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脱狱

　　一片黑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颇有节奏感的声波开始在空气中传递……

　　声音并不响，但叶藏的双耳却在这声音响起的第一时间便微微抖动了一下，然后，叶藏醒了。

　　叶藏知道这熟悉的声音代表什么，这是金属轴承转动时的摩擦声、金属齿轮相互之间精密的咬合声……机器马上又要被开动了。

　　这是在某个城市的垃圾焚化炉中，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吴郡的治所——吴县，因为叶藏就是流浪到了吴县之后，便在某天夜里被人敲了闷棍，并扔到了这个地狱般的金属囚笼中。

　　叶藏已经快忘记自己在这里呆了多久，这里空气混浊之极、充满一种令人作呕的臭气，经常是长时间的黑暗——因为这个垃圾焚化炉被开启的时间不定，有时每隔一天开启一次，有时是两三天。

　　每一次垃圾焚化炉的开启，都是叶藏继续活下去的希望和机会，同时，也随时可能导致叶藏走向死亡。

　　生和死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近，简直荒诞离奇，但是，这是事实。

　　叶藏不想死。

　　所以他静静等待着，也默默积蓄着体内仅剩不多的体力。

　　叶藏的左手伸进衣兜里，从里面摸出了两块火石。

　　双手用力，两块火石猛然撞击在一起，一串火花顿时燃起，在这片黑暗如地狱的世界中，恍如白昼一瞬。

　　火石的撞击声继续响起，火花也连绵不绝，代表着希望的火光一闪一闪，间续不绝。

　　叶藏这才稍微睁开了一丝眼帘，慢慢让自己的眼睛适应着光线——一会儿焚化炉便将被开启，骤然洒进来的光线，会让叶藏久处黑暗中的双眼极不适应，叶藏将有几秒钟时间处于短暂失明的情形之下……

　　浪费几秒钟的时间，很可能便会致叶藏于死地！

　　在光线一闪一闪亮起的时候，叶藏四周的状况也被照亮。

　　叶藏身处一个圆柱型的巨大金属容器中，底部大约二十多平方米，高约三十米，金属容器的内壁非常厚实，叶藏曾用火石用力敲击，发出的声音显示出了足够让人绝望的金属厚实度。

　　叶藏的脚下是一片散发着作呕恶臭的油黑色半凝固体，这种恶心至极的油膏状的东西，是由各种经过燃化的废弃物渣滓（垃圾、腐烂的动物尸体还有死人）、煤渣以及火油余滞组成，其中还混杂着一些金属小碎片，叶藏那双伤痕累累、发炎肿大、甚至溃烂的双脚，便是拜这些锋利的金属小碎片所赐。

　　“轰！”

　　机械齿轮的磨擦、绞合声被这一声巨响盖过，同时，随着这声巨响，叶藏感受到自己所在的这个巨大金属容器整个都震动了一下！

　　叶藏赶紧收起了手里的火石，整个身体都紧绷了起来，因为叶藏知道——时间到了。

　　等一会，焚化炉的穹顶侧面会打开一道口子，通过这个口子，会向内倾倒各种废弃物，与此同时，距离焚化炉底部三米高处的一道用于泻污的通道就会缓缓关闭，时间大约为二十秒——叶藏必须在这短短二十秒时间内，从倾倒下来的废弃物中找到足够的食物，然后在泻污通道完全关闭之前爬进去，进入泻污管道中。

　　当泻污管道彻底关闭严实后，焚化炉内便会被注入火油，然后点火焚烧！

　　届时，内部燃起熊熊烈火的巨大金属容器便会变成一个彻底的火焰地狱！

　　而叶藏必须顺着泻污管道爬到距离焚化炉炉体几十米远的地方，才能堪堪忍受住仍旧扑面袭来的阵阵热浪。

　　当焚化炉炉体内的废弃物被焚成灰烬之后，会注入大量的工业废水，同时泻污通道将开启，焚烧后的大量废渣就随着这些工业废水一起从泻污通道排出。

　　这其实也是一个降温的过程，叶藏便要趁着排污的时间，再次从泻污管道中爬回这个巨大的金属容器中。

　　这就是叶藏一直以来的生存方式，叶藏就像是一只肮脏、污秽的下水道老鼠，以顽强之极的意志和生命力，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为了活下去而奋斗、挣扎。

　　而今天，叶藏将面临一个最为重大的抉择。

　　叶藏决定逃出这个金属牢笼！

　　焚化炉顶上倾倒废弃物的入口，距离底部足有三十多米，而焚化炉的内壁虽然只经过了粗糙的打磨，并非十分光滑，但还是不能够支持叶藏攀爬到如此高度。

　　叶藏也试过大声呼救，但从来没有得到过回应。

　　机械运作的噪音、废弃物的倾倒声，都可能将叶藏的呼救声掩盖，叶藏甚至想到过一个更为可怕的设想——就算外面的人听到了自己的呼救，也会置之不理——自己莫名其妙出现在这个地狱般的所在，难道会是一场单纯的意外吗？

　　所以，叶藏唯一的出路，便是通过泻污管道逃出去。

　　可是，泻污管道虽然内部宽度足够，但是叶藏在顺着泻污管道爬行了大约五十米之后，原本平行向前延伸的泻污管道忽然改变了方向，变成倾斜向下，而且不再留有可供叶藏从污水中露出头部呼吸的空隙，整个泻污管道全部被污水所灌满。

　　叶藏也曾试过闭气潜泳，尝试去寻找管道出口，不过每次都以失败告终，最远的一次，叶藏至少潜行了接近一百米，但还是没有达到出口——这条管道究竟有多长，叶藏根本无从知晓。

　　今天，叶藏打算最后尝试一次。

　　与其待在这里，最终被疾病、饥饿和恐惧折磨而死，还不如溺死在泻污管道中，那样子，至少自己的尸体还能重见天日，而不会留在这个令人作呕的地狱中，被无情的烈焰焚烧成灰烬，最后成为油黑色的污水的组成部分——这种可悲之极的死法，叶藏不想要。

　　“咔、咔咔咔……”

　　在暗无天日中的等待，极短的时间，也会像是过了许久，不过头顶上那仿佛永恒一般的黑暗中，终于裂开了一条口子。

　　一个口子在近三十米高的穹顶侧面被打开，久违了的自然光线从口子中照射了下来，叶藏眯起了双眼，死死盯住了那一线光明，因为那是他从这个地狱中脱困的唯一希望。

　　二十秒。

　　非常短暂。

　　这是叶藏将面对的，第一个生死挑战。

　　漫天的废弃物暴雨一般落下，而叶藏的身形也同时启动。

　　废弃物的倾泻量极大，二十秒的时间，其实大约只能倾倒下总数的十分之一左右的废弃物。

　　所以，要找到食物和水，眼疾手快是必须的，而运气在这里面所占的作用，有时甚至会起到决定性作用。

　　叶藏像是一头穿行于黑暗丛林捕猎的孤狼，小心、冷静、凶猛并狡猾，因为叶藏每一次的出手，都可能是最后一次，每一次错误的判断，都会导致最后的失手，都可能致命。

　　不能保守、也不能激进，必须抱着赌上一切的觉悟，但绝不能失去冷静。

　　孤狼，总是拥有一种冷血而疯狂的品质，但就算是死，也至始至终保持着冷傲。

　　叶藏便是这样一头穷途末路的孤狼。

　　光线不足、时间有限，叶藏不得不调用自己身上所有的感官，进行搜索工作，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鼻子嗅，甚至依靠第六感去赌运气，然后，携带着尽可能多的寻获，在泻污通道关闭前进入其中。

　　二十秒时间眨眼而过！

　　“咔咔咔——”

　　就在泻污通道关闭的最后一刻，叶藏怀抱着收集来的资源，从通道底部那条马上就要消失的裂缝中钻了进去。

　　“砰！”

　　通道口紧紧关闭！

　　而在此之前，叶藏也终于将双腿缩了进去，如果晚了哪怕零点一秒，叶藏就将被即刻压碎双脚趾骨！

　　“呼哧、呼哧——”叶藏极度急促地呼吸声让人听上去会怀疑他是否进入了濒死状态，他胸膛里的心脏更像是超频运转的气缸活塞那最疯狂的跃动，他全身的血液也像是集体倒流了一般，整个躯体都有种似乎要立刻爆裂开来的错觉！

　　黄豆般的汗滴从叶藏那张被厚厚污垢包裹的面孔上沁出，叶藏抹了一把脸，以一种小心翼翼甚至贪婪的姿态，用嘴唇将手掌中污秽之极的那一点点汗水仔细啜吸进嘴里——水是非常宝贵的生存资源，绝不容许半点浪费。

　　休息的时间很短，但叶藏早已习惯这种瞬时的剧烈运动，虽然引起的身体反应很痛苦，但熬过短暂的应激反应，体力就能立刻恢复七八成的样子。

　　于是叶藏开始检视自己这次的收获，泻污管道中也没有半点光线，所以叶藏只能用自己的双手和自己的鼻子进行判断。

　　十几秒后，叶藏长舒了一口气。

　　运气不错！

　　一小把被破布包裹着的、只有些许霉变的粟米，几根可能被街上流浪狗啃过的骨头，最让叶藏兴奋的是，经过反复确认，其中竟然有一罐还没有打开过的罐头！

　　这种罐头是由一种名为马口铁的金属薄片构成外壳，内装的是经过高温煮沸过的肉糜、水果果肉或者米粥，里面的食物可以保质很长时间。

　　由于其生产时需要用到大型的蒸汽冲床，所以一般的民间小作坊根本无法制造，除了大量供应军队之外，只能有极少量罐头可以流出到民间。

　　在漫长的流浪生涯中，叶藏曾经有幸看见一个乞丐头子吃过一个这样的马口铁罐头，当时，和其他小乞丐一样，叶藏也伸长了脏兮兮的脖子，一边睁大眼睛看着乞丐头子吃罐头，一边狂咽口水，肚子里发出的咕噜咕噜声更是比任何时候都要响。

　　叶藏的求生信心被这个罐头大大鼓舞，这个罐头不但能解决食物问题，连最难的饮水问题也顺带解决了！

　　隔着封闭泻污管道的钢门，隐隐传来了一种液体的流动声。

　　叶藏知道，这是火油正在被注入金属容器内的声音，等到废弃物倾倒完毕、火油也被定量灌注，那便是点火焚烧的时候了。

　　叶藏怀揣着这次的收获，顺着泻污管道向前爬去，这一次既然打算通过这个泻污管道逃出去，叶藏索性一次性就爬到了泻污管道向下转弯的地方。

　　打开罐头有一些麻烦，叶藏身上唯一可用的工具，就是那两块火石。

　　单是砸开罐头不难，难的是要控制好力度，一下子砸碎了罐头的话，浪费的食物会让叶藏心疼死。

　　所以，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叶藏才终于用火石小心翼翼地敲开了一个孔洞。

　　一打开马口铁罐头，一股勾人食欲的肉香便飘了出来——这样干净、清香的食物香味，叶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闻到过了！

　　叶藏用双手紧紧捧着手中的罐头，就像是捧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一般，他甚至有种想哭的冲动！

　　……

　　当五十多米远处的泻污通道口在一阵机轮运转的隆隆声中被再次开启，叶藏已经吃饱喝足，并且休息了好一会儿。

　　也许是因为难得的饱食，叶藏觉得不管是自己的身体状态、还是精神状态，都已经调节到了最佳。

　　但真正的生死考验，这才刚刚开始！

　　汹涌的污水来的很快——

　　经过猛烈焚烧的焚化炉炉体，其内部的温度之高可以想象，就算是注入其中的工业污水数量很大，也还是瞬间被加热到了沸腾的状态！

　　当泻污管道被打开时，大量滚烫的工业污水，就这么倾泻而下！

　　之前遇到这种情况，叶藏都是四肢用力、将自己像蜘蛛一般固定在泻污管道的顶部，借此避开温度最高的第一波废水。

　　但今天却不行！

　　叶藏很需要凭借着这股废水的冲击力，带着自己以最快的速度通过泻污管道，到达那不知在多远处的出口！

　　因为，第一波冲泻下来的废水，其中携带的力量才是最大的！

　　所以，叶藏不能躲避！

　　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空气尽可能的灌满在胸腔内后，叶藏屏住了呼吸，身体对着向下倾斜而去的泻污管道中一纵，便一个猛子扎进了恶臭且粘稠的积水中。

　　大量滚烫之极的废水，紧跟在叶藏之后，旋即汹涌而至！

　　虽然有之前冰冷的积水与之混合，但新涌入的废水的温度并没有因此降低多少。

　　叶藏的后背瞬间传来剧痛，滚烫的废水刹那间便将叶藏后背灼伤！

　　紧接着，叶藏只感觉全身的皮肤都剧烈刺痛起来，就好像是整个身体都被架在火上烧烤着一般！

　　只差一点点，叶藏就要忍不住痛呼出声，但叶藏最终还是忍住了，只是痛的用牙齿将自己的嘴唇都不知咬成了什么样子！

　　现在，已经没有回头的可能性了。

　　一旦退缩，就是死，毫无悬念的死亡。

　　只有拼命向前，才有一线生机。

　　在倾泻而下的废水的推动之下，叶藏不停划动着自己的双手，双脚也不时在泻污管道的管壁上交替点着，推动身体快速向前游去。

　　时间流逝的速度肯定没变，可是在痛苦的煎熬之下，叶藏却觉得每一个瞬间都无比漫长。

　　全身烫伤的刺痛、越来越强烈的缺氧感，都需要用无比强大的意志去克服，在这样狭小而不见尽头的泻污管道中，甚至连幽闭恐惧也开始慢慢出现……

　　不知道过了多久，新倾泻进来的废水，已经不再滚烫，新旧废水经过混合，水温就飞快降下来了，最后叶藏只能感受到一点点温热。

　　全身上下被灼伤的皮肤上不停传达至每一根神经的痛楚已经转为麻木，似乎稍微好受了一些，最大的问题是，这条泻污通道，仿佛根本没有尽头……

　　在叶藏的估算中，自己至少已经顺着这条泻污管道前进了差不多五百米！

　　可是，出口呢？

　　出口依然没有出现。

　　这一次，不管是闭气的时间，还是前进的距离，都远远超越了之前的任何一次尝试，但是，难道自己拼尽了全力、甚至赌上生命，却依然还是要以失败而告终吗？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

　　叶藏的动作变得越来越缓慢，越来越艰难，最终，叶藏的身体停止了一切运动，只能无力地被水流裹挟着缓缓漂流，连大脑已经缺氧到意识模糊……

　　要……

　　死了么？

　　……

　　不。

　　不……

　　我、不、能、死。

　　在失去意识之前，这是出现在叶藏脑海中的最后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