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
关闭
当前位置:热游文学网 > 英雄志

前传 第七章 我本青都山水郎上

英雄志 | 作者:孙晓 | 更新时间:2019-03-19 09:35:20
(快捷键:←)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
推荐阅读:
  众人边吃边聊,慢慢夜色已深,寒露更重,老林给宾客们备了上房,让他们宽衣歇息。那崔轩亮累了一整天,虽已疲惫,却还是睡不着,便又去舱里瞧叔叔,看看他是否好转了。

  来到了舱房,只见两名船夫和衣而睡,卧在榻旁地上。叔叔却还是昏迷不醒,看他仰躺不动,呼吸低微,两边脸颊深深地陷了下去,仿佛一夕之间老了几十岁。

  面前的叔叔一辈子辛苦,想他童年在战乱里度过,中年时大哥又先他而去,如今临到老来,还受尽了苦。想起那些朝鲜武官的霸道,本国官员的势利,崔轩亮握紧了拳头,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要谈为国为民,谁又比得上叔叔这一代?他们这批开国孤儿虽没出过大人物,可他们的命运却与国家紧密相连。什么大灾大难来到中原,这批难童必然奋起承受,决不逃向后方。似他们这般人,天下谁有权来任意轻侮?可那靖海督师白璧暇却是什么嘴脸?他又为国家做了什么事?为百姓立了什么功?凭什么打叔叔的性命?

  崔轩亮内心气苦,忍不住便要垂泪,忽然间背后给人轻轻拍了一记,他吓了一跳,急急转身,却是天绝和尚来了。

  天绝僧微笑颔,竖指唇边,示意崔轩亮噤声,随即反身离舱,崔轩亮跟了出去,将门轻轻掩上了,道:“大师,您……您有事么?”天绝僧微笑道:“方才王大夫过来嘱咐,他怕令叔病情有变,便要贫僧彻夜来此守候。”

  崔轩亮喃喃地道:“他自己不来么?”天绝僧道:“王大夫说他累了一整天,得好好睡上一觉,只能请小僧帮这个忙了。”

  崔轩亮暗暗叹息,看这“鬼医”功力非同小可,谁知却是懒得可以,什么事都往天绝和尚头顶一推,自己好来呼呼大睡。念及天绝僧的高义,他心下感激,下拜道:“今日多次受大师恩情,请受轩亮一拜。”正要上前跪倒,天绝僧却在他的腋下轻轻一托,一股内力行来,崔轩亮膝间一热,竟然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崔轩亮心下一凛,这才觉天绝僧的内力深厚至极,好似还在叔叔之上。他怔怔望着天绝僧,道:“大师……您真的没练过易筋经么?”

  天绝僧忍不住笑了,摇头道:“没有。”崔轩亮搔了搔脑袋,低声道:“大师,我……我方才跟您开了些玩笑,不大恭敬,您……您可别在意。”

  天绝僧微笑道:“施主开朗天真,绝无一分心机城府,贫僧岂会见怪?”崔轩亮放下心来,又道:“大师,您究竟是去烟岛做什么的?不会是来给魏叔叔拜寿的吧?”

  这话问到了要紧处,看这鬼医王魁是来采药的,不孤子是来拜寿的,其余如靖海督师白璧暇,目重公子明国勋,人人的使命都很清楚,或赐爵,或抓人,却只有天绝僧的来意始终不明,看他形单影孤,行囊单薄,八成连贺礼也没带,想来他决不是来给魏宽拜寿的。

  一片寂静中,天绝僧笑了笑,道:“也罢,便告诉施主也无妨。贫僧此来烟岛,是来找一户人家的。”崔轩亮心下一凛,立时想到天绝僧先前所言,好似他们少林寺受人所托,似曾前往东瀛寻访一个神秘人物。忙道:“大师,您……您是来找……找那个姚……姚广孝的朋友么?”

  天绝僧摇头道:“不是。我只是来找一户姓方的人家,向他们打听几件事。”

  崔轩亮愕然道:“方?”

  天绝僧没说话了,他凝望着雨夜中的苦海,神情颇见寂寥。

  崔轩亮不敢再问了,他偷偷打量天绝僧,只见这名和尚年岁也不怎么老,好似只有三四十岁,却似无所不知,一举一动像个得道高僧,深不可测。他越看越是敬畏,也是怕给人顺手剃度,忙道:“大师……我……我先去睡了,您也早些歇息吧。”

  天绝僧本在沉思,听得此言,立时醒了过来,当即微笑道:“施主放心睡吧,贫僧会守着崔老施主的。”

  崔轩亮心下大喜,看天绝僧这般武功见识,若有他守在病榻旁,叔叔便算成了个活跳尸,也能给他弄好。他怕天绝僧反悔,忙道:“多谢大师,那……那我去躺着了。”说着一溜烟地跑开了,自在甲板上铺了个软垫,和衣卧倒。

  时在午夜,天绝僧转身入舱,甲板上除了几个船夫轮班守夜,已是空无一人。海风阴冷,崔轩亮打了个哈欠,只管脱了靴子,正想找个棉被来盖,见小狮子在甲板上欢跳奔跑,却是暖炉自行送上门来了。

  小狮子精神健旺,晚上从不睡觉,崔轩亮也懒得管这么多,便将之一把抱住,当作枕头,跟着平躺下来。

  经得这一日,崔轩亮真是大大开了眼界,他生平次见到了朝鲜人、东瀛人,也看到了的宣威大舰,如今更与少林、点苍、九华等处高人结识。这在昨日还是想也想不到的奇遇,如今却一一生在眼前。若要拿回老家说嘴,两个堂妹一定不肯信了。

  崔轩亮摸着小狮子的头,心里想到了婶婶,心中便想,还好遇到了王大夫,不然要是叔叔真的死掉了,婶婶以后要怎么办?心念于此,眼泪好似又要流出来了,他急忙擦了擦眼,心中又想:“没事的。叔叔病好了以后,定能长命百岁,活得比张三丰还久。”

  想着想着,心思又转到自己身上去了:“这回叔叔替我提亲,不知结果如何?希望那魏家妹子长得漂亮些,性子温柔些,不然到时嫁到我们崔家来,不整日和两个堂妹斗气?”

  婶婶只生了两个女儿,没有儿子,平素将他视作亲生,可说疼爱有加。两个堂妹更与自己好生亲近,平日里总爱同他玩笑打闹,没大没小。可要是自己和别的女孩好了,她俩定是大眼瞪小眼,十分凶狠。

  想到温柔的女人,不由又思念起两名婢女了,看那小茗、小秀性子顺人,说啥是啥,谁若娶了她俩,定是享尽了齐人之福。崔轩亮心中又想:“是了,叔叔老说咱们崔家人丁单薄,我可得争气些,多生几个孩子才是。”

  生孩子,便得讨老婆,老婆越多,孩子越多,此乃千古不变的天地正理。想到此处,崔轩亮忽然理直气壮起来,当下伸出手去,便把小狮子当成了梦中情人来抱。可怜小狮子爪子乱挥,挣扎不依,崔轩亮却也不加理会,渐渐鼻鼾响起,便已沉沉睡去。

  “少爷、少爷……”

  才睡下不久,怀中的小狮子便已溜了,崔轩亮睡得香甜,却也懒得理会。只不知为何缘故,耳边好似来了一只蚊子,反复绕耳飞行,扰人清梦。崔轩亮实在烦厌,只管转过了身,面向船舷来睡。

  “少爷……少爷……”正呼呼大睡间,又听蚊子轻声呼唤,“少爷,少爷,快起床了,天已经大明了。”

  “死老头!吵什么吵!”崔轩亮狂怒坐起,暴喊一声,正要重新倒下,却见点苍小七雄一脸骇然,只在望着自己,其余王魁、不孤子也是目瞪口呆,二人手持面饼,全坐在不远处,纳闷地朝自己打量。

  崔轩亮脸上大红,他左右张望,只见船上老老小小都起来了,船夫们各自干活,宾客们则在享用早饭,吃吃聊聊。崔轩亮喃喃地道:”天绝大师呢?”话声未毕,只听一人微笑道:“崔施主,小僧在此。”崔轩亮“啊”了一声,抬头去看,果然见到了天绝僧。

  昨晚睡觉时,这和尚仍然未睡,只在看顾叔叔。看他此际早已起床,兀自神光炯炯,面色怡然,只不知是否彻夜未眠。眼看少爷起身了,老陈便拿来了一条毛巾,让崔轩亮擦脸,一旁老林也送来香茶,让少爷品茗漱口。

  眼看点苍小七雄议论纷纷,想来把自己当成了纨裤子弟。崔轩亮脸上更红,忙把身子一躲,避开了种种服侍,道:“我们……我们在哪儿了?”

  老陈道:“咱们离开苦海了,已离烟岛不远了。”

  “烟岛”二字一出,崔轩亮“啊”了一声,急忙眺望天际。但见天色虽仍阴霾,水雾却已褪去,想来真已离开了无尽苦海。他心下大喜,想到了小茗、小秀,更是满心欢喜,过得半晌,又想到自己离魏思妍更近了,顿时睡意全失,精神大振,忙站起身来,哈哈笑道:“起床啦!起床啦!心情真好啦!”

  他见自己还光着脚丫,便穿上了靴子,问道:“对了,我叔叔呢?他好些了么?”

  终于想起叔叔了。天下美女都想完了,这才轮得到崔风宪。王魁笑道:“你叔叔很好,方才天绝老弟喂了他一碗参汤,他也如数喝下,看来是熬过生死关头了。”

  崔轩亮心下狂喜,喊道:“太好了,叔叔不会死了!我又可以当少爷了!”他还没笑几声,忽见众人都在看着自己,忙咳了咳,道:“陈叔,早饭在哪儿?”

  老陈、老林早已煮好了早饭,见是一大锅稀粥,另有粗硬面饼,都是些难吃的。眼看老陈端来了一大碗粥,崔轩亮却不愿来接了。他一见这些粗茶淡饭,肚子便饱了几分,愁眉苦脸的接过了米粥,正打着哈欠间,忽听点苍小七雄喊道:“大家看!出太阳了!出太阳了!”

  众人抬头去看,只见天边亮了起来,一道闪耀金光直射而下,映得大海金波荡漾,霎时间满船水手尽皆欢呼:“到烟岛了!到烟岛了!”

  时在早晨,朝霞满天,这道金光照下,竟然透出了海阔天空的大气象,崔轩亮满心亢奋,当下率着点苍小七雄,一齐奔上了船头,只等着眺望传说中的“烟岛”。

  四下风平浪静,船行极稳,约摸又过了数里,海水转为碧蓝,慢慢天空乌云散尽,透出了深邃如海的蓝天。阳光竟是如此耀眼灿烂。

  崔轩亮猛地指向远方,惊喊道:“看!有船来了!”

  碧波万顷中,但见左舷远方驶来一艘商船,相距约摸二十里,帆上大书“泉州”二字,正自破浪而来,不久之后,船舷右方十里开外,竟又现出了一艘大帆船,旗上却写满了弯弯曲曲的文字,无人可识。点苍小七雄大喜道:“真的有船啊!是外国船!外国船!”

  众小童满心欢喜,便缠着不孤子来问:“师父!那是哪一国的船?你知道么?”不孤子生平头一次出海,哪里知道什么?便朝王魁看去,那王魁也是一脸不解,正想去问天绝僧,却听众船夫笑道:“小道君们,这是大食商船啊,你们以前没见过么?”

  这“大食”本是古称,便是今世所称的“天方”。这大食商人多是穆斯林,往来已达千年历史,一路从西北陆路而来,一路由南方大港泉州入境。看来这烟岛不愧是东海大港,连大食商人也不惜远道而来,想来岛上物资定然丰沛无比,方能引得这许多商船来此买卖。

  谈笑之中,但听“呜呜”长鸣,后方的大食商船吹响海螺,已然赶到前头去了,老陈降下了二帆,放缓船,尾随在后。不多时,前方现出了帆影点点,远远望去,已能瞧见一片陆地,众人全数欢呼起来:“烟岛到了!”

  相传经过梦海之后,便能抵达一座海上大城,想来便是眼前这地方了。一片碧海蓝天中,船只尾随大食商船入港,只见岸边旗海飘扬,满是异邦风情,但见东瀛、朝鲜、占城、真腊、锡兰山等地船只进出港湾,川流不息,一时半刻里怎么数得尽,看得完?

  烟岛气象万千,商船数目之众,来往进出之繁,远在想象之上。日本出产的刀剑、香料,朝鲜的人参、屏风、漆器,都由此地转运南方,至于的陶瓷、丝绸、书籍、铜钱,则由此地转运海外四方,其余南洋燕窝、南蛮酒、药种,乃至天竺、大食、波斯的种种珍宝,也都在此汇集,与琉球名城“那霸”互相辉映,堪称海上交通要衢。

  四下满是赞叹声,不孤子、王魁都是第一次来到烟岛,自是满心惊奇。连天绝僧这般出尘之人,也不禁多看了几眼。

  点苍七小雄最是贪玩,难得来到异乡,自是雀跃蹦跳,嚷道:“快点!快点!咱们快上岸去玩!”崔轩亮自己也是少年心性,当此时刻,一颗心欢喜得好似要炸开了,忙从腰间取下唢呐,奋力吹鸣,大喊道:“老陈!开船进港!咱们即刻上岸!”

  在众小童的欢呼声中,一声锐响划破长空,众船夫便又奔下舱去,操桨划船,老陈也亲自来掌舵,船便朝岸边缓缓靠去。最快更新

  正行驶间,忽听右舷处传来“砰砰”声响,似有人在拍打船身,不孤子吃了一惊,忙低头来看,只见船舷下方贴来了一艘舢板,上头站了几名年轻汉子,人人身穿蓑衣,嘴中说着叽哩咕噜的怪话,舢板旁却插着一只旗,上绣一只火红云燕儿,却不代表什么。

  异邦人士到来,众人都傻了眼,先前徐尔正还在船上,便不愁没人听得懂异国话。可此时徐老头走了,来了不孤子、王魁等武林人物,闻得南蛮舌,如对牛弹琴一般。崔轩亮满脸迷惑,便朝不孤子、王魁等人看去,这两个老的也不解其意,便朝天绝僧瞧了一眼,要听他如何解说。

  天绝僧熟读佛经,天下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可毕竟不是船夫水手,此时自也毫无头绪。最后还是老陈喊了一声:“老林!愣在那儿干什么?要交钱了!”

  老林咳了一声,先朝身上摸摸掏掏,眼见崔轩亮站在身旁不远,便又走了过去,低声道:“少爷,你那儿有银子吧,先拿一些来。”

  崔轩亮“喔”了一声,正要去掏腰包,忽然间“咦”了一声,忙道:“等等,你们要钱干啥?”老林咳道:“咱们要给过路钱。”

  崔轩亮大惊道:“过路钱?好啊!倭寇公然行抢了么?”不孤子最是侠义不过,一听倭寇光天化日下行抢,二话不说,便要飞下船去杀人,众船夫惊慌拦住,道:“道长!别乱来,别乱来!”崔轩亮怒道:“什么别乱来!倭寇大白天的打劫,咱们岂能坐视不理!”

  老林苦叹一声,晓得少爷是个空心大萝卜,只得自行掏出一锭银子,朝海上喊道:“朋友,咱们是浙江来的客商,要给魏宽魏老爷子拜寿,请准入港。”说着便将银子扔了过去。舢板上的汉子接住了,又挑起长长的竹竿,但见竿上绑缚了一面锦旗,从舢板下远远送来,另以汉语喊话:“朋友,把布旗悬到你们的桅杆上,跟着咱们来。”

  眼看那旗上绣了一只云燕,旁书“烟岛北震字港庚午埠”,众人心下醒悟,才知这些人是烟岛的舵头,专引客船进港泊船。想来烟岛上贸易繁盛,各国商船若想来岛上买卖,定得交上这笔过路钱财,否则一切免谈。

  在小舟的带领下,大船缓缓进港,只见四下满是商船,或大或小,有新有旧,只是来者不分中外,船上都悬了布旗,上绘一只云燕,想来也都交过了过路钱。

  不孤子舔了舔嘴唇,只觉这生意颇为好赚,便拉住了老林,附耳道:“这进港一回要多少钱?”老林附耳道:“这不是算次数的,是算天的。泊船一天要龙银三十两。”

  众人闻言,莫不倒抽一口凉气,连天绝僧也是双手合十,诵念“阿弥陀佛”,想来这价钱当真贵得离奇,再不请佛祖开恩,大降慈悲,却该如何?

  商船沿途而过,直望“震字港庚午埠”而去,点苍小七雄站在船头,沿途喃喃数来:“一艘,两艘……一百一十二艘……一百七十一艘……”不过半晌,便已数到了两百艘船,看每艘船一日得交三十两,一天内便得六千两龙银,想来这魏宽真不愧是“元元功”传人,敛财功夫与杀人本事一样高,这会儿不必动上一根手指头,便已收下金山银山,当真羡煞旁人了。

  舢板一路引领,大船也已缓缓靠向岸边。只见港边立了木招,写着“烟岛北震字”,泊船处另有一面木招,上书“庚午埠”,崔轩亮左顾右盼,现此地早给船只泊得满满的了,船舷右方停着一艘商船,正是方才见到的大食船,水手们头裹白巾,身穿白袍,忙进忙出,全在扛货下船。船舷左侧另有一艘船,甲板上却不见货物,只站了一群男子,人人足踏木屐,腰悬长剑,全不像商人打扮。

  崔轩亮微感纳闷,凝目去望,却见这艘船的桅杆上高悬了一道旗帜,正面绘了一朵菊花。忙道:“这……这是哪国的船?”王魁道:“这是东瀛人的船。”崔轩亮讶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王魁指着对面桅杆,笑道:“瞧,这东瀛人以菊花为记。十六瓣菊是日本皇徽,八瓣菊则是赏赐给地方大名的。你瞧他们的菊花共有几瓣?”

  点苍小七雄兴冲冲来数:“一二三四五六……一共八瓣!”王魁笑道:“瞧,这是八菊花,这自然是东瀛大名的船了。”崔轩亮茫然道:“大名?名气很大么?”王魁颇知东瀛事,当即解释道:“大名就是武家诸侯,便像咱们的关内侯一样。”

  崔轩亮哦了一声,凝目望去,只见菊花王纛迎风飞舞,一旁另有面较小的旗帜,上有徽章,见是个八角形,内有三条杠,活像个“三”字。他咦了一声,道:“那……那个‘八角三’又是什么?”这一问便把王魁问倒了,他沉吟半晌,辨认不出,只得转望天绝僧,道:“老弟,这是哪一家武士的家徽,你认得出来么?”

  家徽又称“家纹”,乃是各地大名的徽章,各以天地山川、花鸟兽形为记,可说无奇不有。天绝僧走到船舷,细望那面旗帜,当即道:“这是河野武士的家徽。”王魁喃喃地道:“你……你是怎么认出来的?”天绝僧道:“幕府的徽章是两条杠,称作‘二引两’,你看到的三条杠称为‘折敷三文字’,应是河野家的认记无疑。”

  崔轩亮听得昏昏欲睡,便道:“河野武士?那又是干啥的?”

  天绝僧道:“河野家是东瀛最为骁勇善战的武士。据说他们精通剑道,曾在‘鹰岛’击败过忽必烈的大军。”不孤子听了半晌,忽道:“这些人可不像做买卖的,上烟岛来干啥?难不成是来给魏宽拜寿的么?”

  天绝僧目望河野家的家徽,只是沉吟不语。却在此时,大船已然稳稳靠港了,岸上几名汉子走了过来,先将船系牢了,随即搭来了行板,以汉语喊道:“客官们,可以下船啦。”

  崔轩亮原本哈欠连连,一听此言,登时大声欢笑,便拉着点苍小七雄,喊道:“走了!走了!咱们下船玩耍吧!”一众小道士欢呼起来,正要簇拥着大少爷下船,谁知脚步才动,却给老林拦住了,听他道:“少爷别走,咱们还有正事要办。”

  “正事?”崔轩亮一辈子没干过正事,乍听见这两个字,自是一脸狐疑,老林咳嗽两声,道:“少爷,咱们舱底下还堆了货,都是烟岛的一位老爷子订购的。他姓尚,是琉球人士,住在岛东的‘舜天王街’,咱们都叫他尚六爷。”

  崔轩亮叹道:“好啦,知道了,我们怎么办?”老林拿出厚厚一叠纸,道:“这是尚六爷亲自写的契状,咱们一会儿得带着合同,把货运过去。待得点收无误,银货两讫了,那才算没事。”

  崔轩亮听得苦差事缠身,自感心烦不已,便求饶道:“你们……你们自己不能去么?为何定要我陪着?”老陈走了上来,冷冷地道:“少爷!这些货款都是现银,不能假手外人,过去都是二爷亲自点收的,现下他生病了,你不去帮忙收钱,咱们还能找谁?”

  崔轩亮叹道:“知道了,知道了,还有别的事么?”

  “有。”大批船夫来了,当前一人名叫老黄,听他急急说道,“少爷一会儿收了钱,劳烦再去找间可靠的客店,安排二爷住下,我和老赵、老李会去守着财物,免遭小偷……”

  “对了对了。这儿还有件事。”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这老赵才给点了名,立时便出现了,听他道:“船上米粮清水都没了,少爷您等会儿收了钱,可得过去添购。”

  “没错。”老赵走了,这会儿老李也来现身补充了:“少爷,您一会儿找好了客店,得拿着二爷的名帖,先去岛上的‘魏庄’一趟,通知魏岛主的管家一声,让他们知道二爷来了……”

  “好啦……好啦……烦都烦死了……”崔轩亮苦不堪言,心里千百遍地叹息,他用力抓了抓头,道,“货呢?在哪儿?”老陈笑道:“少爷别急,这就扛出来了。”

  “嘿嘿”苦力声传来,船夫们一个个汗珠滚动,驼背弯腰,从舱下扛出一箱又一箱货品,最重的是铜钱,须得三五人合力来抬,轻的则是瓷器花瓶,另还有些缎带衣料,漆器乐器,也都装在木箱子里。

  正愕然间,只见老林翻开了舱板,取了些东西出来,整整绑做了一大包,挂到崔轩亮的腰上,道:“少爷,这东西给你带着。”

  崔轩亮“啊”地一声,身子不觉向前一倾,险些摔跤。看那包袱虽是小小一包,分量却是沉重无比,似达三十来斤,忙道:“这……这里头装了什么啊?”老林道:“少爷忘得快了,这是二爷的金子啊。咱们一会儿要下船办事,可别让人家偷走了。”

  黄金人人都爱,唯独崔轩亮不喜。看这包黄金挂在身上,直似乌龟背双壳,蜗牛两个家。压得崔轩亮抬不起头来。他喃喃苦骂,正要转身下船,却又给两名老汉拦住了,忙道:“少爷别走,您还得帮着搬东西啊。”

  崔轩亮颤声道:“什么?还要搬啊?你们……你们自己不能扛么?”老陈道:“咱们年纪大,身子差,动不动便闪了腰。”老林也道:“是啊,往常二爷嫌咱们力小无用,向来亲自搬运。现下他也受伤了,怕只有靠少爷一人啦。”

  “少爷!少爷!”众船夫围拢上来,齐声道,“你定得帮帮忙啊!”

  崔轩亮叫苦连天,自知要做粗活了。正苦闷挣扎间,忽然想起船上还有大批武林高手,一时心下大喜,还没来得及转身求人,却见天绝僧突然现身,合十道:“崔施主,贫僧另有要事,不克久留,这就告辞了。”

  崔轩亮惊道:“什么?你……你要走了么?”

  天绝僧欠身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届时魏岛主的寿宴上,咱们再会了。”

  “告辞了,告辞了……”眼看天绝僧头也不回地走了,点苍小七雄也挥手道再见,一起走下了船舷。不孤子用力拍了拍崔轩亮的肩头,声若洪钟:“老弟,你忙你的,咱们就不打扰啦!”王魁道:“是啊,咱们先去找客栈住,一会儿等你忙完了,老朽再来找你喝酒。”

  转眼之间,武林高手一个不剩,却把满舱的货品留了下来。崔轩亮暗暗悲愤,眼见面前搁着一箱铜钱,只得蹲下身去,双手捧住,听他“啊”地一声苦叫,慢慢将木箱举了起来,跟着脚步颤抖,如蜗牛般辛苦下船。

  这木箱盛满了铜钱,里头全是隆庆一朝所铸的“大通宝钱”,当时东瀛、朝鲜、琉球诸国全数通行此钱,非但出海贸易管用,各国百姓亦是需求颇急,是以当时日本、琉球商人便常以黄金、白银过来换购铜钱,浙闽一带商人获利颇丰。

  值钱的东西,一般都颇重,尤其“大通宝钱”每箱重达百斤,比关老爷的大刀还沉了一倍。加上崔轩亮身上挂着两包黄金,堪足六十斤,直搬得他全身热汗,气喘如牛。正痛苦间,忽听老陈大声赞扬:“瞧不出来啊,少爷一个白面书生,却有这般神力!”老林也是奋力颔:“没错,三五人合搬的东西,少爷一个人便行了,果然是玉面金刚,非同凡响啊。”

  听得“玉面金刚”四个字,崔轩亮便似吞了颗大力丸,一时气力暴增,将铜钱一箱一箱搬下了船,丝毫不以为苦。众船夫见他如此卖力,更是加倍奉承拍马,说了个口沫横飞。

  崔轩亮是少年心性,受不得吹捧,一时飘飘然起来,搬了一箱又是一箱,堪堪搬到了第八箱,饶他年少体壮,又练了武功,仍见蹒跚苦状,好容易走下行板,但听“轰”的一声,港边沙尘飞扬,木箱重重坠在地上,“玉面金刚”也已扑跌在地,成了一只青面兽。

  铜钱实在重,连着八趟搬运下来,崔轩亮已是筋疲力竭,他趴倒在地,喘道:“陈叔,搬完了吧?”老陈忙道:“差不多了,再搬十五箱,那便成了。”崔轩亮魂飞天外,颤声道:“十……十五箱?不行了,不行了……你们也来帮着搬吧……”

  老陈皱眉道:“少爷,这铜钱多重啊!咱们没练过内功的,三人才能合搬一箱,以前二爷嫌咱们没劲,向来是左右两手各夹一箱,健步如飞,你明明是个练家子,本事怎地这般差劲?”崔轩亮喘道:“我本就差劲……你们有空说嘴骂人,不如来干活吧……”

  老陈敲了敲肩头,软软地道:“老林,你去搬。”老林冷冷地道:“为何是我,不是你?”老陈浑身疼痛,苦叹道:“我年纪比你大三岁,搬不动。”老林道:“老子比你更大十岁。”老陈道:“你**时不是这么说的。”

  两人互瞪半晌,便向另一人道:“老张,你去搬吧。”

  那老张不知有几百岁了,一张脸又老又瘪,牙齿只剩了几枚,当下作势来捧铜钱,咿咿呜呜怪吼几声,那铜钱却是纹丝不动,他喘了几口气,道:“我……我去搬瓷花瓶吧,少爷手粗脚笨的,可别让他打破了。”

  老陈老林无计可施,也不敢当真欺侮人家,只能放他去了。崔轩亮哭丧着脸:“你们到底搬不搬?”众船夫一哄而散,剩下的打哈欠的打哈欠,傻笑的傻笑,全在那儿装聋作哑。

  说来也怪不得人家,众船夫一来上了年纪,筋骨不灵,二来这铜钱确实沉重异常,过去都是崔风宪亲自出手,以免下属们装死赖活。只是今番崔二爷卧病在床,连小指头也不能动上一动,这当口再不靠年轻人出手,却该如何?

  年轻年轻,崔轩亮平日给人讥讽谩骂,全是为了自己年轻识浅,什么“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人人作弄嘲笑,可轮到干粗活时,这年轻又成了大本钱。他愁眉苦脸,只得走回船上,眼见船上还堆了满满几箱铜钱,顿时灵机一动:“我可傻了!一次搬两箱吧,少走一趟路。”

  他哈哈一笑,蹲身下地,奋起了吃奶的气力,一声怪吼,便摇摇晃晃走下船来。

  铜钱一箱百二十斤,两箱二百斤,宛如背负泰山,崔轩亮咬牙切齿,踩得行板嘎嘎作响,堪堪来到了平地,更是奋力向前一跳,喝道:“雷霆起例!”

  “轰”地一声大响,只见少爷连人带箱滚在地下,满箱铜钱摔了出来,撒得满地都是。

  “财了!财了!”瞬息之间,港边欢呼声大起,有说汉语的,有喊东瀛话的,有叫朝鲜语的,总之各国声腔,应有尽有,人人字句虽异,却都有志一同,一齐弯腰捡钱,大不义之财。老陈见状不妙,便率着众船夫过去驱赶叫骂,就怕肥水流入外人田。

  此时崔轩亮还趴在地上,久久没人过来搀扶,他苦叹几声,慢慢抚着自己腰杆,便想站起身来,奈何方才用力太猛,竟是有些力不从心。正痛苦间,忽然一人搀住了他的腋下,将他托了起来,说道:“朋友,你可知自己为何身高体壮,却搬不动几箱东西?”

  崔轩亮微感愕然,赶忙抬头来看,只见面前站了一名少年,约摸十七八岁年纪,正自冷冷地打量着自己。崔轩亮喃喃地道:“你……你是谁?”

  那少年道:“我是烟岛第一搬货高手。遇上了我,算是你的运气。”

  听得搬货行家来了,崔轩亮不觉“咦”了一声。他细目打量来人,只见此人与自己年纪相若,身材也相当,一样有八尺以上身高,不同的是这少年并未穿鞋,外衣略显破烂,身材更是瘦削,比自己还少了几斤肉,哪有什么气力搬货?崔轩亮心里不信,便哼了一声,道:“看你没吃饭似的,怎敢说自己是什么搬货好手?”

  那少年淡然道:“这搬东西不能光靠蛮力,纵使体魄雄壮,气力刚猛,可不懂使力的真法门,一切也枉然。”

  来人两眼眯成了一条小缝,目光隐隐带着几分冷傲,模样有些讨厌。崔轩亮哼道:“听你夸口的,你要真有本事,不如让我开开眼界吧。”

  那少年道:“我就晓得你不服气,来,这便瞧仔细啦。”当下一声呼溜,竟然直奔上船,崔轩亮大惊道:“你干什么?别乱闯咱们的船啊。”

  正要追将过去,却听“嘿,嘿”之声响起,脚步沉重,听得那少年大声吆喝:“让开!让开!我要下来了!”崔轩亮心下一惊,赶忙侧身避开,只见那少年弓着身,驼着腰,背上竟然负了三只大木箱,正一步步走下行板。

  这木箱极为沉重,常人连一箱也扛不起,这少年却一口气负了三箱。崔轩亮看得呆了,只见他蹲到了地下,慢慢松开了五指,便让木箱一只只堆到了地下,兀自排列得整整齐齐,手法可说熟练之至。

  崔轩亮心里有些佩服了,忙道:“这位大哥,你气力好大,可是练过武功么?”

  那少年道:“早跟你说了,我是烟岛第一搬货高手,你还不信。”说着拍了拍手,抖去满身泥尘,淡然道,“这位小老板,我方才给你数过了,你船上还堆着十二箱货,要不要我给你一搬下来?”

  难得遇上好心人,崔轩亮内心狂喜,大声道:“大哥!你没开玩笑?你真要帮我搬么?”那少年哼道:“今儿刚巧没事,可以帮你个忙。”崔轩亮满心感激,正等着向他致谢,却又听那少年干咳一声,搔头道:“对了对了,差点忘了跟你说,搬一箱算你四文钱,怎么样?”

  崔轩亮“啊”了一声,苦叹道:“还要收钱啊?”那少年道:“你别嫌贵,你这箱子挺沉,别人也搬不动。这样吧,看在咱俩有缘的份上,今儿给你打个折,一箱算你三文钱,前头这三箱还算送的,不收分文,怎么样啊?”

  崔轩亮本来等着他漫天要价,岂料这人还自行减了价,那可是大大赚了,欣喜之下,只顾手舞足蹈,竟连点头也忘了。那少年见崔轩亮又蹦又跳,嘴中“啊啊咿咿”,连连挥手,似要赶自己走,当即冷冷地道:“操!不要就算了,你一会儿后悔,可别来求我!”说着朝地下吐了口痰,嘴中念念有词,原形毕露。正要转身离开,却给崔轩亮一把扯住,惊道:“你干什么?没人赶你走啊!你搬!你尽量搬!要搬多少有多少!”

  那少年原本恶形恶状,一听有生意可做,登时笑道:“真的吗?一箱三文钱,说定了?”崔轩亮忙道:“说定了,说定了,便三十文钱也成,快,快,快帮我搬吧!”

  那少年大喜之下,便飞也似的蹿上船去了。不多时,便又负了三箱铜钱下来。看这人真是能负重,明明背上压着千斤重担,下船时脚步却走得极稳,气喘吁吁中,便放落了木箱,之后便又急奔上船,预备再搬第三趟。

  更新快
英雄志最新章节http://fahao.reyoo.net/yingxiongzhi/,欢迎收藏本书
(快捷键:←)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
新书推荐: 重返十九岁倾世皇妃农家新庄园重生山花烂漫复转军神超级饭店风雷破光芒神决宇宙农民重生之娱乐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