

  铁手尚未来得及答话只听外面“噗”的一声大概是其中一支火箭射了易燃的黑油一时间整个天地都透亮了起来水流急湍水上尽是火舌火光映透了黑夜很快的整片店子都跟附近的林木一样焚烧了起来。

  火光一下子使蔓延了开来。

  火势不可制止。

  这下不但水深火热也是水火交煎形势凶险无伦紧急无比。

  铁手和小欠再不迟疑两人一点头由小欠拔出刀身作大齿鳄咀状的“狗口神刀”在前开路铁手抱着仍在沉睡不醒的龙舌兰也从“崩大碗”里窜了出来。一出来只觉热风扑脸。

  山洪暴。

  水轰轰而下淹没低洼之地瞬间已淹至高坡岩上。

  水流冲激如同三于万条在黄泥黑泞中折腾翻滚的万年巨蟒卷涌而至一时间树折土崩任何事物都卷进了这恐怖无限的激流漩涡之中遇上即推碰上即毁。

  更可怕的是水不只是水。

  水上有火。

  水上铺了一层易燃之物都着了火似一头火龙凡所过处站着那儿那儿就起了火:碰上哪里那里就烧了起来。

  本来水和火是不能并存的但在此时、此际此地水上有火火下是水水助火势火借水威加上风助火长一时间风、火、水交并相迫形成了一场大灾大殃天威一般无可抵挡天地间已无处可遁。

  铁手与小欠一出店门马上据了高处就遇上了暗箭。

  火箭。

  但没有用。

  一一也不知是因这水上的火光还是战斗中心里的灵光。

  箭射来了十六、八支见无功也就暂止但不时仍放一两根冷箭这口连火光也不带。

  但水流载着火已淹近足踝。

  回头望:

  “崩大们”已淹没在火海中了。

  小欠道:“敌暗我明得离开这儿。”

  铁手道:“得赶在洪水之前到下游去警示不然枉死的太无辜。”

  小欠回头问了一句:“你不熟水性还是要去?”

  铁手反间:“你去不去?”

  小欠冷然道:“我当然去。一文溪畔有几户人家跟我还算点头朋友。”

  铁手道:“你去得岂有我下去得!我不识泳术但或可为你掠阵拒火否则我这捕头也白当了!”

  小欠双眉一耸森然道:“你真是个好捕快。’

  铁手道:“不敢当只是救人不甘后人而已。”

  小欠一面向崖下疾掠一面冷冷的反问了一句像作出了一记反击:

  “你抓人从不落空?”

  铁手也展动身形紧跃而下只见麻三斤在断层虎口高岩上面对已着了火的杀手尸体在那儿干着急跺着脚指骂一面在应付来矢就一句话喊了过去:

  “麻三哥撤了吧:我看今晚来敌多尸都保不住了。我们先赶到下游救命去。”

  两人急掠而下寻落足点都避过水火急纵直下一人抱着龙舌兰一人背着古琴利刃身形丝毫没有减慢。

  铁手这才向小欠回问一句:“你的古琴为何不交麻三斤?”

  小欠头也不回只在黑风中传来了一句:“我不信他。”

  然后反问了一句“你何不把龙舌兰交他?”

  铁手没即时回答半晌才说“我宁可信你。”

  小欠干笑一声“那么就留他在那儿隔岸观水火吧!”

  铁手没笑却盯着小欠的背影说了一句:“你真是名好剑客。”

  小欠身形一震。

  但没有回头。

  铁手紧接着又一句:“你出剑真的永不落空?”

  一一小欠不是一直都说他擅用刀吗?怎么铁手说的是他的剑?

  只见小欠身形急掠。“一丈溪”的三五户人家已在望了。

  然而洪水光涌而下一路人球滚动见草即烧见树即燃势无可匹几乎与小欠、铁手同时抵达村口。

  形势紧迫。

  小欠低叱一声:“你别一直瞧我我的背会痛!”

  语音一落他已一脚踢开一栋木门大喊:

  “大声婆、猪小弟你们别怕山洪炸了我接你们上高地!”

  铁手也不敢怠馒双手仍抱着龙舌兰以肩撞倒另一家门户大呼:

  “各位父老乡亲我是衙里的人这儿起火了洪水来了快起来走!”

  两人扶老携幼匆匆在小欠带路之下往此地较高的山坡攀去。

  这九户人家在熟睡中惊醒乍闻滚滚雷动又见人毁门闯入都以为天崩地裂又以为强盗抢掠后才知洪水淹至水火交攻吓得五魂飞了七魄呼天抢地不知如何是好。

  幸有小欠与铁手协助之下这几户山村人家才有逃出机。

  小欠带了三四人还背了个仍在襁褓里的婴儿.择一处高地疾走铁手拖了个老的拉了个幼的更单手抱了个龙舌兰一边跟着小欠走一面还不忘问。

  “把他们摆在这儿可安全?”

  这时水流冲至那几户人家房屋已开始淹水让火焰一沾立即起火火起不久又为更大的水势淹熄蔚为奇观。

  小欠走在前面崖坡奇陡而灌木密集他闷鸣一声霍然回身。

  这刹间他居高临下。

  铁手也马上止住脚步。

  小欠在高处背风。

  铁手人在下锋向风。

  两人衣袂飞动。

  那些跟两人逃难的人望望小欠又望望铁手都不知何故。

  因为不明所以只能看看这剑一般的哥儿望望这铁锅般的好汉。

  小欠忽道“如果我们是敌你手中无一人能弃又落在我的下风我一剑便能杀了你。”

  这时劲草忽风吹得林木沙沙狂舞脚下洪流火海身畔哀泣呼号令人体目惊心。

  铁手却只哈哈笑道:“好说好说小兄弟的背敢情已经不痛了?”

  小久怔了怔带了健壮的伸手背扶老弱的往上拔步就走迎着风抛下了一句话:

  “你不盯着我我就不痛了:你也可以继续吃我的风了。”

  可能是走到高处之故吧.那些跟随着二人在上跑的乡民忽然都觉得寒气和焰熏都没那么熏人、迫人了。

  刚才他们才不过在半坡停了一停却几乎为之窒息。

  上得高处丛林更密。

  下面水流远火火焰冲天却又因水而灭时明时暗。终于火光渐减火势渐灭。

  小欠在这片荆棘地稍停揩汁道:“这儿叫‘不文山’势高水淹不上这儿来。下面都是坚石火也一时三刻蔓延不上来后有山径、要退走不难。”

  他边清点人数边用衣袖楷汗忽然顿住了。

  因为他现铁手没有流汗。

  甚至没有气喘。

  他一人背的抱的、拖的带了三人上这高山可是却不喘一口气不流一滴汗。

  小欠正想说些什么忽听山下有妇人凄厉呼叫“救命”不已还有小孩嚎哭之声小欠立在下张望只见一位老者挣扎在一栋茅屋前半身已为洪流卷着一个小女孩用左手竭力抓住门板另一手紧紧抓住老者下放那老头儿才不致让洪流卷去。

  小欠倏然色变向紧拢在这“不文山”的一名黑汉乡民叱问:

  “怎么——詹大娘还留在‘一丈溪’这儿!?她不是到佳阳去她儿子那里么!?”

  那黑面汉子嗫嚅道“你这就有所不知:詹大娘去了可又老又瞎前天又给她媳妇儿赶回来留在这里了。”

  小欠顿足嘶声道:“那么麒步怎么没跟我们上山!?”

  另一名攀得上山已几乎支持不住的老头喘息嚯嚯的说:“阿麒那天采药给金线头咬了一口现在瘸了腿走动不便。那。他的女儿就在下边眼侍他呢!”

  这时滚滚洪流在黑夜里沾火滚雷似的摧枯拉朽一般的、天摇地动的责隆而下遇上它的谁都给吞噬没顶、粉身碎骨:只见那时苦苦支持着不让激流卷走的父女已快撑不下去了。

  小欠看了铁手一眼。

  两人都点着了对方眼里的斗志。

  也看清楚了彼此心里的恐惧。

  这箭过不了小欠那一关。

  他手上的刀像一只吃箭的狗见箭就“咬”了下去。

  没有一支可射着他。

  也没有一支可越过他射向铁手或龙舌兰。

  铁手在他身后看到他的出手眼睛亮了:

  两人一笑。

  苦笑。

  涩笑。

  大家都有默契。

  ——这一刹间没有能比他们更了解对方的心意了:

  天威莫测人太渺小难免生俱。

  怕。但有些事虽然怕但这是得做。

  因为不做、就不是人了。

  就白活了。

  这时山下又隐约传来婴儿的哭声山下这一哭使得山丘上一妇人愈放声大哭。

  小欠一看那披头散的妇人皱起了眉头:

  “老古吉你怎么把孩子留在屋里了!?”

  只见那妇人哭闹着要冲下山去但给两位乡民拦住了、拉住了她挣扎去不得就跪下来哭求小欠和铁手:

  “小欠子啊我的女娃娃给撂在下边了你们刚才一大喊我抱了以为是娃娃的就外往外跑却是个枕头……小欠子呀你行行好跟这位神爷大显神通再飞下去救我那命根子一次吧……我求求你我已没了当家的总不能连娃也——”

  小欠气得鼻子都歪了一顿足:“也有你那么粗心的妇人。”

  铁手见这情势就说:“我下去。你守这儿.”

  小欠疾道:“不。我去你守。”

  铁手截道:“这时候不争这个。”

  小欠也道:“这儿也不须人看守。我和你一齐下去救一个是一个。”

  铁手道:“好我助那对父女你去抢救那婴孩和瞎妇。”

  小欠把琴和的包袱解下眼中生起了一种依依不舍的奇怪神情然后说:“就这么办。”

  铁手也放下龙舌兰在一处长有软草的地上向乡民说“他有病你们照顾着。”

  乡民都点头不迭心里感激不尽只不知这从天而降的生罗汉究竟是谁却震诧于平时只在山上酒馆里默默做活的小伙计居然会这一身高来高去的大本领。

  铁手低声在龙舌兰耳畔说了一句:“你好好休歇我回头就过来接你。你快些好起来要比以前更快乐如意。”

  这样说着眼里忽有点潮湿还生起了生离死别的感觉。

  不知怎的他每与龙舌兰分手就算小别也会有这种难分难舍的心情好像每一次分手就是把自己上的某一部分切断了又像是以后就不能/不会/不可以再相见。

  他也不明可以会有这种感觉。

  更不清楚这感觉从何而来。

  亦不知道龙舌兰是不是对自己也有了这样的感应。

  可是这不是依依的时候。

  龙舌兰药力未散依然昏睡。

  他放下了龙舌兰转身小欠也正好放下了他包袱里的琴。

  两人一点头。

  小欠道:“去吧!”

  铁手道:“保重。”

  小欠的毡帽早已掉落乱掩遮了右额右眉从而他的眼神就在黑夜里、黑后、黑风中剑也似的亮。

  他猛一腾身、跃起、整个人乍沉下去竟是为了快到达现场而整个人毕直山头往洪流所淹的村落跳坠下去!

  只见他一路坠落下疾如弹丸眼看要到洪流肆威的大地前他足寻山坳、突岩约略借力一沾即弹呼地勾挂在一棵大树丫上继而急荡到有孩子出哭声的住处。

  铁手则不然。

  他没有跳下去。

  他跑。

  他开步就跑一路跑了下去。

  看来跑要比毕直跌下要慢得太多了。

  可是事实并不然。

  ——当小欠从那已给水淹得整座都浮了起来漂走了的茅屋抱住一个小孩子掠了出来之际他也跑到了山脚下冲进沙石洪流里他的姿势如此之猛。以致洪流都为之分开了两路他终于冲到那苦苦相互支持着的父女身边一手搭住一个吐气扬声再往山上竭力拔步疾奔!

  他才一搭住父女两人两人如见救星都用手抓紧了他。

  那女的叫:“大爷你先救爹——”

  老的也叫:“壮士你救小女……”

  铁手暴喝一声“两个都救一起跟我走!”

  话才说守闻咋勒勒一阵响那座木屋己完全崩却、溃倒。

  整座木屋给连柱拔起随洪水带来的杂物一齐冲了过来。

  百忙中铁手大喝一声将父女两人用力一抱扯到了身前护在胸前。

  他用背硬抵那整个塌屋碎木之一击。

  这一下连同木屋碎片、破砖以及洪流激过来的断树残伎一下击在铁手背上。

  这不是普通的力量。

  也不是人的力量。

  而是天地间、大自然的无比威力。这一下击实铁手只闷哼一声一手揪着老头儿一手接着小女孩在都挪步往上就走。

  可是洪流这时已漫至他腰根子上了。

  他不会游泳。

  他只能抢步。

  ——他要在洪水淹没他之前步上高坡那么他就安全了。

  他手上的人也安全了。

  可是这时在树林子里忽然射来了两道冷箭。

  射向铁手。

  铁手居然在这时候还能跟观六路耳听八方。

  但是他腾不出手来。

  他左手是小女孩。

  右手是老公公。

  他不能放弃他们。

  他只有硬挨。

  在流水狂卷里他不能退拔足困难又不能闪、不能躲、不可接、不可避。

  他只有硬吃这两箭。

  这两箭一射中他背心一射在他左肩上都奇准无比。

  他闷哼一声。

  两箭都插在他身上。

  小女孩吃惊的叫了起来:“好汉你受箭了——!“

  铁手继续迈步只吩咐道:“请替我拔箭怕箭上有毒。”

  小女孩本来怕血但见危急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拧身伸手“嗤”的跟铁手拔掉了那一箭。

  箭出伤口溅出一道血箭。

  铁手道:“谢了。”

  默一运劲“膨”的一声背后那一箭竟给他倒迫出来落于水中水流抹过一道淡淡的血痕。

  他连受二创但半步不停已渐走上高坡。

  只要一上高地他就能施展轻功了。

  但这时水流更急。

  更快。

  而且更大。

  洪水已淹至他胸臆。

  他双手高举仍把老人、女子提得高高的向是他自己可惨了简直成了箭靶子。

  ——要不是箭的两名高手太过惊愕:他们的箭法以劲急称著平素一足可穿山裂石而今射着铁手不但不曾对穿旦还似只伤及皮毛使他们诧异之余一时忘了即时向铁手动手而转移了目标。

  就这么一错愕间眼看铁手已可登上“不文山”的山脚。

  却在这时铁手现背后水声急响未及转身也一眼已瞥见一物自他头上掠过。

  那是小欠。

  他左手挟着婶婶詹大娘右手抱着婴孩时在水上残物借力点足或人水泅得几下再运气弹跃现正掠过铁手头顶要抢登上丘。

  ——只要登上土岗便不怕洪水肆威了。

  铁手见了大为安慰。

  可是:

  可惜。

  可恨——

  可憾的是而两道箭矢一黑一白并排飞射已追射小欠后领、玉枕!

  这两箭要先射着了小欠可不是铁手:他轻功、泳术都比铁手高强但内功却远不如铁手高强。

  ——这两箭射的都是要害。

  一一要命的要害!

  这两箭会不会要了小欠的命?

  铁手再不迟疑。

  他不能眼睁睁的目睹小欠遇难!

  他忽然放了手。

  左手。

  他左手一放小女孩惊呼一声便要落下水中。

  但他的手一松之际两指已疾弹而出一弹小女孩右耳一弹小姑娘左耳并叫了一声:“得罪借用!”

  “嗤、嗤”二声小姑娘双耳本串着两片贝壳饰物就给他弹飞了出去变成了两道晴器体积虽小含劲却巨竟后而先至及时截住了两支箭并击着了二矢!

  **二声。

  箭居然一折而落。

  铁手又及时揪住小姑娘衣领她才不致让急流冲去在抓住姑娘身子之前他还未能及摇向小欠的背后了一掌。

  小姑娘惊魂甫定小欠那儿已解了困。

  小欠本正在来路急掠刚越过了铁手三人想找刚才藉力落下的那棵大树腾升但这时十万火急人掠到此处才现竟没了那棵树一一洪流早已把树淹没了卷走了!

  这可真要命!

  这刹那小欠真气已尽手上又有一老一少一是瞎了眼的、一个还不能走的他一时也无以为继无为为继身形正向下暴沉!

  同一时间他已闻暗器破空之声!

  他心中一惊。

  但铁手已出的手。

  不但截住了箭。

  还向他拍了一掌。

  这时他正值一口气接不上来之际铁手这一掌遥拍至他背后。

  他受了一击。

  整个人平平飞出丈余。

  ——就是这丈余!

  他脚又着6。

  小欠足一沾地立即施展轻功把在襁褓中婴儿的和瞎目妇人一拖着一背着扭身提气:往水上就窜。

  风很寒。

  水很冷。

  水上却冒着袅袅的水上的寒烟。

  他背后吃了铁手一掌:

  暖暖的。

  铁手以一口真气、迅急出手用姑娘耳畔的贝饰打飞了二矢并一掌送了小欠丈余远他自己这才憋住了一口气:要强走剩下的那一段:约二丈远的上山路。

  只要到了小路地势便会升高。

  脚踏实地铁手就不怕了。

  不畏强敌。

  不怕强仇。

  可惜/可是/可恨/可恶的是他掌力一吐使小欠脱险但他自己的身子却猛然一沉。他还急走了十几步高地突岩虽然近了但水却越来越深不过这一带的水流却已全不沾火。

  一下子水已淹至他的脖子连耳朵也觉沾了汹涌卷过而来的浊流。

  铁手这么无眼缘了脸也绿了。

  他畏水。

  一一他不善泳术。

  他就是因怕水所以才常以“一气贯日月”的内力来与水流搏缠交揉以期锻炼出一种刚柔合并的功力来消灭和克制他自己对水的畏忌。

  眼看他现在主要登上高地了但他却一脚踩岔了踏入了一处凹地洼洞里他整个人都立即沉了下去双足且卷入了漩涡激流里。

  本来他还可以仗一身绝世内向岸上坡流猛冲他离那一处突出的高岩也只不过十尺之逼。

  但他不能这样做。

  因为他手上有人。

  他能冲他手里要救的人却没这身内力来冲刺如强破洪必抵受不住水流压力只怕未离水已绝了命。

  铁手无法牺牲他们的性命来保自己的命。

  只那么一犹豫间水流已及颔。

  也只差那么十尺远他已不能再动。

  他已下沉。

  几已不以呼吸。

  一吸一叫就吸着了水。

  污永。

  幸好这时水流壮大水上的黑油早给冲走剩下的火反而灭了大半不然他就算不给淹死也早给烧死了。

  他此刻只有高举双手:

  把老头子和小女孩高举过头。

  ——他不能让他们先他而淹死。

  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他都要救人。

  他一生最重视的是;

  人命。

  ——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性命。

  他奋力稳住马步立住桩子:

  在急流漩涡里。——他不能倒。

  这一倒连自己和手上的人就是三条人命。

  他这时已拔足不出。

  人愈来愈下沉。

  水花滔天已愈漫愈高。

  火均寂灭。

  水迅已淹过他的嘴鼻:

  他只有一双眼还露在水面上。

  他不能动。

  无法进。

  也退不得。

  他只有站着高举着手屏住呼吸看水逐渐吞噬了他。

  他只有等死。

  死是什么滋味?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正一步一步的下沉。

  快沉到底。

  ——他甚至感觉到一条泥鳅正从自己胯间游过无比滑溜灵活。

  铁手心中忽生一种讥刺的悲凉。

  他怕水所以常避开水不去接近它没料今天还是葬于水底。

  而且还连累了两条人命。

  他本业还想竭力以本身的余力把手上两人推送去高地。

  可是他已没有把握。

  水流已使他窒息。

  他没法子回气。

  ——不能回复元气万一这一推送失错那么这两名无辜的落在水里如谙泅泳还有一丝生机但若给自己这么一推只怕立即就得在坚岩上摔死了。

  三人要死在一起这也有前世的孽缘吧?却不知前身他和这一老人家一明丽女子的关系是啥?

  他也忽然念卫人有来世吗?若他来生投胎时要多久才再见到龙舌兰呢?那时她脸上的刀疤好了未?世叔那时还在世吗?大师兄三师弟、四师弟那时可还认得自己?自己那时候是啥个样儿?男、还是女?忠、抑或是奸……?

  设想到人在临死前竟会想起这些。

  也许他生平鲜少为恶所以面对死亡竟也十分安详。

  甚至在额顶上不仿佛升起了一圈光环。

  现刻他最遗憾的是:

  不以救活手上的人。

  所以他在水中喃喃说了一句。

  “没让你们上岸真对不起。”

  由于他人在水中这一说话便吞了几口污水水里也**波连声冒起了几个泡泡咕噜咕噜。

  他自己觉得有些荒谬。

  有些滑稽。

  没想到“咕噜咕噜”竟是自己临死前的最后一句活好像是在水里放了一个屁。

  不过这绝对不是他这一生里最后一句话。

  因为他这时已喊了一声:

  “救命”。

  ——这“救命”两个字他不只是为他自己的性命而喊的。

  也为他手里那两条人命。

  这同时他手上的老头、少女也仿佛知道他已近力尽也正大呼:

  救命。

  洪流滔滔势无所近谁来救命?

  一人及时赴到。

  ——就是因为在此情此境见着了这个人铁手才感觉到自己正在逐渐下沉的生命又获得救所以他才喊得出这“救命”这个字。

  一一救命。

  这两个字对一些江湖好汉而言不是遇上自己可以性命交关的知交是宁死不喊出这两个字的;但于一些武林宵小而言若非对自己有大稗益利害则宁见死不救也不愿动一指救人一命。

  一一来的是怎么一种人?

  夜色太稠浓像一碗打翻了的苦茶。

  东方已有点白仿佛是一面荒唐的镜反映出一点死大于活、死多于生、哀莫大于心死的白光来。

  一样来养百样人。

  人有大多不同的性格、人格、脾气但朋友至少有三种:

  一种是忠诚的。

  一种是不忠诚的。

  但绝大多数是还是第三种:

  那是灰色地带。

  ——既不绝对忠诚也并不是不忠诚而是灰色:既不白也不黑有时忠诚有时不忠诚端赖且视乎环境、需要、时势、情形而作出相应、变化、决定。

  这种人最多。

  这个自然世间杀人者和被杀者郁绝对没有旁观/听说/任由别人被杀或杀人的那么多。

  也幸好如此。

  而今来的人呢?

  ——是杀人者?

  ——还是被杀者?

  或只是一个:

  旁观的人?

  来者是小欠。

  ——那个大脾气的小伙计。

  陈心欠。

  他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已将那婴孩、老太婆送上“不文山”的高地并且又赶上坡来接应。

  他一长飞身猿臂一舒铁手奋起一点余力狠命一推将手上两人向他千里一送小欠及时接过两人藉余势一荡已勉强落回鳄嘴突岩上。

  这时雨已经开始下了。

  由于上游决堤再加上暴雨是以水势更急了。

  小欠把女孩、老头子提回高岩上也用尽了平生大力喘定了几口气把老人交给女子催促道“快住上爬这儿我料理。雨大极滑要小心你养父。”

  女孩庆幸不遭洪流没顶听小欠吩咐一面扶老爹小心上坡一面还频频回顾跟小欠急道:“那位英雄还在水里他——”

  小欠促叱一声:“快上坡要坍方了!这儿有我你别回头。”

  姑娘和老人只好艰苦上坡。那泥坡滑湿要上得好一段才有荆棘可作攀抓两人就算要回顾也无旁骛之力了。

  这时洪流上下只剩下两人。

  在水里的铁手。

  还有在岸上的小欠。

  铁手没有再叫。

  他不再叫救命。

  他因怕父女两人落于水中所以刚才尽管已淹及其头他仍屹立不动双手高举:而今手上人去忽流卷涌他的功力尽在一双手马步上的造诣可远不如三师弟追命是以终于无法强持人一浮步一空手脚挣动几下反而更拉远了与岸上空岩的距离而且连鼻咀已埋入水中。

  还猛吞了几口水。

  污水:他还分辨得出那刚烧过的水里杂的臭烧味道。

  他暗叫糟糕心中气苦。但他没有呼喊。

  好不容易他才凝下一口气勉强在水流里把住步桩但已无法寸进同时浊水已淹及他的鼻端。

  ——只剩下一双眼睛还露于水面上。

  然后他就望见他那位新交的朋友:

  大脾气的伙计:小欠。

  他就等于风中、雨中、那像鳄咀一般突出的高岩上。

  ——还有他膝上还搁着一口弯弯的古琴。

  小欠也在俯视他。

  铁手看到了自己的朋友仿佛有点熟悉又颇为限制。

  ——但他的心很平静。

  他在水里笑了。

  ——不开口中的那种笑:至少不至于让自己吞一口恶水的微笑的一下。

  他没想到自己死前最后看到的一个人竟会是自己最新交的一个年轻朋友。

  小欠没有笑。

  他甚至还蹲了下来用手托着下巴望着他。

  他的眼色很冷。

  比水还冷。

  脸色很白。

  比东方那一点荒唐的晓色还苍自。

  眉很剑、人很做、唇闭得很紧。

  他一时似乎都没有出手(包括救人或杀人)的意思。

  他只是冷冷的、谈谈的、静静的蹲下来平视着他看着铁手仍露于水面的眼睛。

  乐莫乐兮新相知。

  他是铁手的新知陈心欠。

  在风中、在雨中在生死关头中他看着他像看一场毫不相关的戏。

  ——难道这场交谊最终要演变成:悲莫悲兮生别离?

  水愈高愈线终于已淹盖过铁手的一对眼睛。

  他终于已在水底立足不住。

  人一浮手足一挣就沉得更快吞了更多口水。

  这时候的铁手忽然有一个荒谬的想法:

  我快死了。

  ——没想到我到底仍淹死于水中。

  我死了我那新交的好友会不会用他的琴为我弹上一曲来悼念我呢?

  想到“古琴”的时候他就看到了那把古琴——但不是听到琴韵。

  他正似遇溺的所有常人一样手足挣动且愈是挣扎灌入耳鼻口的水就愈多蓦见一物便似将浮木一般的抓紧了它致命不放。

  这就对了。

  他的双手一拿住了那物(古琴)小久一动劲就把他自水中给扯上来了。

  小欠终于还是出了手。

  他并没有为铁手的死而弹一曲。

  他只是伸出了他的琴:

  救了铁手的向。

  哗啦一声铁手脱离了水像是一尾鲸色的大鱼。

  小欠在突岩上双后紧持琴尾运劲要把铁手扯上岩来。

  这是生死攸关之际。

  却是差一步——一

  ——只差一步铁手就上岸了。

  暗算却在此时生了!

  暗器来了!

  暗器自对岸。

  山那边。

  丛林里。

  十几种暗器都快、都准、都狠、都要命、都打要害而且都同时要谋二人之隙害两人的命。

  出手的人显然一直都在苦苦等待。

  忍耐。

  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

  忍到了这一刹那。

  这是千载难逢之机:

  铁手未脱险惊魂未定。

  小欠在救人无法分心。

  ——经过充分忍耐和等待的出的手往往都能一击必杀是以致命。

  因为他们已准备充足旦已观准时机。

  暗器混在雨中。

  暗算一旦不着接下来他们还有更狠更辣的追击。

  ——小欠铁手自是非死不可!

  除死无他!

  人在世间通常朋友能予你两种力量:

  一是上扬、升腾、奋的。

  一是堕落、沉沦、腐化的。

  而今铁手正在下沉。

  小欠则要把他拉拨起来。

  他们却恰遇上了暗算:

  暗器。

  ——遇上暗算的他们是生还是死是并存共活还是同死共亡?

  风狂。

  雨暴。

  洪流急。

  风雨里的暗算。

  生死之所寄。

  一一沉浮的危机。

  假如小欠放了手就可以接得下这些暗器。

  ——这些暗器虽然可怕但还不至于是蜀中唐门的第一流好手所出来的小欠自度还接得下来。

  这些暗器之所以可怕是在于射的人能把握住了时机:

  那就像是一个不算是什么大材的人却偏偏能担当重任做成大事甚至还了大财——那不是因为他“有才”而是因为他适逢其会掌握住时机。

  可是一个能善自把握稍纵即逝时机的人这本身岂非是一种很了不起的才能了?

  小欠可以接下这些暗器。

  他甚至可以赶去杀了施放这些暗器的人。

  可是他得先放手。

  放下古琴。

  ——可是放下古琴就等于放弃铁手生存的机会。

  洪流势更急。

  水已淹至鳄咀突岩上了:

  水已淹至小欠的脚踝且不久就要淹上来了。

  他现在只要一放手铁手就势必为水流冲去。

  他见过铁手的出手心里有了计较:

  铁手的手虽已揽住了古琴但一拔未起再拔势弱三拔已见艰辛显然的铁手在力抵飞瀑之后又以本身真气为八无先生驱除瘀痰掌伤已伤了元气真力也大为打了折扣不如先前雄长。

  ——要不然只要两人一藉力铁手已上得了岸。

  此时此际他岂放得下手?

  放下琴易放掉情义却难。

  ——可是再怎么说也不可能为情为琴而舍弃自身的性命呀!

  世事如棋。

  世事也甚奇。

  小欠没有放手:

  铁手也没有闪躲。

  他终可藉古琴荡扬之力审身上了鳄咀岩与小欠并立。

  风中。

  雨中。

  洪水滔滔滚滚汹涌不绝。

  暗器全没打着两人。

  ——因为它们只射了一半就掉下来了。

  全落入江中了。

  甚至连暗器的人也在惨呼中落入江里去。

  小欠和铁手还未得及看见那两个落江的人除了惧色之外这两人的脸还是紫色的。

  小欠笑了:“他们着了毒。”

  铁手也笑了:“难怪暗器只了一半。”

  小欠摇道:“他们不放暗器还好一动手温八无就觑出他们遭埋伏的位置了。

  铁手会身都湿透了但眼里尽是温暖之意“他还是放不下回来了。”

  小欠冷哼道:“他要是不及时赶来我可得要放下你了。”

  铁手道:“但你到底还是没有放下。”

  小欠道“我却没马上手救你——你没看出来吗?”

  铁手:“但你还是救了。”

  小欠:“我有犹豫也曾考虑。我不像你你是官方的好人的、正派的我是恶人、匪徒、邪派的。我们好处是做什么都可以没有约束。”

  铁手:“我们却是同一派的。

  小欠:“哪一派?”

  铁手:“自成一派。”

  小欠:“哈!”

  然后又肃起了脸“你怎会知道我是过来伸手而不是一脚睬下让你沉到江底?”

  铁手:“你不会。”

  小欠:“为什么?”

  铁:“因为你不是这样的人。”

  小欠:“你根本还没认识我。”

  铁手:“因为我们是朋友。”

  小欠反问:“你可知道世上哪一种人最容易出卖朋友?”

  铁手一怔。

  小欠自行作答:“朋友。——只有朋友才最方便、容易、理所当然的出卖他的朋友。要不是朋友就没有“出卖”这两个字了。”

  铁手:“‘出卖’这两个字是太重了些。人各为其利各取所需有时也情非得已。”

  小欠:“你怎知道我不会出卖你?要知道;所有出卖朋友的人都一定有具共同的特征——要不你也不会信任他也不会待他是推心置腹的朋友。”

  铁手:“什么特征。”

  小欠:“出卖者非常真诚——甚至还让你觉得他忠厚老实。”

  铁手笑了:“你至少不算忠厚。”

  小欠哼道:“我?我刻薄。”

  铁手笑道:“你也不够老实。”

  小欠也忍不住笑了:“我老实”瞎了眼的人也不会这样说。”

  铁手依然含笑道:“所以你不是个出卖朋友的朋友——你当不来也没资格当。”

  小欠终于笑了。

  在风中、在雨里他笑得既无奈又欢快:“遏上你这种朋友可真没办法。”

  铁手笑着追问了一句:“那我们仍是朋友了?对不对?”

  小欠眼里又出了锐气:——剑气。“岂只朋友而已!”他斩冰断石的说:“我们是好朋友!”

  他吐出了这几个字有力如刀。

  这时候一人正走了过来。

  本来以这人的轻功从对峰丛林过来不需花多少时间但因这时江水已淹得平地下复见他要赶过这一处山下的鳄鱼岩来便得要花多功夫多费周章。

  不过他也只绕走了一半雨势已经止了只下着蒙蒙雨但他到头来还是为那条洪洪、横扫千军的洪流所阻他看看水望望江提起袍看看那继续高涨的水线陡然又咳嗽了起来。

  隔了江犹听到他的咳声像一只夜枭在学狗叫。

  铁手听了就皱起眉“他的伤没好。”

  小欠道;“一线王打下的哪有说好便好的!”

  铁手道“他伤未愈不能受寒——就不要涉水过江来了。”

  小欠说:“我看他也不见得要过江。”

  就在这时在对岸的温丝卷突然作了一个手势。

  他举起了一只手。

  手握成拳。

  拳向着天。

  小欠看了也高举一只手臂向着苍穹。

  铁手不明:“这是什么意思?”

  小欠道:“手势。”

  铁手仍不明白:“什么手势?”

  “没意思。”小欠淡淡的道:“如果你能意会就有意思若不能就一点意思也没。”

  铁手听了就沉默了下来只见水流湍急水面怒翻自沫浮柴、杂物有的比房子还大有的堆积成一座小丘似的随着急流夸啦啦天下无敌似的送涌了下来。

  本来是小溪却因人为机遇突然成了穷凶极恶、翻腾至甚的大江大河横扫天下、席卷大地的奔流着既高欢畅也不可一世。

  只见八无先生居然在对岸扒开了档头对着这洪流上升起的白泡子就射了一道水线。

  铁手看到对岸人日间弧起一道水箭一时还没意会过来意会过来的时候着实比遭了暗算还吃了一惊。

  没料小欠见了也扒开裤裆解下裤子嗖地对江撒了一泡热尿。

  却见一老一少对江撒尿竟互得其乐。

  八无先生撤完了尿打了一个寒噤笑道:“痛快!”

  只听小欠也束起了裤子高兴满足的晔了一口:“这江没把咱们给淹死就敬它吃一口咱们的黄汤!”

  温八无隔岸大喊:“这儿下游还有人家、只怕要给这水势波及决这堤坝的真不是人!”

  铁手向他高呼:“谢谢。”

  八无先生只指了指他自己的心口指了指大江水势再指了指下游向两人数声喊。

  “我这儿就不过来了。我到下边看人救人去然后我就找个立足地方再开家食店酒铺去。”

  铁手这回也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这处的山上直着嗓子叫道:

  “我要上抱石寺去那儿起了火。”

  然后他对身畔的小欠说“我可心拜你一件事吗?”

  小欠冷笑道:“你们都各有要务在身就要我这当小伙计的守着这口了疯的大江吗!”

  铁手委婉地道:“然则这十几个受惊的老百姓宜有人守着而你跟他们确比我熟络。”

  小欠嘿声道:“而且要过去处理抱石寺那一场火劫你跟主持熟又在官商上镇得住场面总比我去的好。”

  铁手苦笑道:‘何况杀手集团冲着的是我却制造了这许多伤天害理的事!”

  小欠提醒道:“不过龙姑娘与我可不熟。”

  铁手笑了:“这小龙女可一早就说你是掩不了傲色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小欠倒觉脸上一热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铁手趁这时便敲钉转脚“反正我绕过这江入了‘大山角’再上‘大角山’要上得了抱石寺看个究竟就再赶回来这‘不文山’与兄弟你再会一道。这儿交给兄弟你我没啥不放心的。”

  这时候对崖那头的火势可能为雨势所遏已消减了也可能是因天色破晓之敌天那头逐闪放亮火光自然就没那么怵目了。但还是有深烟滚滚冒出像是谁点着了烽火台告急等候着请侯兵来援一般。

  小欠看了就一耸肩一摆手“我无所谓。我就先守着这儿你且放心吧除非是遇上敢叫日月翻新夭的人物来否则我总会守在这儿等你回来再说。”

  他知道铁手最放下下是龙舌兰。

  然面龙舌兰仍在昏迷中他总不能带他一道去涉险。

  小欠只好答允了他也要帮乡民安顿个可落脚处才放心丢得下这烂摊子。

  铁手听了就很高兴把怀里的两贴药交予小欠。

  小欠推口了一帖道:“你留着一帖反正你很快便回来的。”

  铁手笑道“便是。”

  隔岸的八无先生却不明白他们交谈什么但他要急着赶在水势前去下游去营救人便大叫道:“我得走了赶山下救人去!”

  说着又举起了一只拳头。

  向天。

  天色刚破晓。

  亮得昏昏眩眩的带点荒唐的混沌着。

  小欠也举起一只手。

  也一样拳眼向天。

  他向对峰的人士叫道:“我守这儿.”

  没料还有一只手也握着拳举向了天。

  那是铁手的手。

  铁手声喊道:

  “我丢山上救人!”

  三个人各在峰边、风中、雨里各举起了一只手。

  各以一只拳头举在空中。

  大河哗然。

  晓色仍昧。

  他们各有责任在身得赶山上、山日、山下各奔前前程但又互敬互重互为支援。

  这是三个性情、身世、背景都完全不同的人。

  但却隔着汹涌的洪水作了同一个手势。

  这之后温八无拧身往水流下游掠去。

  铁手向小欠咯一颔也折身翻山越岭绕道高地扑向遭祝融之灾的抱石寺。

  只留下小欠守在这高涨怒涌的一文溪畔不文山下。

  别过两人铁手全力赶赴大角山的“抱石寺”。

  他不能往山下的路走。

  因为平地上的走道已遭洪流卷噬。

  他往高处赶程绕山腰走是以直到大角山时已多走了三倍的路。

  但他还是在天亮以前赶到那儿。

  由于是绕山而行行到大角山腰坳处犹可见峰上涌动着一片黑云。

  这一路他虽猛提起一口气赶行但也不忘了沿途留意这“大山林”地带沉沉曙色时的奇景。

  天意翻了鱼肚白山色已黑黑转了灰黎明将升至旭日将升未升那一条破洪的大江在脚上越来越细但也越伸越长怒吼着、悲呜着、折腾着往西北独身流去。

  晨风扑面。

  雨势已小毛毛而降那水流带动的火势虽多已为洪水淹灭加上下了一阵雨大部分火头已熄但仍有几处大岭在山里燃着明灭不已且升起了冲鼻的焦味。

  纵是在如此赶忙的情形下他仍在留意山景、水势并生起了感慨

  ——不管是谁如是目的旨在杀害他而已却使得洪流崩决、热火肆威、生灵涂炭、殃祸百里那就太令人指了要不是下了一场及时雨情况恐怕更不堪想像!

  不管干这事的人是谁在公在私为人为已他都一定将之绳之于法甚至不惜格杀当前!

  他下了这样的决心一路上还把从进入三阳县起所生的事来龙去脉的想了一遍。

  一一诸葛先生告诫过他(以及他的师兄弟们):任何时侯任何情境都莫要忘了好好欣赏眼前美景当下心境。

  否则人就算白过这一生了:因为人只有一生快活是过忧伤也是过;人应当要自找快活、不寻烦恼不要错过眼下当前每一刻。

  铁手听了。

  信了。

  所以他把握住每一刻每一天都过得非常充实。

  他也活得虎虎生风。

  当他在天色全然破前赶上了大角山的抱石寺正好太阳出来了。

  初时只是蛋黄般的一个沉沉的润润的十分文静的但突尔一跳就跳上云层来好像分代成了三个似的。催人灿眼的干道金光似都在出尖笑欢呼连光线都是烦躁惊喧的。

  他一到“抱石寺”就看见一具抱着石头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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