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
追求 | 作者:亦舒 | 更新时间:2016-12-17 02:59:11
推荐阅读:
周柱立毕业后一直找不到理想工作,无奈,又怕坐在家裹日渐慵懒,蹉跎光阴,只得屈就,在一间酒店任职司机,但求生活有着落,不必再倚赖兄嫂。
自搬出去那一日看到兄长暗暗松口气的情形,他知道他做得对。
可是这一份工作,像所有不理想的工作一样,一做便是一年多。
生活逼人,他四处去看过环境,希望转工,可是一个中学生在人浮于事的社会又可以做些什么,一日一日耽搁下来。
周柱立可以想像他到五十岁还是一名老司机。
那时,已无人说他的制服好看,赞他驾驶技术一流,他只是一个老司机。
想到这里,不禁颓然。
可是白天起来,又忙不迭上班工作,把客人自飞机场接返酒店,或是从酒店送往飞机场,甚至载人客在市内兜风。
他准时、负责、礼貌,甚获客人赞赏,主管时常指派他服侍重要人客。
可是周柱立心中不算愉快。
面子上当然不可露出来。
因收入不错,手头渐渐松动,侄子侄女时常问要帖玩粳他从不拒绝,甚受欢迎。
可是,他是一个没有将来的人。
同事老陈见他担心前途,便说:“到去工作吧,比较稳定。”
“我不想年年做司机。”
“可是,司机也是一份职业。”
“多么沉闷乏味。”
“小周,敬业乐业。”
他怕得罪前辈,连忙说:“是是是。”
那中年人叹口气,“人有命运,小周,不是我不想好向上,而是一出世,就无人裁培你我,环境已经差了一截,能够生活,已算不错,白手兴家,能有几人。”
这是真的。
有人读不成书,父母毫不气馁,帮他创业,没有兴趣?那么结婚吧,也不行,仍可搬回家住……
自小到大,都未经风霜,也毋需为任何事担心。
穷家子,饱经试练,像他,紧守岗位是没出息,不甘服雌叫不自量力,怎么讨好?
他日渐沉默。
上班时间又长,晚上加班,根本没有时间进修,他考过文员,一间保险公司愿意取录,可是他最终没有上工,因为薪水少了一半。
蓝领就蓝领吧。
不知不觉,工作已迈进第二个年头。
开头都说骑驴找马,当马影也看不到的时候,又觉得骑在驴背也不错,至少不用下地走路。
情绪平复是好事。
“小周,给你介绍女友如何?”
他只是笑。
“我小姨人品很好,相貌端庄,如何?”
“是学生吗?”
准媒人沉默一会儿,“不,她在工厂做事。”
大家都不再说话。
半晌周柱立走开,那同事喃喃说:“神经病,最好是大学生,千金。”
“别去理他,年轻人自有野心。”
“做人实际点好。”
“将来他会明白。”
其实周柱立早已明白。
一日清早,他向主管报到。
主管皱着眉头,“老陈又迟到。”
“我到十时都有空,交给我好了。”
“一○三五号房区,前往飞机场。”
“我上去拎行李。”
“不必,人家已经下来。”
“我马上出发。”
“拜托,小周。”
那位女士就站在门口。
转过头来,小周怔住。
她不过二十出头年纪,一身白衣白裙,戴顶宽边帽,容貌秀丽,微笑可亲。
“区,”他帮她提着行李,“请随我来。”
上了车,她取出一本画报看。
嘴裹闲闲问:“今日会塞车吗?”
车裹车外是两个世界。
都会挤塞的街道炎热肮脏,车厢内清洁静寂阴凉。
他清清喉咙:“今日不会。”
“那多好。”
车子往飞机场驶去。
她放下书看向窗外。
“这个时分的伦敦一定有可观之处。”
五月份的伦敦。
“你是去伦敦吗?”
那区嗯了一声。
“住在哪间酒店?”
“乔治五世。”
车子顺利驶至,本来,客人下车,也就完成任务,可是小周特地停好车,帮女客送行李过关。
她把飞机票及护照给他。
她叫区宝全,廿一岁,学生,乘头等舱。
理想的人选已经在这里。
怎么高攀呢?
他替她办好手续,她道谢,并且给他一张钞票。
他不知怎地婉拒。
她却坚持,把小费塞在他制服口袋裹。
再推让就不好看了,他只得微笑接受,笑得十分尴尬。
她翩然步入海关。
回程车中,他已经收到指示,前往商场接人。
那一日,周柱立比什么时候都沉默。
下了班,他冲冲回家。
坐在桌前,算这两年来的节蓄。
不多,但可以买一张来回伦敦的经济舱的飞机票,及在乔治五世酒店住一晚。是,只能住一晚。
他叹口气。
他的家是一间小小房间,他是一对年轻夫妇的三房客,他租不起一整幢公寓。
可是不知怎地,他已经决定出去旅行。
午夜梦迥,他发觉面孔阴凉。
怎么了?伸手一摸,竟是眼泪。
他错愕,男儿流血不流泪,怎么无端端哭起来?
他起床洗了一把脸。
他虽是穷小子,也有权追求理想。
他一早向主管告假。
主管问:“多久?”
“想告一星期。”
“很好,填了表我来签字。”
顺利取得假期,他去买飞机票。
还是第一次出远门呢,心情忐忑。
同事老陈塞一只红包给他。
柱立一看,裹边足足一万块。
“不不,不可以收||”
“回来还我,好不好?”
他出门实在需要钱用,向家人借赊是没有可能之事,因此腼腆收下,心想回来一定归还。
他就这样出发了。
真似个乡下人。
坐在近窗口的位置裹,喝橘子汁时不小心泼湿了裤子,不知多不舒服,又无法换衣服,看样子需捱毕全程。
上卫生间又没有锁紧门,被人一堆而入,出尽洋相。
整个行程他都坐立不安,到终于安顿下来,坐着盹着,飞机到了。
海关人员将他的旅游证件研究良久,问了好几个问题,然后放行。
周柱立买了张地图,离开飞机场。
他觉得寒风蚀骨。
啊,穿不够衣服。
连忙打开皮箱,取出毛衣外套换上。
他不敢叫计程车,也不想租车,看到有公路车,便问清楚路程。
“乔治五世酒店。”
司机是一个胖子,“跳上来。”
“说什么?”
“他叫你上车。”
柱立转过头去,说话的是一个华裔少女,正看着他笑,大眼睛十分清晰。
“谢谢。”他坐到她身边。
“刚来?”
“是,你呢?”
少女答:“我在此出生。”
柱立颔首。
车子驶到芝勒街,少女站起来,“我姓邓,在利口福餐馆工作,有空来坐。”
“啊,好好好。”
少女下车去了,在街上与他摆摆手。
他看到乔治五世酒店才下车往回走。
早上十时,店铺已经开门,五光十色,柱立无暇欣赏,冲冲走过。
他一心一意寻人而来,而且经费有限,只有五天时间。
他在酒店工作,知道窍巧,所以在附近公众电话拨到酒店柜台。
“长途电话找区宝全。”
“几号房?”
“请代查。”
隔一会儿,对方说:“无此人。”
“区,Au。”
“对不起,先生,没有姓区人士。”
“她是前两天到的。”
“抱歉,本酒店无此人。”
奇是奇在柱立并不是那么失望,也许,她用家长名字登记。
“等一等先生,人客的确入住过,可是半天之后迁出。”
糟,他必不知人客搬往何处。
“区女士搬到五月花去了。”
他中了奖。
想再打到五月花去,身边已无角子。
先找个地方住宿。
往回赚是唐人街,那处旅舍便宜些。
租好房间,放下行李,他洗一把脸。
廉价房间没有浴室,淋浴需往走廊底公用间。
他到走廊打电话,“请接区宝全。”
“是一○六五号房间?”
“是。”
电话接过去,周柱立紧张起来,他听到有女声喂地一声,就在这个时候,他看的神经忽然负荷过重,他无法应付,挂断了电话。
他闭上双目。
他问自己:周柱立,你在干什么?
头脑渐渐清醒。
他同她只见过一次面,他就追到伦敦来找她,目的是什么,希望有更进一步的发展?
慢着慢着,他们当中岂止隔着一个大西洋。
真奇怪,要到这个时辰才晓得此行有多么荒谬。
他睁开眼睛。
小客栈走廊灯光昏暗,客人多数老弱,要不,就是似他这样的过客。
同五月花酒店的雕梁画栋,水晶玻璃吊灯不能相比。
他去找她?
不要笑死人才好。
一颗心渐渐平静,也死了大半。
他牵起嘴角笑自己。
出来散散心也好,过去两年日子过得实在太呆板沉闷,不出来只怕会发疯。
他走到街上,看清楚了这个黝暗的城市。
在名胜区逛到下午,顿觉疲倦肚饿,回唐人街,忽然看到利口福招牌。
他推门进去,叫一碗叉烧饭。
女侍走近,“嗳,是你。”
诗路车上少女。
他朝她点头。
叉烧饭来了,碗特别大,肉堆得满满,另加送油菜一碟。
吃完了,付账之际,听见少女与店主咕哝,“华英俱乐部又叫外卖。”
“敝店不送外卖。”
“可是||”
“不胜其扰,不能忍耐。”
“我想,爸,还是再敷衍一次。”
周柱立一听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对那大眼睛少女有好感,他轻轻说:“外卖?我送去好了。”
少女转过头来,一脸感激之情。
中年人啼笑皆非,“你知是送往何处?”
周柱立笑,“华英俱乐部,就在转角二楼。”
“好,好,尊姓大名?”
当下他们交换姓名身份。
邓氏父女正是利口福店主,另外厨师是表亲,当下做好十多碗汤面,由周柱立挽起送去。
一就开。
一名大汉出来,“这次还算爽快。”
收了面,想推上门,被周柱立伸手一格。
凶神恶煞,“干什么?”
“盛惠三十镑正。”
“什么,”对方一怔,继而哈哈大笑,“我们吃东西需付钱?你莫非吃了豹子胆!”
周柱立仍然不卑不亢地道:“请付钱。”
大汉正欲发作,身后却有人说:“付他。”
“什么?”
“另加小费,好,有胆色。”
周柱立收了钱,回到利口福,把钞票交给邓老板。
那中年人目定口呆,“这是什么?”
“客人付的账。”
老板眼珠子凸了出来。
周柱立解释:“大概从来没有人提过需付钱,所以俱乐部的人不晓得要付账,一经提醒,他们十分惭愧,便即时付清。”
少女开头发怔,后来笑得打跌。
“大家都是华裔,好说话,况且,也不值得为几碗面开到外国人的派出所去。”
“你是福星才真。”
周柱立沉默了。
是吗,他有运气?
不见得。
“紫珊,斟杯茶给小周。”
他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邓送他出门。
“你是新移民?”
“不,只是游客。”
邓紫珊看着他,“愿意留下来吗?”
柱立一怔。
“我们父女很需要你这样的帮手,实不相瞒,他老,我弱,时时遭人欺侮。”
柱立低下头。
这倒是个机会。
“你逗留多久?”
“五天。”
“请考虑我的建议。”
邓紫珊回转店裹做生意。
回到旅舍,柱立实在太累了,倒头大睡。
还是做梦了。
看到一个雪白皮肤的女孩同他招手。
醒来,发觉是个阴雨的早上。
他怔怔地为前途设想。
回去也没有意思,不如留下来打一年工。
从司机到餐馆,不能说哪处高哪处低,都是营生,他转变。
可以写信回去辞职,二房东处,一个电话便可退租。
不如与邓家谈谈条件。
他到走廊底去淋了一个浴,胡髭刮乾净,换件衬衫。
再在利口福出现,邓紫珊几乎不认得他。
邓伯颔首笑,“原来是个英俊小生。”
谈到食宿问题,还有,薪水若干。
邓紫珊说:“工作时间长,很难进修,一进这道门,也别想走出去。”
“你别吓唬他。”邓伯赔笑。
“这是真的。”紫珊坚持。
“请说下去。”
“可是收入还不错,连小费并不比外头一个银行经理差。”
柱立点点头。
“我们家有一个有窗地库,可以租给你。”
“证件?”
“有了工作,自然可以申请延期居留。”
之后日夜都会见着邓紫珊。
有缘千里来相会。
邓伯说:“你带他去看看屋子。”
邓紫珊笑,“离市区大约廿五分钟车程。”
柱立想起来,“昨日,你怎么会在公路车上?”
“车子拿去修未取回。”
如果不是,他不会见到她。
小小镇屋在市郊,簇新,地库有简单家粳可推开长窗走到草地。
当然不是租给每个伙计,由此可见对周柱立确是另眼相看。
他不是贪图收入,而是这一份关怀。
他长年生活孤苦,缺乏温情,故十分感激邓家父女。
他决定留下来。
邓紫珊只问了一句:“你为何来英?”
他如此答:“追求更好的生活。”
紫珊颔首,“同所有的华侨一样。”
他一投入工作,如同为利口福添了支生力军。
什么都做:送货、清洁、侍应、厨房……任劳任怨,并且虚心学习。
不过是眼看手见工夫,不难学会,待客殷勤大方,一日,有洋人来吃午餐,点两菜一汤,颇有重复,柱立给他推荐另一味拼盘,客人又问猪肉是否冷藏肉,柱立耐心解释,并取出鲜肉给他看过。
那人是当地一张报纸的饮食栏记宅回去在专栏裹给利口福三粒星评价。
邓老板乐不可支,把剪报贴在大门口。
周柱立则一笑置之,照常勤力工作。
厨房一只锌盘漏水,由他修妥,储物室油漆剥落,他髹得光洁如新,店堂灯罩通通抹净,坏灯泡撤换,地方顿时明亮起来。
邓紫珊默然,怎么舍得这个人走。
她父亲悄悄说:“那就看你的了。”
一家小餐馆能留得住他吗?
紫珊帮他做洗熨,如今裹外分工,彼此生活都好过不少。
可是,在梦中,柱立仍然梦见那白皙皮肤的美少女,她叫区宝全。
这件心事,他不会告诉任何人听。
人家可能已经去了巴黎、纽约,甚至温哥华。
可是,他反而在伦敦留了下来。
过圣诞,利口福忙得不可开交。
一日下午,周柱立藉辞有事,告两小时假。
他出去替紫珊挑件礼物。
走进大百货公司,他走到名牌专柜。
他知道紫珊想添只好一点的手袋。
一走近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他的心咚一跳。
不会吧,她应该早就走了,抑或,人家时时来伦敦作客,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
她开口了,一点不错是同一把娇俏声音:“我要这全套行李。”
周柱立惊喜交集,正欲上前招呼,就在此时,一个穿名贵西装打大花领带的中年男子趋向前结账。
她亲昵地挽住他的手臂。
他低声用中文说:“气消了没有?”
她悻悻然答:“差远呢,你还欠我一套钻饰,”她掩着脸,“谁叫你老婆打我一巴掌。”
中年人见附近有人,嘘地一声。
她吩咐店员:“送到五月花酒店去。”
两人离去,留下石像似的周柱立,天啊,那便是她的女神。
店员过来问:“先生,想看什么?”
他竟糊裹糊涂为她一直跑到伦敦来。
周柱立指一指手袋,“要黑色的。”
墨色实际经用,柱立怜惜地想,紫珊就是如此实惠。
手袋放盒子裹包装得美仑美奂,他找个地方坐下来静思。
忽然之间,他笑了起来。
不不不,他没有看错人,那的确是区宝全。
白皙皮肤,水灵灵大眼,化妆明艳,可是,真相与他的想像有点出入。
震惊过后,心情渐渐平复。
他到珠宝部去选购了一只半卡拉的钻戒。
女店员小心翼翼向他保证,如果他的女友不喜欢,可随时拿回去换。
周柱立已还清旧同事老陈那笔欠款,半年来省下的零用,刚刚够今天用。
送给紫珊,一切都是值得的。
两个年轻人,在不知不觉间已栽培出深厚感情,柱立已将她放第一位。
下雪了。
鹅毛似自天空轻轻飘下。
他忽忽赶回利口福。
紫珊在店门裹等。
“去了这么久!”可见担心。
他交上大盒子。
“神经病,原来是为了这个,花什么钱呢。”
又递上小盒子。
紫珊鼻子红了,“这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