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三 拭乱尘烟 章 六 错位的灵魂

　　章六 错位的灵魂

　　不断的捕食和猎杀，仍然阻止不了身子的日渐衰弱。

　　这是第四天。翠鸟很认真地数过，这是她拥有全新身子后的第四个黄昏。在这四天里她不断地捕食小鱼来驱除身子的虚弱和内心的恐慌，直到肚子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可是，事与愿违，她仍然一天比一天饥饿，只不过这种饥饿并非食物所能救治。

　　太阳又落山了，再过一会儿就是黑夜。她害怕黑夜。尽管已经适应了血腥的味道，她仍然惧怕弥漫在荒野上的巨大黑暗，以及黑暗中潜藏的种种危险。

　　总有生命在死亡前的挣扎和哀嚎让她惊醒。

　　那是死神的尖利啸叫，她也曾近距离地听到过，而且将不可避免地再次听到。她有这个预感。身子在逐日衰弱，灵魂开始变得飘忽，四天前在小蛇身子中的感觉再次降临，她仿佛陷入了一个可怕的轮回。

　　她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收拢翅膀落回到树梢上，懒懒地不想再动弹，脑子里思索着这个唯一称得上问题的问题。其时晚霞染红了树叶，也染红了半边湖面，渔人正荡着船缓缓靠岸，嘴里哼哼着好听的渔歌。她正有些神往地听着，忽然湖岸边起了一阵微风，微风送来了另一个奇怪的声音：“呵，小东西，你居然会有人的灵魂。”

　　这像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很清晰，似乎直接传入了她的脑子。她本能地一激灵，歪着小脑袋四处寻觅，却只看到旁边树上落着一只乌鸦。

　　乌鸦，这个奇怪的概念不知怎么来的。她很讨厌那浑身黑糊糊的家伙，这也是本能。

　　那个声音再次传了过来，甜腻腻的很好听：“没错呀，我就是你旁边那只乌鸦。”

　　她被吓了一跳。那乌鸦好像看穿了自己的想法。但她刚刚起了念头，乌鸦那悦耳却有点慵懒的女子声音便又传了过来：“真是聪明孩子！我的确能看到你在想什么，我们可以用意识交流。”

　　这是她离开那男孩之后遇到的第一个可以交流的动物。虽然两张鸟嘴里都吐不出人语，却可以进行神奇的意识沟通。她不明白这个黑家伙是怎么做到的。她在脑子里怯怯地问：“你是谁？”

　　“我嘛，我也不知道我应该是谁，人们都叫我青衣。”乌鸦答道。

　　“青衣？”翠鸟琢磨了一下，“那我又是谁？”

　　“你？呵呵！”叫青衣的乌鸦突然笑起来，笑得很嚣张：“你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你记不记得自己曾经是个人？”

　　翠鸟又犹豫了一会儿：“我曾经是条蛇。”

　　青衣沉默下来，瞪大了两只眼睛死盯着她，良久才道：“这世界上已经有很多人忘了自己是人，但你不该忘。你叫桑。”

　　桑？我叫桑？

　　翠鸟默念着这个名字，果然觉得有几分熟悉，似乎有什么正被逐渐记起，中间却又总隔了一层屏障，屏障不高，却翻不过去。她问：“你认识我？”

　　“认识，也不认识。我刚翻过你那点可怜的记忆，孩子，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丢得只剩下一个字。”

　　“为什么，这么说？”桑有些迷惘。

　　“因为这就是事实。”青衣变得不耐烦起来，拍打了两下翅膀，几根黑色的羽毛落下来，在微风里飘：“先不说这么多啦，你需要补充灵魂。”

　　“补充灵魂？”

　　“对。你是人的灵魂，寄生在非人的身子内，就像沙子放在了沙漏里，迟早要漏干净。如果不能进入人类的身子，那你就要不断地补充灵魂。”

　　桑忽然醒悟过来。原来这种饥饿的感觉并非来自身子，而是灵魂，灵魂饿了，吃再多再好的东西都没用。她问：“怎么补充灵魂？”

　　还没等青衣回答，她突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危险。这些天在荒野中生存的经验让她判断出来，极可能是一个强大的敌人盯上了自己。她猛地抬起头，果然看到天空中盘旋着一只灰色的大鸟。大鸟的眼睛紧盯着自己，一个转弯从天上扑下来，闪电一般凌厉凶悍地扑向自己！

　　“一只鹰。”青衣若无其事地抬头望着天空，淡淡地说。

　　桑知道自己无法对付这种强大的敌人，逃生的本能让她赶紧拍打翅膀飞起来，准备躲进岩壁上的洞穴。哪知她身子过于虚弱，那鹰又来得太快，没飞几下，小型滑翔机一样的敌人就已飞到面前，尖尖的嘴巴一张，把她叼了起来。

　　类似的情况在四天前她也曾遇到，那时，作为鱼的她落在了翠鸟的嘴里，就像今天，作为翠鸟的她落在了鹰的嘴里。她毫不犹豫地再次选择了穿越。

　　上一刻还在挣扎的翠鸟忽然停止动作，眼神黯淡下去。上一刻还在锐利的鹰的目光忽然变得迟钝模糊，它飞翔的动作也变得慌乱。它甚至不得不松开嘴巴，丢弃了刚刚捕捉到的这顿美餐。

　　翠鸟的尸体从天空中直线坠落，鹰拍打着翅膀拼命往上飞。灵魂的碰撞在矫健的躯体内部进行，在外面只能看到这只鹰动作极不协调，在空中翻上翻下，几度险些掉落丛林。

　　不过十几秒钟，桑便意识到自己想错了。她不是那天那个精力充沛的灵魂，对手也不是那只小小的水鸟。在灵魂的较量中她很快便处于下风，力量被吞噬，意识在一点点迅速消融。死亡的恐怖感觉无比地迫近自己，这才是真正的死亡。

　　但她仍在勉力支撑着，对抗着那只骄傲的鹰的灵魂。她想起她是一个人，她叫桑，她不应该死在这，不应该作为一只翠鸟死在鹰的嘴下。

　　就在鹰的飞翔逐渐恢复平稳的时候，一直静默的青衣忽然飞离了树梢，两只眼睛幽灵般亮了一下，湖岸边安静的丛林一时变得喧闹不安，成千上万只各色鸟儿一齐鸣叫着飞离树林冲天而去，那场面无比壮观。

　　正渐渐高飞的鹰翅膀突然变得僵硬，头下脚上直直地向湖面坠落下去。眼看将要落入湖面，却又忽然急促拍打翅膀，一个跟头翻上天空。

　　桑有点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那只鹰的强悍灵魂突然被什么东西掏空了，让她在绝望的情境下完成了逆转。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死里逃生，她觉得身子一下子强壮了许多，再不是之前病恹恹的状态。虽然还不熟悉这个新的躯体，但她还是驾着她自如地在高空中盘旋了一圈，往低空回落的时候，再次听到了青衣的声音：“怎么样，知道怎么补充灵魂了吗？”

　　补充灵魂？桑一下子醒悟过来。原来这就算是补充了灵魂！可这样又为什么可以补充灵魂？

　　“呵呵，因为新躯体刚刚解散的灵魂有能量供你吸收。”青衣的声音：“你既然可以进行灵魂穿越，当然不愁没的补充，只要你的灵魂比对方强大。”

　　桑这下彻底明白了。大概她的生命只能用两个字来维持：杀戮。不但要有肉体的杀戮，还要有灵魂的杀戮。

　　但她讨厌杀戮。如果有别的办法，她不想伤害任何生命。

　　“当然有别的办法。”青衣让自己乌黑的身子再次落回到树梢上，漫山遍野受惊的鸟儿们也渐渐回落。她看着在低空盘旋的桑，说道：“你可以进入人类身子，不再做一个错位的灵魂，从此过正常人的生活，但这样呢，又有几个问题。第一，你不想杀人，找个可以借用的人类身子就很困难；第二，借了身子就会受困于世俗关系，你借来的身子，总是有父母亲人的，你们要怎么相处呢？你想想看。”

　　桑收拢翅膀也落在树梢上，把树枝压的弯弯的，惊起了一堆鸟儿：“世俗关系？我不怕，我想变成人。”

　　青衣很轻蔑地哼了一声：“变成人有什么好？还不如山间的鸟雀。有人心的鸟雀，总好过没人心的人。”

　　桑不大懂她的话。鸟雀有人心，何以人就没有人心？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道：“我还是想做人。”

　　青衣叹了口气：“好吧，你确实应该做人。你有仇家，而且你的仇家不是做一只鹰就能打败的，可怜的小孩儿！”

　　桑静静听着她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待她说完了，又问：“你为什么变成乌鸦？好像你懂很多事情。”

　　“呵呵，”青衣笑起来，声音很妖媚：“我喜欢做乌鸦，因为乌鸦很可怕，几乎所有人都怕。”

　　“乌鸦可怕？”桑很迷惑。乌鸦有什么可怕，她做翠鸟的时候就不怕，做了鹰就更不怕，何况是人。

　　“是啊，乌鸦有个天生的法宝哦，乌鸦嘴。”

　　对于桑来说，这个笑话有点冷。她正在一点点唤醒自己心中的人类语言，某些词汇对她来说显然熟悉有陌生，一时半会儿还醒不过味儿来。但她意识到青衣是在开玩笑。

　　“真的，姐姐不开玩笑。”青衣说：“我这张乌鸦嘴很厉害，咒谁死谁就死。”说完，她又自顾自地一阵娇笑，笑得脚下的树木都开始打颤。过后她瞧了一眼对面那只眼神柔和懵懵懂懂的鹰，郁闷地说道：“看你现在的智商跟五岁小孩差不多，这样怎么做人？我先带你去物色一下合适的身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