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影帝成双 | 作者:小宴 | 更新时间:2015-04-18 13:2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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碟片被放入读取机内,随着光盘慢慢旋转,容庭走到门边关掉所有的灯,确认陆以圳一时半会不会来打断他的观影,最后深吸一口气,容庭坐在了皮质的半躺式沙发里。
整个影音室里都有陆以圳身上惯用的沙龙香的淡淡香气,那是不知道对方从哪里听说的法国牌子,小众而典雅,而尽管那款香水留香时间一贯不长,由于陆以圳长期坐在封闭的影音室内观影,当容庭闭上眼,深呼吸,整个房间里依然萦绕着属于陆以圳独有的味道。
慢慢回甘。
容庭不自觉地弯起嘴角,然后伸手摩挲了一下沙发的扶手,就像是陆以圳正坐在他身边。
任由注意力涣散了一会,容庭最后才将目光聚焦在大屏幕上。
发行的片头只做了新艺娱乐,屏幕上的光芒很快从明亮再度转为暗淡。
容庭原本还算放松的心情不由得紧张起来,就像是即将提前知道自己考卷分数的学生,他一时间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去期许。
而电影……以一种相当意外的方式开场。
一个定镜镜头落在一面铜锣上,很快,那锣被不知道从哪里伸出的手敲了一下,“铛”的一声脆响,打碎电影画面的静止与沉默,京剧特有的音乐调式随即响起,镜头也开始缓缓往后拉:穿着戏服的两个武生快着脚步从铜锣前走过,然后冲上戏台——镜头简单明了地交代了此刻的场景,这是一个嘈杂忙乱的戏班后台。
这个镜头到这里并没有结束。
原本在画面侧边,一个站在戏台后面幕帘子下的戏班班主转过身,镜头随之跟上他,往戏台后去。
戏班班主大声催促着,摄像机加速从他身上掠过,一个同时改变焦距(后拉)同时摇向整个戏班后台的镜头形成。
绚丽的画面中,戏子们有的在换衣服,有的在上妆,武打道具晃晃琅琅相互碰撞,喧闹的声音,丰富的色彩,一下子让观众所有的兴奋点都调动起来。
此刻,运转出一个弧线的镜头,最终慢慢落在画面角落里一个稍显格格不入的人身上。
一个动作缓慢而从容的男人坐在自己的梳妆镜前,学徒帮他戴好额冠,他自己则一动不动地坐在原位。
镜头推近到他的镜子前,铜镜中倒映出了一张恬淡的面孔。
直到这一刻,不停运动中的镜头终于归于静止。
容庭的心跳也忍不住随之漏跳一拍。
他当然认出那是自己……可那又不像是他自己。都说人在照镜子时所看到的自己总是美化以后的自己,但这时,镜头里的那个“容庭”,却让现实里的容庭都为之惊艳。分明的轮廓,深邃的瞳仁,暖调的光线从他身遭笼罩过来,整个人都仿佛被镶上了一轮金边。
画面中的他,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动不动。而原本还在不停走动的人也渐渐消失,随着景别的缩小,纷乱的构图变得简单而纯粹,热闹的背景音也开始慢慢淡化,固定下来的镜头让本就处在观众视野中心位置的容庭显得更加引人注目。
他正闭着眼,仿佛外界的纷扰都与他毫无干系,上妆以后清晰的唇峰正在一翕一合地动着。镜头的对焦中心在他的嘴唇上若即若离地移动着,仿佛充满了对他唇峰的歌颂。
一瞬间,容庭醍醐灌顶般明白了陆以圳为什么不肯让他提前看到自己的作品。
漫说陆以圳,就连容庭看到这个镜头都忍不住有些尴尬。
除了爱人!还有谁会去将注意力关注在他的嘴唇上?诚然,这个镜头设计的是美的,构图干净,画面色调美轮美奂,毫不谦虚的说,容庭也知道自己的五官是不逊色于人的……可陆以圳的镜头,完全将他自己的所思所想暴露其中!陆以圳迷恋他的嘴唇,才会以这样的讴歌般的画面去关注他的唇,陆以圳认为他的嘴唇是性感的,这个明明可以一笔带过的镜头,才会被营造的甚至多出了挑逗的气氛!
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随着声音里慢慢传出慕生的自吟自唱,画面中慢慢浮出片头的字幕……慕生正在唱着是他即将上台演出的唱段,而他整个人的情绪,也都沉浸在他所哼唱的乐调中。
伴随着导演、主演的名字先后浮现,坐在梳妆镜前的慕生站起身,他身姿挺拔俊朗,目不斜视地转身走向舞台。
镜头似乎有意停留在慕生走路时挺直的背脊上,完美的身形在画面里一展无遗,慕生的肩、慕生的背……或者说是容庭的肩,容庭的背,陆以圳引以为挚爱与依靠的部位,在画面里一览无遗。
容庭简直觉得好笑起来,他从未有过这么微妙的观影感受,他既沉浸在陆以圳所拟构出的故事背景中,被吸引,被挑逗,迫不及待想见证慕生的一生,与此同时,他又清晰明白地从电影里看出陆以圳倾注在他本人身上所有的感情,知道这部作品的导演在不经意间暴露了他所有的情事。
而终于,陆以圳这个行云流水般的长镜头宣告结束。
容庭得以松一口气,彻底将情绪从电影里分离出来,认真去审视这部作品。
他依旧记得,这是陆以圳磨了整整一天才拍完的一条长镜头……人数越多,场面越大,一个贯穿始终的镜头就越难控制,既要保证所有演员都能按照脚本出演,一个人细微的错误就会导致整个镜头推翻重来;除此以外,导演还要保证复杂的镜头运动轨道不将剧组道具、成员摄入画面之内,以免露陷……这条堪称宏大的长镜头,对于剧组里每一个成员都是莫大的挑战。
就连容庭当时都没想到,这个镜头最终竟然被陆以圳用作了整部电影的开场镜头。但毋庸置疑,这样的设计着实令人惊艳。近乎炫技般的场面调度,势必会将观众的注意力死死地抓在导演掌心,没有人舍得从这样炫目的色彩中挪开眼球。
很快,慕生登上舞台,一时间,满堂喝彩。
贵妇们摇着扇儿,金枝玉叶的小姐们以帕掩口,发出阵阵惊呼,时髦的年轻太太咯咯笑着,老少爷们争相叫好——
这是慕生极出名的一出戏,《生死恨》。
舞台上,慕生面有恍惚地望着下面的票友,他仿佛想起了自己的过去,想起他和这个舞台曾经还有很遥远的距离。
画面淡出,声音渐弱。
“少爷!少爷!快些着个!太太等着您哪!”伴随老妈子一声带着粗喘的催唤,电影重启了一个新的时空。
就如同乳母粗哑低沉的声音,整个画面的色调显现出与之前格格不入的灰暗。
阴蒙蒙的房间里,少年的慕生正在穿戴衣服,三四个丫鬟簇拥着他一个,她们穿着藏青的棉布旗装,黑布鞋,及腰的乌发编成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垂在脑后,青布带束成结,丫鬟们没有一丝多余的头发飘在辫子外面。
房间的陈设古朴贵重,但即便是鎏金的香炉,却依旧在难见天日的房间里显得暗淡压抑。
几个特写镜头与少年慕生更衣的近景镜头相互交错,迅速地交代了慕生的生活环境。
与开场时的明亮热闹不同,慕生的少年安静晦涩。
过了许久,镜头才再次吝啬地摇到了慕生的脸上。
慕生微微昂着头,任由丫鬟踮脚替他抻平领口的衣料,他负手而立,显得淡漠极了。同样是默不作声,此刻的慕生显得有些消极反抗,他脸上尽是无趣的神色,老妈子聒噪的催促让他颇不耐烦,但或许是因为礼教,又或许是出于对老人的尊重,慕生终究没有说什么。
特写镜头再次晃过他欲言又止的眼神,掠过他蠕动的喉结,还有隐藏在袍衫下拢成拳的手指……陆以圳对特写的运用简直可以用胆大妄为而形容,它们剪接的快速而跳跃,既让人注意,又故意挑逗观众般,不肯停留太久,容不得你消化掉这个镜头的信息,下一个镜头的内涵就紧追其上。
特写将时空划得支离破碎,明明只在房间里停留了十几秒钟,慕生就跟着老妈子离开,但观众就像是煎熬了许久……是的,煎熬。
当意识到自己生出这种情绪的时候,容庭忍不住一愣,旋即,他意识到自己像一个普通观众一样进入了导演的圈套,真正煎熬的其实并非是观众,而是电影里的慕生,但导演偏偏就将这样的情绪传到每一个观众身上,让人不得不与男主角感同身受,甚至忍耐接下来一个又一个煎熬。
——这是慕生母亲的四十大寿。
在一个做寿的场景中,陆以圳通过纷繁变换的镜头迅速勾勒出了少年慕生的生活环境。
他是家中的承嗣子,被整个家族寄托了巨大的希望,即便身为男性,他依然活在礼教的束缚里,父母长辈的重压,旁支兄弟姊妹的艳羡或仇视,镇日里被种种琐事扰的不得安宁,而一切的痛苦,都在母亲的四十大寿上被放大千百倍的爆发出来。
家里的亲戚旧友络绎不绝,上门逢迎的,打秋风的,不明就里凑热闹的……慕生厌倦地陪着父母应酬着,对他而言,这样的环境无异于一种煎熬。他看着母亲辛辛苦苦维持一家大妇的体面与尊荣,看着父亲肆无忌惮的宠溺新过门的小妾,像炫耀一个新得到的宝物般在友人面前把玩……直到,戏台子上唱起了戏。
一声漂亮的唱腔灌入耳中。
少年慕生与白慧君相识,京剧开始进入了慕生的视野。
戏台上明丽的色彩是整座宅院里唯一的亮色,京剧的出现更成为了慕生生命里仅有的色彩。
他攀着京剧,就像是落水的人终于攀住了一块浮木。
从一开始常请白慧君所在的戏班子到府上来出堂会,到后来慕生自己也大着胆子跑出去听戏……白慧君告诉他什么是戏,怎样赏戏,他出入戏班子,结识了一群喜好相当的票友,那阵子,慕生过得快活极了。
在慕生刚刚出场时,每当他行走在家中的长廊里,画面都是偏激而逼仄的,畸形的镜头角度让整个画面显得毫不平衡,慕生走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像是在负隅顽抗的小虫。而随着他不断离开家庭,接触京戏,走到外面的世界,构图开始趋向平衡,那种让观众发自内心不舒服的感觉渐渐淡化,慕生的快活,也进入到他们的心里。
而就在这个时候,原本反复出现的白慧君在舞台上表演的镜头,渐渐通过心理蒙太奇剪辑,与之后慕生自己走上舞台的镜头叠化、重合。
坐在舞台下的慕生,仿佛隔着十数年的光阴,看到了未来的自己。
而未来的慕生,也似乎在表演里,回溯到了自己的过去。
陆以圳在这个节眼上穿入了京剧《生死恨》的桥段,慕生饰演了士子程鹏举,他被金兵俘虏以后,为人奴隶,被迫与韩玉娘结为夫妇,婚后,韩玉娘力劝程鹏举逃回家乡。正值两人分别之际,慕生将程鹏举复杂的心理表现得真实极了,而就在这个时候,背景音中猝然生出一阵喧哗。
时空调转。
慕生的父亲听闻儿子耽溺京剧,还在“玩戏子”,勃然大怒,命人将慕生强行绑回了家里。
不闻不问的家法伺候,母亲哀痛的哭号,一下子,刚刚明亮起来的画面再次灰暗,构图也重新扭曲起来。
祠堂里,慕生不解地望着自己的母亲,他的母亲心疼他,却不理解他,他们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他好,却根本不肯听他一句解释。
跳跃的烛火将画面中的人物衬得渺小单薄,斜俯视的镜头将跪在蒲团上的慕生,拍得像是在蜘蛛网里挣扎的落网昆虫……重归的压抑让观众再次陷入与主人公一样的情绪里,痛苦而煎熬。
再然后,白慧君偷偷来寻慕生了。
他知道慕生的不快活,甚至愿意放弃自己的事业与慕生一起远走高飞。
可是他得到的答案,只是慕生一句半知半解的辩驳——
“爱?你是说儿女之情?慧君,我想你误解了,我不爱你,我只是爱京戏。”
慕生说得赤诚而认真,却伤透了白慧君的心,以至于他以最疯狂的姿态死在了慕生面前。
将死之时,白慧君孤零零地俯在地上,挣扎着留下了最后一句遗言,“你可以不爱我,但请千万……记得我。”
白慧君的死证明了慕生的清白,慕生家人很快欢喜起来,他们随便找人收殓了白慧君的尸体,然后大张旗鼓地开始为慕生寻觅良缘。
一时间,所有的麻烦似乎都缠上了慕生。
慕生的父亲沉疴在床,家人迫不及待地指望他结婚冲喜;父亲的新妾见指望不住老爷,混不顾地纠缠上他,逼的慕生不得不每天逃到府外头去;可这一出去,又难免遇上一族里的几个堂兄弟,他们开始镇日里哄着他往大烟馆子、赌场里去,必要的应酬推脱不开,可慕生又委实不喜欢这些玩意儿。
他始终记得白慧君第一次带他到戏班里去的时候,班主状似无意地对他提了一句,“少爷有副好嗓子,若真喜欢票戏,可千万别抽大烟,毁了这嗓儿。”
慕生就仿佛一只脚已然踩入沼泽泥潭,越挣扎陷得越深,却又不甘心束手就擒。
他挣扎着,终于有一日,千幸万幸,他得了空闲,如愿以偿进了堂子。
当初白慧君唱得最好的那出戏,早换了别的旦角儿来顶,可慕生全然无所谓了,只要有人肯在他面前亮个嗓,只要他瞧见那水袖抛上了天,慕生心里就松快了。
再一次,过去与未来交接。
舞台上的人变成了慕生自己,《生死恨》里,抗金立功,做上了襄阳太守的程鹏举四处寻觅旧日的妻子韩玉娘。对方辗转流落,却始终保留了当初程鹏举落下的一只鞋,两人终于破镜重圆,找到了彼此。
一片欢腾的节奏打板里,时空回溯。
慕生万万没料到,自己竟在戏堂里遇到了本与她定亲的姑娘。
对方也是爱戏如痴,两人一见如故,恨不能引以为知己……仿佛从这一刻开始,慕生生命里的光亮再次回来。
这样的希望并没有维持太久,清廷覆灭,战争骤起。
他爱上的姑娘远走他乡,父亲也病入膏肓。
母亲反复请一个道士来府上作法,言必称仙师如何如何……然而,父亲的病却丝毫没有起色,反倒愈加严重。
直到有一天,慕生终于发现他的母亲与道士之间的苟且。
这个家里,人人都有肮脏龌龊的阴私,难道他存在的意义,就是为这些阴私来做遮羞布吗?
慕生疯狂地奔跑起来,他横贯在偌大的院落中,像是想要撕裂一切粉饰太平的幕布,将他们见不得光的事情统统告诸天下……他愤怒,他耻辱,他甚至感到前所未有的失望。
这个家庭最后一丝令他留恋的光辉也暗淡了。
他再没有半分想要逗留的念头。
世间偌大,母亲有她爱重的人,兄弟有他们耽溺的玩物,父亲有他所坚持的生活方式……为什么独独他要以别人的意志生活?
慕生想通了,再没有人、没有事情可以羁绊他的脚步。
他痛痛快快地坐在戏堂里听了一整出的戏。
而时空往复,《生死恨》里,就算再重逢,韩玉娘还是卧床不起,夫妻二人最终天人永隔。
一场入冬后的大雪也带走了慕生父亲的生命,他不顾母亲的反对,强行与二房三房的叔叔们分了家,堂兄堂弟都得到了一笔丰厚的家产,他们满意的离开,再不纠缠。
分家以后,慕生便将他得到的所有都留给了母亲。
不论她愿意以什么样的方式活着,慕生都将不再过问。
他只收拾了几件自己的衣裳,拿了些许碎银,离开了家。
他往戏堂里去,给班主磕了三个响头,自此以后,扫地也好,跑堂也罢,只要肯将他留在戏堂里,朝夕晨暮,都能与京戏相对,他便死而无憾。
画面里,白宸一身玄色的长衫,竟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他不卑不亢地扶起慕生,仿佛早料到会有这样一日,“我不是说过?慕生少爷好嗓子,跑堂糟践了才华,不妨正经拜师学艺。”
自此,慕生成了戏班里年岁最大的学徒,却也成了最快出师的那一个。
他脸上再没有过去郁郁不平的神采,取而代之,是从容静致、不卑不亢。
两条时空线索在快速交错的镜头里慢慢重叠。
赢得满堂彩的慕生从戏台上走下。
他嘴角浮起如愿以偿的笑容,雷霆般的掌声被他抛在了身后。
又是一个跟镜头,慕生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卸妆、更衣,露出原本的面目。
再没有人称他慕生少爷,过往的学徒、票友,都不无尊敬地喊着慕先生。
他一袭棉布长衫,一个人穿梭在北平城的街巷里。
而当他路过昔日的府邸,慕生竟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
那是他并不觉得需要留恋的过往。
唯有追求自己心向往之的事情,才是真正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