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灵树

　　飞花。

　　这本不是落花的时节，这里更不是花开的地方。可是，风沙中偏偏便有一瓣瓣尚沁着香气的花瓣。

　　沙漠与天之间隔着一层沉重的寂寞，唯有在风沙起时，这种寂寞才被稍稍填上。风沙中的一瓣瓣飞花便如伊人珍珠般的眼泪，点缀得这个世界更加动人。

　　风肆虐着整个沙漠，轻易地就改变了沙漠的一切。

　　人的命运何尝不如这沙漠一般，宠辱穷通、分离聚合，都不过是转瞬间的事情，而这样短短的瞬间，却能够缠绕人的一生，不能喻之于怀。倘若人能如这沙漠一般，把每一阵风都当作是一个新的开始，那么，很多不开心的事也许就都能忘掉了。

　　滚滚的风沙仍继续着它们亘古以来所做的事情，没有丝毫的厌倦情绪，而人却早已疲倦了。

　　风渐渐平息了下来，空气中弥留的沙尘随意飘散，左遮右掩，扭曲了人们的视线。恍惚间，沙尘中竟出现了一个身影。

　　有人冒着风沙穿越了这片沙漠？

　　对于太古怪的东西，人们通常都会很排斥。这个怪人是谁？为什么要冒着这么大的风沙穿越这个沙漠？

　　伴随怪人的通常就是歧视和非议。

　　当这个穿越了沙尘脸上却全没有风霜之意的少年走出沙漠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了一双眼睛。大漠的沙尘也未令他感到如此不自在。

　　那人站起身来，绕着他走了三圈，仿佛在看怪物一般将他浑身上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被这样的眼光打量，连他自己都认为他是怪物了。

　　那怪人煞有介事地拱拱手，一本正经地道：“在下姓女，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少年也学着他的样子还礼道：“姓林名骄。”

　　怪人自语道：“林骄。唔……果然是个怪名字，人如其名，哈哈哈。”说罢，扬长而去。

　　塞外向来奇人怪杰无数，天知道这又是哪一路神仙？

　　林骄回头望了望，眼神中透出无限的忧思，风仍在独自辗转徘徊，黄沙弥漫在空气里，如一层稀薄的纱，那是天的面纱。在那片黄沙漫漫的天底下，他愉快地度过了十年，现在他回到了这个没有黄沙的世界，他的内心却幽黯起来，因为他知道，路难不难走，并不在于风沙，他眼中仿佛又浮现了那一片魂牵梦萦的苍茫无垠的荒草原。

　　现在，他已经离那里越来越近了。

　　他终究是要回到那里去。

　　眼前是一片枯树林。这个树林最大的特点就是连一片叶子也没有，树上没有，地上也没有。地上全是一片黄沙，放眼望去，这个树林好像是个立满了墓碑的沙漠。

　　林骄正举步要踏进树林，一个清朗的声音吟诵道：“寂寞林中无双鸟，只影原上鬼栖息。”一个书生打扮的人负着手从一棵大树后面转出来。

　　这个书生显然比之前的怪人要客气地多，走到林骄面前，用很礼貌地眼光将林骄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即使是这样的目光，也让林骄感到十分不自在。有谁喜欢被人像怪物一样看呢？

　　怪书生拍手道：“兄台真是个雅士，居然能想到用花瓣来补衣服，妙哉妙哉！嗯，这一瓣是牡丹，这一瓣是桂花……哈哈，兄台居然能在沙漠中收集这么多花瓣，妙哉妙哉！”

　　林骄哭笑不得地吁叹一声。

　　怪书生仿佛被这声吁叹从忘情的欣赏中唤醒，怪书生见林骄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连忙拱手道：“抱歉抱歉，阁下这件百花衣实在令人惊叹，天下绝对绝无仅有，闻所未闻，晚生一时忘情，还望兄台见谅。晚生姓斗，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林骄依样画葫芦，拱手道：“晚生上林下骄。”

　　怪书生的眼光又在林骄身上游走一圈，道：“林兄是否要进这片树林？”

　　林骄道：“正是。”

　　怪书生收起笑脸道：“林兄是否听过一句话？”

　　林骄道：“寂寞林中无双鸟，只影原上鬼栖息？”

　　怪书生道：“正是正是，孺子可教。”

　　林骄道：“我是一个人，为什么不能进这林子？”

　　怪书生道：“传言这林子乃大大不吉之地，主双鸟离分。看林兄的年纪家中是否已有了妻子，又或是心上人？若是如此，千万不可入这林子。”

　　林骄道：“我进这林子其实是为了看一棵树。”

　　怪书生道：“一棵树有什么好看的？这里的树都是一个样子的，要看就看这些好了。”指着眼前的一片枯树说道。

　　林骄神色忽变得黯然，道：“十年前，我曾与一位伙伴在这里种下一棵树，那时这里还不是树林……”

　　怪书生道：“十年前种的树现在怎么还能找到？”

　　林骄道：“当时我们把头巾系在了树枝上，我想，现在也许还在。”

　　怪书生目露惊讶，又打量林骄浑身上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道：“那棵树真的是你种下的？”

　　林骄道：“正是。”

　　怪书生仰天道：“以前进入这个树林的人都说，那棵树是不祥之树。这个树林中的树全都常年不长枝叶，成为半死不活的枯树，唯有那颗系着青丝的树茂盛异常，常年不枯。有人说是那棵树吸取了整个树林的灵气。”

　　林骄苦笑道：“天底下竟有这样的无稽之谈。”

　　怪书生道：“走吧，我带你去看看那棵树。”

　　怪书生引着林骄向寂寞林深处走去。果然这一路上尽是枯枝，地上也没有一片落叶，土质也与沙漠无疑。

　　怪书生道：“你听过一个故事么？”

　　林骄道：“什么故事？”

　　怪书生道：“从前一条船在河上行驶，忽然风浪大作，船不能再继续前行了。船上的人猜测，一定是船上有做了坏事的人，以至于河神发怒，不然船继续前进。果然这个时候河面上传来隐约的声音：‘张小二……’”他扮鬼声的声音倒真有几分骇人。

　　“于是众人在船上询问，果然有一个叫张小二的人。众人十分生气，说：‘我们不能因为你害了一船的人。’于是众人就把这个张小二扔到了一条小舟上。你猜后来怎样了？”

　　林骄正听得入神，听他有此一问，心想到：一定是这个张小二的船就翻了。不，这个怪书生讲的故事一定是个很怪的结局……

　　怪书生见林骄沉吟不语，大笑道：“告诉你吧，后来那条大船‘轰’地一声就翻了，惟有那个在小船上的张小二没事，哈哈哈……你看，那就是你种的那棵树。”

　　林骄举目一望，果然远处一棵碧绿的大树鹤立鸡群般地伫立在那里。林骄加快了步伐，越靠近那棵树，便觉得几分清凉，仿佛远离了沙漠灼人的气流，进入的清风细雨的江南岸。

　　怪书生叹道：“这是一棵灵树。”虽然他已经无数次地看到这棵树了，可是每次来到树下，他还是忍不住举头瞻仰，就在这个时候，他收敛了狂傲，眼神中流露出无比的真诚。

　　在一个枝头，飘扬着青、黄双丝。虽然这双丝在树上已经绑来十年，可是看起来仍如新的一般。望着双丝自由地在风中徜徉，林骄的神思也回到了十年前。

　　在他的童年，有三个人留给了他美好难忘的回忆。

　　在那片苍茫的荒草原上，他随着那位盖世的英雄到处流浪。他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魔鬼，他的内心是善良的，他热爱生命，他也更懂得如何与大自然相处。

　　在那时，剑魔莫凝尘与剑魂卓病魂成为出塞路上的保护神，自从这两个人来到了塞外，为恶逾百年的马匪之患迎刃而解，塞外与中原的商路一度变得繁荣起来。而如今，莫凝尘战死，卓病魂也消失无踪，出塞之路又成了马匪横行的地方。人们开始怀疑，莫凝尘和卓病魂是否就是一个人呢？只有林骄知道，他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怪书生见林骄怔怔地发呆，问道：“小兄弟是否在回忆往昔？”

　　林骄目中蓄泪，轻轻地点点头。

　　怪书生道：“人言往事不可追，或许此就是往事值得人追思之处。”怪书生顿了顿，道，“林兄是否相信回梦之术？”

　　林骄道：“如此秘术可闻而不可得，更何况梦中之物终究只是虚幻，纵然能够梦回往昔也是枉然。”

　　怪书生眼中露出诡异的目光，嘴角泛起一丝邪恶的笑意：“记忆是人最大的宝藏，却也是人最大的负累，是福是祸，林兄不想知道么？”

　　林骄看着他诡异的笑容，心中生出一阵寒意。

　　怪书生又恢复了傲气，道：“林兄就此别过，以后咱们还会见面的。”说罢，也不等林骄说什么，转身而去。

　　林骄苦笑一声，今天遇到的怪人真多。

　　当他的目光回到那飘扬的双丝上时，他的神思又回到了十年前，莫凝尘临去时要他远走沙漠避免祸端，因为他很清楚厉青霜和林紫霓做事的手段。

　　临当欲去时，林骄与那个一身淡黄衣衫的小姑娘在这里种下了那棵灵树。

　　林骄痴痴地望着青、黄双丝，他的嘴角适度地扬起一道弧线，让人觉得那是一种亲切的笑意。

　　“林骄很想念黄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