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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九 章 秦王归天

寻秦记(修订版) | 作者:黄易 | 更新时间:2017-04-28 21:2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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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盘负手傲立在窗漏前,凝望黄昏下外面御园的冬景,自有一种威凌天下的气度,内侍报上项少龙到,退了出去,未来的秦始皇淡然道:“太傅请到我身旁来!”

  项少龙感到他愈来愈“像”太子,移到他左旁稍后处站定,陪他一起看园外残冬的景色。小盘别过头来看他一眼,又转回头去,轻叹一口气。

  项少龙讶道:“太子有什么心事?”

  小盘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道:“我有什么心事,谁比太傅更清楚。”

  项少龙微感愕然,小盘还是首次用这种“太子”的口气和他说话,把两人间的距离再拉远少许,感触下,不禁学他般叹气。

  一阵不自然的沉默后,小盘道:“昨天吕相国对我说了一番非常奇怪的话,说世上只有三个人真正对我好,就是父王、母后和他吕不韦。但三人中,可助我一统天下的,却只有他一个人能办到,教我不要相信其他人,他们只是供我成就不朽霸业鸿图的踏脚石。唉!看来他真把我当作是他的儿子,又以为我也心知肚明。”倏地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瞧项少龙,低声道:“师傅!他为何要说这番话?是否针对你而言?我也不知什么时候可登上王位,他却好像已把我看成秦室之主,这事岂非奇怪之极?”

  项少龙被他看得心儿狂跳,换过往日,他会责他不应称他作师傅,可是目下为他霸气迫人的气度所慑,兼之他竟能从吕不韦的话中,推断出吕不韦和他之间有点嫌隙,显出过人的敏锐和才智,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小盘恍然,回复平常的神态道:“看太傅的神情,吕相国和太傅间必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接而神情微黯道:“太傅仍要瞒我吗?”

  项少龙这时才有空想到小盘提出的另一个问题,自己知道小盘很快会因庄襄王的逝世登上王位,皆因此乃历史,可是吕不韦凭什么知道?除非……我的天……想到这里一颗心不由跳得更剧烈。

  小盘讶道:“太傅的脸色为何变得如此难看?”项少龙想到的却是历史上所说庄襄王登基三年后因病去世根本不是事实,庄襄王是给吕不韦害死的,否则他不会在这时候向小盘说出这番奇怪的话来。自己怎可以任他行凶?他的心跳得更剧烈。自己真蠢,盲目相信史书和电影,其实早该想到此一可能性。假设他把所有事情,和盘向庄襄王托出,他会怎样对待这大恩人?以他和庄襄王与朱姬的关系,他的话肯定有很大的说服力,这样能否把历史改变?项少龙猛下决心,决定不顾一切,也要设法挽救庄襄王的性命,如此才对得住天地良心。

  就在此时,一名内侍奔进来哭道:“禀上太子,大王在后廷昏倒。”

  小盘立即色变。项少龙则手足冰寒,知道迟了一步,终是改变不了历史巨轮转动的方向。同时想起刚才廷会时吕不韦眼中闪过的杀机,明白到那竟是针对庄襄王而发的。此回他又输一着,却是被虚假的历史蒙蔽。

  八名御医在庄襄王寝宫内经一晚的全力抢救,秦国君主醒转过来,却失去说话的能力,御医一致认为他是中风。只有项少龙由他眼中看出痛苦和愤恨的神色。他的脉搏愈来愈弱,心脏两次停止跃动,但不知由哪里来的力量,却支撑着他,使他在死神的魔爪下作垂死挣扎。当吕不韦趋前看他,他眼中射出愤怒的光芒,口唇颤震,只是说不出憋在心里的话来。朱姬哭得像个泪人儿般,全赖一众妃嫔搀扶,没有倒在地上。秀丽夫人和成蟜哭得天昏地暗,前者更数度昏厥过去。小盘站在榻旁,握紧庄襄王的手,一言不发,沉默冷静得教人吃惊。获准进入寝宫的除吕不韦外,只有项少龙这身份特别的人,与及徐先、鹿公、蔡泽、杜壁等重臣,其他文武百官,全在宫外等候消息。庄襄王忽然甩开小盘的手,辛苦地指向项少龙。

  吕不韦眼中凶光一闪,别头向项少龙道:“大王要见你!”说罢退往一旁,只留下小盘一人在榻侧。

  项少龙心中悔恨交集,若他早一步想到吕不韦狼心狗肺至害死庄襄王,定会不顾一切地把他的奸谋揭露出来。可是却斗不过命运,终是棋差一着。移到榻前,跪了下去,握紧庄襄王的手。庄襄王辛苦地把黯淡的眼神注在他脸上,射出复杂之极的神色,其中包括愤怒、忧伤和求助。当场所有人里,除吕不韦外,恐怕只有项少龙明白他的意思。他虽不知吕不韦用什么手法和毒药害到庄襄王这个样子,但极有可能是凭着与庄襄王的亲密关系,亲自下手。所以庄襄王醒来后,心知肚明害他的人是吕不韦,却苦于中毒已深,说不出话来。吕不韦的新心腹莫傲用毒之术,确是高明至极,竟没有御医可以看出问题。握着庄襄王颤抖的手,项少龙忍不住泪水泉涌而出。一直没有表情的小盘,亦跪下来,开始痛泣。宫内的妃嫔宫娥受到感染,无不垂泪。

  项少龙不忍庄襄王再受折磨,微凑过去,以微细得只有小盘才可听到的声音道:“大王放心,我项少龙定会杀掉吕不韦,为你报仇。”

  小盘猛震一下,却没有作声。庄襄王双目光芒大作,露出惊异、欣慰和感激揉集的神色,旋又敛去,徐徐闭上双目,头无力地侧往一旁,就此辞世。寝宫内立时哭声震天,妃嫔大臣跪遍地上。小盘终于成为秦国名义上的君主。

  项少龙回到乌府,已近深夜四更天。他和滕翼、荆俊都是心情沉重。没有庄襄王,吕不韦更是势大难制。小盘一天未满二十一岁,便不能加冕为王,统揽国政,吕不韦的右承相理所当然地成为摄政辅主的大臣。朱姬则成为另一个最有影响力的人,可是因她在秦国始终未能生根,不得不倚赖吕不韦,好互相扶持。利害的关系,使两人间只有合作一途。在某一程度上,项少龙知道自己实是促成吕不韦对庄襄王遽下毒手的主要因素之一。

  正如李斯所言,庄襄王与吕不韦的歧见愈来愈大,加上乌廷威的泄秘,使吕不韦担心若项少龙向庄襄王揭露此事,说不定所有荣华富贵、名位、权力,均会毁于一旦。加上又希望自己的“儿子”早点登基,本身更非善男信女,故铤而走险,乃属必然的事。现在秦朝的半壁江山,已落到这大奸人手里。他唯一失算的地方,是千猜万想,仍估不到小盘的真正身份。三人此时在大厅坐下,虽是身疲力累,却没有半点睡意。

  滕翼沉声道:“是否吕不韦干的?”

  项少龙点头道:“应该错不了。”

  荆俊年少气盛,跳起来道:“我们去通知所有人,看他怎样脱罪。”

  待见到两位兄长木然看他,颓然坐回席上。

  滕翼道:“不若我们立刻离开咸阳,趁现在秦君新丧,吕不韦忙于布置的时刻,离得秦国愈远愈好。”

  项少龙心中暗叹,若没有小盘,他说不定会这样做。为了娇妻和众兄弟的安全,什么仇都可暂搁一旁,现在却不可以一走了之。

  滕翼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眼前脱身机会错过了将永不回头,吕不韦现在最忌的人是三弟,只要随便找个藉口,可把我们收拾。”

  项少龙叹道:“二哥先走一步好吗?顺便把芳儿她们带走。”

  滕翼大感愕然道:“咸阳还有什么值得三弟留恋的地方?”

  荆俊则道:“三哥有姬后和太子的,我看吕不韦应不敢明来,若是暗来,我们怎不济都有一拚之力。”

  项少龙断然道:“小俊你先入房休息,我有事和二哥商谈。”

  荆俊以为他要独力说服滕翼,依言去了。项少龙沉吟良久,仍说不出话来。

  滕翼叹道:“少龙!说实在的,我们间的感情,比亲兄弟还要深厚,有什么事那么难以启齿呢?若你不走,我也不会走,死便死在一块儿。”

  项少龙猛下决心,低声道:“政太子实在是妮夫人的亲生儿子。”

  滕翼剧震道:“什么?”

  项少龙遂一五一十,把整件事说出来。

  滕翼不悦道:“为何不早对我说呢?难道怕我会泄漏出去吗?”

  项少龙诚恳道:“我怎会信不过二哥,否则现在不会说出来。只是这秘密本身便是个沉重的负担,我只希望一个人去承受。”

  滕翼容色稍缓,慨然道:“若是如此,整个形势完全不同了,我们就留在咸阳,与吕不韦周旋到底,但却须预留退路,必要时溜之大吉。以我们的精兵团,只要不是秦人倾力来对付我们,该有逃命的把握。”

  项少龙道:“小俊说得不错,吕不韦还不敢明刀明枪来对付我们,不过暗箭难防,我们待大王殡殓后,立即返回牧场,静观其变。小盘虽然还有八年才行加冕大礼,但如今终是秦王,他的话就是王命,吕不韦向天借胆,仍不敢完全不把他放在眼内。”

  滕翼道:“不要低估吕不韦,他既胆大包天,又爱行险着,只是只手遮天的害死两代秦君,可知他的厉害,加上他手上奇人异士无数,纵不敢明来,我们也是防不胜防。”

  项少龙受教地道:“二哥教训得好,我确是有点忘形。小盘说到底仍是个孩子,希望姬后不要全靠向吕不韦就好了。”

  滕翼叹道:“这正是我最担心的事。”

  急骤的足音,由远而近。两人对望一眼,泛起非常不祥的感觉。

  一名应是留在牧场的精兵团团员乌杰气急败坏地奔进来,伏地痛哭道:“大老爷逝世了!”

  这句话有若晴天霹雳,震得两人魂飞魄散。项少龙顿感整个人飘飘荡荡、六神无主,一时间连悲痛都忘掉。忽然间,他们明白到吕不韦请他们到咸阳赴宴,其实是不安好心,乃调虎离山之计,好由乌家的内奸,趁他们离开之时,夺过牧场的控制权。幸好误打误撞下,陶方全速赶回去。否则乌应元的死讯,绝不会这么快传到来。

  荆俊跑进来,问明发生什么事后,热泪泉涌,一脸愤慨,往大门冲去。

  滕翼暴喝道:“站着!”

  荆俊再冲前几步后,哭倒地上。

  滕翼把乌杰抓起来,摇晃着他道:“陶爷有什么话说?”

  乌杰道:“陶爷命果爷和布爷率领兄弟把三老爷、四老爷和廷威少爷绑起来,请三位大爷立即赶回牧场去。”

  滕翼放开手,任这因赶路耗尽气力的乌杰软倒地上,然后来到失魂落魄的项少龙前,抓着他肩头道:“这是生死存亡的关头,三弟你若不能当机立断,整个乌族都要完蛋。”

  项少龙茫然道:“我可以怎办呢?难道要我杀了他们吗?”

  滕翼道:“正是这样,你不杀人,别人便来杀你,这些蠢人竟然相信吕不韦,也不想想吕不韦怎会让人知道是他害死乌大爷。若我猜得不错,吕不韦的人正往牧场出发,以乌族内斗作掩饰,一举杀尽乌家的人。”又向荆俊喝道:“小俊!若我们死不了,你还有很多可以哭的机会,现在立即给我出去把风,同时备好马匹。”

  荆俊跳起来,领着拥进来的十八铁卫旋风般去了。

  项少龙清醒过来,压下悲痛,向报讯的乌杰道:“你是否由城门进来的?”

  乌杰答道:“陶爷吩咐我攀城进来,好避人耳目。”

  滕项两人对望一眼,均对陶方临危不乱的老到周详,感到惊异,陶方竟然厉害至此?

  乌杰又道:“我们有百多人在城外等候三位大爷,备有脚程最好的快马,三位大爷请立即起程。”

  这时乌言著仓皇奔进来道:“情势看来不妙!西南和东北两角各有百多人摸黑潜来哩。”

  滕翼断然道:“立即放火烧宅,引得邻人来救火,他们的人就不敢强来,并可救回宅内婢仆们之命。”

  乌言著领命去了。

  滕翼再向项少龙正容道:“三弟下定决心吗?”

  项少龙凄然一笑道:“我再没有别的选择,由今天开始,谁要对付我项少龙,只要杀不死我,都要以血来偿还。”

  在一切全凭武力解决的时代,这是唯一的应付方法,项少龙终彻底地体会此一真理。

  滕翼点头道:“这才像样,可以起程吗?”

  猎猎声响,后园的货仓首先起火。咸阳乌府房舍独立,与邻屋远隔,际此残冬时份,北风虽猛,火势应该不会蔓延往邻居去。叫喊救火的声音,震天响起。邻居们当然不会这么快惊觉,叫救火的当然是放火的人。

  项少龙振起精神道:“我们立即赶回去。”

  就在这一刻,他知道与吕不韦的斗争,已由暗转明。而直到现在,吕不韦仍是占着压倒性的上风。他的噩梦,何时可告一段落呢?

  众人策骑往城门驰去,天际微微亮起来。项少龙在转上出城的驿道,忽地勒马叫停。滕翼、荆俊,十八铁卫和报讯的乌杰,与一众精兵团团员,慌忙随他停下。晨早的寒风吹得各人衣衫飞扬,长道上空寂无人,一片肃杀凄凉的气氛。风吹叶落里,驿道旁两排延绵无尽的枫树,沙沙作响。

  项少龙苦笑道:“我怎都要接了嫣然,方可放心离去。”

  滕翼一呆皱眉道:“她在寡妇清处,安全上应该没有问题吧。”

  项少龙道:“我明白这点,但心中总像梗着一根刺,唉!对不起。”

  滕翼与荆俊对望一眼,泛起无奈的表情,回牧场乃急不容缓的一回事,怎容得起时间上的延误。

  乌杰焦急道:“项爷!不若另派人去接夫人吧!”

  项少龙和滕翼交换个眼色,同时心生寒意,想起当日出使魏国,临时改道时吕雄的反应。精兵团的团员均受过训练,被最严格的纪律约束,上头说话之时,并没有他们插嘴的余地。为何乌杰胆子忽然大起来?难道还怕他们不知道形势的紧迫吗?

  项少龙既生疑心,诓他道:“就由乌杰你和荆爷去接夫人好吗?”

  乌杰愕然道:“怎么成哩!我还要给项爷和滕爷引路,噢!”

  乌言著和乌舒两人,在滕翼的手势下,由后催骑而上,左右两把长剑,抵在乌杰胁下处。

  项少龙双目寒芒闪动,冷笑道:“乌杰你知否在什么地方出错,泄露你的奸计。”

  乌杰色变道:“我没有……啊!我不是奸细!”话出口,才知漏了嘴。

  要知项少龙在乌家的子弟兵中,地位之高,有若神明。乌杰在他面前,由于有此心理的弱点,自是进退失据。

  荆俊勃然大怒,喝道:“拖他下马!”

  “砰!”乌舒飞起一脚,乌杰立即跌下马背,尚未站起来,给跳下马去的滕翼扯着头发抽起来,在他小腹结结实实打一拳。乌杰痛得整个人抽搐着弯弓起身体,又给另两名铁卫夹持两臂,硬迫他站立。

  荆俊早到他身前,拔出匕首,架在他咽喉处,寒声道:“只要一句谎话,匕首会割破你的喉咙。但我将很有分寸,没有十来天,你不会死去。”

  乌杰现出魂飞魄散的神色,崩溃下来,呜咽道:“是少爷迫我这般做的,唉!是我不好!当他侍从的时候,欠他很多钱。”

  各人心中恍然,暗呼幸运,若非项少龙忽然要去接纪嫣然一起离城,今回真是死得不明不白,这条毒计不可谓不绝。

  项少龙心中燃起希望,沉声道:“大老爷是否真的死了?”

  乌杰摇头道:“只是骗你的,牧场没有发生任何事,少爷要对付的只是你们三位大爷,否则我怎也不肯做……。呀!”

  腰胁处中了乌舒重重一下膝撞。

  项少龙心情转佳,道:“这家伙交给二哥问话,我和小俊到琴府去,接了嫣然后再作打算。”

  约定会面的地点,与荆俊策骑往琴清的府第驰去,这时始有机会抹去一额的冷汗,颇有再世为人的感觉。

  假若吕不韦所有这些阴谋奸计,均出于吕不韦府里那叫莫傲的人的脑袋,这人实在是他所遇过的人中,智计最高的人,且最擅以有心算无心的手段。此计如若成功,项少龙只能比庄襄王多活两天,是条连环紧扣的毒计。

  首先,吕不韦见在红松林害不死他项少龙,转而朝一向沉迷酒色的乌廷威下手,由嫪毐通过一个青楼名妓,加上相府的威势,再利用他嫉恨不满项少龙的心态,把他笼络过去。当乌廷威以邀功的心态,把乌族准备撤走的事,泄露给吕不韦后,大奸人遂立下决心,要把他项少龙除去。毒杀庄襄王一事,可能是他早定下的计划,唯一的条件是要待自己站稳阵脚,再付诸实行。于是吕不韦借宴会之名,把他引来咸阳。庄襄王横死后,诈他出城,在路上置他于死地。际此新旧国君交替的时刻,秦国上下因庄襄王之死乱作一团,兼之他项少龙又是仇家遍及六国的人,谁会有闲情理会并追究这件事?这个谎称乌应元去世、牧场形势大乱、斗争一触即发的奸谋,并非全无破绽。项少龙和滕翼便从乌杰的话中,觉得陶方厉害得异乎寻常。可是庄襄王刚被害死,成惊弓之鸟的他们,对吕不韦多害死个乌应元,绝不会感到奇怪。而事实上乌廷威虽然不肖,针对的只是项少龙,并非丧尽天良至弑父的程度,可是加上有形迹可疑的人似是要到乌府偷袭,使他们根本无暇多想,只好匆匆赶返牧场,这样正好掉进吕不韦精心设置的陷阱里。若非项少龙放心不下让纪嫣然独自留在咸阳,将会至死仍不知是怎么一回事,须阎罗皇亲自解释。项少龙长长吁出一口气,振起雄心,加鞭驱马,和荆俊奔过清晨的咸阳大道,朝在望的琴清府奔去。

  琴清一身素白的孝服,在主厅接见两人。不施脂粉的颜容,更是清丽秀逸之气迫人而来,教人不敢正视,又忍不住想饱餐秀色。荆俊看呆了眼,连侍女奉上的香茗,都捧在手上忘记去呷上两口。

  琴清神态平静地道:“项太傅这么早大驾光临,是否有什么急事呢?”

  项少龙听出她不悦之意,歉然道:“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事,只是想把嫣然接回牧场吧!”

  话毕,自己都觉得理由牵强。本说好让纪嫣然在这里小住一段日子,现在不到三天,却来把她接走,还是如此匆忙冒昧,选的是人家尚未起榻的时间,实于礼不合。琴清先吩咐下人去通知纪嫣然,然后蹙起秀长的黛眉,沉吟起来。项少龙呷一口熟茶,溜目四顾。大厅的布置简洁清逸,不含半丝俗气,恰如其份地反映出女主人高雅的气质和品味。

  琴清淡淡道:“项太傅忽然改变主意,是否欠了琴清一个合乎情理的解释?”

  项少龙大感头痛,无言以对。骗她吧!又不愿意这么做。

  琴清轻叹道:“不用为难,至少你不会像其他人般,说出口是心非的话,只是大王新丧,项太傅这样不顾而去,会惹起很多闲言闲语。”

  项少龙苦笑道:“我打个转便会回来,唉!世上有很多事都使人身不由己的。”

  琴清低头把“身不由己”念几遍,忽然轻轻道:“项太傅是否觉得大王的驾崩,来得太突然呢?”

  项少龙心中一懔,知她对庄襄王之死起了疑心,暗忖绝不可坚定她的想法,否则她迟早会给吕不韦害死,忙道:“对这事御医会更清楚。”

  琴清蓦地仰起俏脸,美目深深地凝望他,冷冷道:“琴清只是想知道太傅的想法。”

  项少龙还是首次与这绝代美女毫无避忌地直接对望,强忍避开目光那种心中有鬼的自然反应,叹道:“我的脑袋乱成一团,根本没有想过这方面的问题。”

  琴清的目光紧攫他,仍是以冰冷的语调道:“项太傅究竟在大王耳旁说了句什么话,使大王听完后可放心地瞑目辞世?当时只有政太子一人听到,他却不肯告诉我和姬后。”

  项少龙立时手足冰冷,知道自己犯下一个致命的错误。说那句话本身并没有错,问题是事后他并没有和小盘对口供。假若被人问起,他和小盘分别说出不同的搪塞之词,会揭露出他们两人里,至少有一个人在说谎。当时他只顾忌吕不韦,所以背着他来说,却忘了在榻子另一边的朱姬、秀丽夫人和一众妃嫔宫娥,这事最终可能会传入吕不韦耳内去。幸好给琴清提醒,或可透过李斯作出补救。琴清见他脸色数变,正要追问,纪嫣然来了。

  项少龙忙站起身来,道:“琴太傅一向生活安宁,与世无争,项某实不愿看到太傅受俗世事务的沾染。”

  领纪嫣然告辞离去,琴清望着项少龙的眼神生出复杂难明的变化,直至送他们离开,除了和纪嫣然互约后会之期时说几句话外,再不置一辞,可是项少龙反感到她开始有点了解自己。

  到与滕翼会合,纪嫣然知悉事情的始末。叛徒乌杰仍骑在马上,双脚被幼索穿过马腹缚着,除非是有心人,否则应看不出异样之处。众人策骑出城,往牧场奔去。到一处密林内,停了下来。荆俊把乌杰缚在一棵树上,遣出十八铁卫布防把风。

  滕翼神情凝重道:“此次伏击我们的行动,由吕不韦麾下第一高手管中邪亲自主持,虽只有一百五十人上下,但无不是相府家将里出类拔萃的剑手。图管家竟对此一无所知,可见相府的实权,已逐渐转移到以莫傲和管中邪一文一武的两个人手上去。”

  项少龙道:“他们准备在什么地方偷袭我们?”

  滕翼指着不远处的梅花峡道:“选的当然是无处可逃的绝地,凭我们现在的实力,与他们硬碰,无疑是以卵击石,最头痛是吕不韦已由乌杰口中探知我们的情况。”

  项少龙心中暗叹,吕不韦早看穿乌廷威是他们一个可击破的缺口,可怜他们还懵然不知,以至乎处处落在下风。

  纪嫣然淡淡道:“对于我们真正的实力,舅爷和乌杰仍是所知有限,我们不用那么担心好吗?”

  项少龙暗叫侥幸,在组织乌家这支五千人的子弟兵时,他把二十一世纪军方的保密方法,用到其中。除他们几个最高的领导人外,子弟兵只知听命行事。对人数、实力、装备、武器的情况,知的只是自己置身处的冰山一角,且为掩人耳目,乌家子弟兵平时严禁谈论有关训练方面的任何事情。所以纵使像乌杰这种核心分子,所知仍属有限。

  滕翼点头道:“幸好我们早有预防,但吕不韦将会因此更顾忌我们,此乃必然之事。哼!现在我们该怎办?”

  纪嫣然道:“大舅爷现在何处?”

  滕翼答道:“当然是回到牧场去,等候好消息,亦使人不会怀疑他。至于乌杰,管中邪当会杀人灭口。”

  纪嫣然道:“那就好办,我们立即绕道回牧场,迫乌杰和大舅对质,弄清楚乌家除大舅外,还有没有人参与这件事,解决内奸的问题后,再与吕不韦周旋到底。大不了只是一死吧!倩公主她们的血仇绝不能就此罢休。”

  项少龙心中苦笑,吕不韦至少还可风光八年,自己往后的遭遇则茫不可知,这段日子确是难捱。点头道:“让管中邪再多活一会,我们回牧场去!”

  一直没作声的荆俊发出暗号,召回十八铁卫,押着乌杰,由密林绕往左方的山路,往牧场驰去。由于路途绕远,到晚上离牧场仍有二十多里的途程。

  众人待要扎营,项少龙道:“且慢!图先既说得管中邪如此智勇兼备,我们出城的时间又延误整个时辰,他不会不生疑心,只要派出探子,不难发觉我们已经改道而行。小心驾得万年船,我们就算高估他,总比吃亏好。”

  荆俊兴奋地道:“若他摸黑来袭,定要教他们栽个大跟斗。”

  项少龙微笑道:“我正有此意。”

  营地扎在一条小河之旁,五个营帐,围着中间暗弱的篝火,四周用树干和草叶扎了十多个假人,扮作守夜的,似模似样。他们则藏身在五百步外一座小丘的密林里,弓矢准备在手,好给来犯者一点教训。岂知直等到残月升上中天,仍是毫无动静。

  他们昨夜已没有阖过眼,今天又赶了整日路,项少龙和滕翼这么强壮的人,都支撑不来,频打呵欠。

  纪嫣然道:“不若我们分批睡觉,否则人要累死哩。”

  项少龙醒来时,发觉纪嫣然仍在怀内酣然沉睡,晨光熹微中,雀鸟鸣叫,充满初春的气象。他感到心中一片宁静,细审纪嫣然有若灵山秀岭的轮廓。

  在这空气清新、远离咸阳的山头,阳光由地平处透林洒在纪嫣然动人的身体上,使他从这几天来一直紧绷的神经和情绪上的沉重负担里暂且解放出来,灵台一片澄明空澈,全无半丝杂念。就像立地成佛的顿悟,他猛然醒觉到,与吕不韦交手至今,一直处在下风的原因,固因吕不韦是以有心算无心,更主要是他有着在未来八年间绝奈何不了他的宿命感觉。若他仍是如此被动,始终会饮恨收场。他或不能在八年内干掉吕不韦,但历史正指出吕不韦亦奈何不了小盘、李斯、王翦等人。换言之,他怎也不会连累这三个人。既是如此,何不尽量借助他们的力量,与吕不韦大干一场,再没有任何顾忌。庄襄王的遇害,说明没有人能改变命运。就算他项少龙完蛋,小盘在二十一岁登基后,当会为他讨回公道。想到这里,整个人轻松起来。

  滕翼的声音在后方响起道:“三弟醒来了吗?”

  项少龙试着把纪嫣然移开。

  美女娇吟一声,醒转过来,不好意思地由项少龙怀里爬起来,坐在一旁睡眼惺忪道:“管中邪没有来吗?”

  她那慵懒的动人姿态,看得两个男人同时发怔。

  纪嫣然横他们一眼,微嗔道:“我要到小河梳洗。”

  正要举步,项少龙喝止她,道:“说不定管中邪高明至看穿是个陷阱,兼之营地设在河旁,易于逃走,假若我是他,会绕往前方设伏,又或仍守在营地旁等候天明。嫣然这么贸然前去,正好落进敌人圈套里。”

  滕翼来到他旁,打量他两眼,讶然道:“三弟像整个人涣然一新,自出使不成回来之后,我还是首次见到你充满生机、斗志和信心的样子。”

  纪嫣然欣然道:“二哥说得不错,这才是令嫣然倾心的英雄豪杰。”

  项少龙心知肚明,知是因为刚才忽然间解开心中的死结,振起壮志豪情。遂把荆俊和十八铁卫召来,告诉他们自己的想法。

  荆俊点头道:“这个容易,我们荆族猎人,最擅长山野追蹑之术,只要管中邪方面有人到过附近,就算现在绕到另一方去,亦瞒我们不过。”

  一声令下,十八铁卫里六名荆氏好手,随他去了。项少龙和滕翼又把乌杰盘问一番,问清楚乌廷威诓他入局的细节,果然有嫪毐牵涉在内。到弄好早点,两人与纪嫣然到小丘斜坡处,欣赏河道流过山野的美景,共进早膳。

  滕翼吁出一口气道:“情况还未太坏,听乌杰之言,应只有乌廷威一个人投靠吕不韦。”

  纪嫣然叹道:“他终是廷芳的亲兄长,可以拿他怎办?”

  项少龙冷然道:“没有什么人情可言,就算不干掉他,至少要押他到塞外去,由大哥把他关起来,永不许他踏足秦境。”

  滕翼欣然道:“三弟终于回复邯郸扮董马痴的豪气。”

  荆俊等匆匆赶回来,佩服得五体投地道:“三哥料事如神,我们在离营地两里许处,找到马儿吃过的草屑和粪便,跟着痕迹追踪过去,敌人应是朝牧场北的驰马坡去了。”

  滕翼愕然道:“他倒懂拣地方,那是往牧场必经之路,除非我们回头改采另一路线,否则就要攀山越岭。”

  项少龙凝望下方的小河,断然道:“他应留下监视我们的人,在这等荒野中,他不必有任何顾忌,或者只是他留下来的人,已有足够力量对付我们。”

  纪嫣然道:“管中邪既是如此高明,当会如项郎所说的留有杀着,不怕我们掉头溜走。”

  荆俊又表现出他天不怕地不怕、初生之犊的性格,奋然道:“若他们分作两组,意图前后夹击我们,那我们可将计就计,把他们分别击破。”

  滕翼道:“你真是少不更事,只懂好勇斗狠,若被敌人缠着,我们如何脱身?”

  荆俊哑口无言。

  项少龙仰身躺下来,望着上方树梢末处的蓝天白云,悠然道:“让我们先好好睡一觉,当敌人摸不准我们是否于昨夜离开,便是我们回家的好时刻。”

  众人均愕然望他,不知他究竟有何脱身妙法。

  黄昏时分,天上的云霭缓缓下降,地下的水气则往上腾升,两下相遇,在大地积成凝聚的春雾,一片氤氲朦胧。小丘西南三里许外一处高地,不时传来马嘶人声,显见对方失去耐性,误以为他们早一步回牧场去。敌我双方直到此刻,不但仍未交手,甚至没有看过对方的影子。可是其中却牵涉到智慧、训练、耐性、体力各方面的剧烈争持。一下差错,项少龙等在敌强我弱的情势下,必是饮恨当场的结局。

  此时趁夜色和迷雾,在摸清近处没有侦察的敌人,荆俊等把秘密扎好的三条木筏,先放进水里以绳子系在岸旁,藏在水草之内,回到项少龙、滕翼和纪嫣然处,道:“现在该怎办呢?”

  项少龙回复军人的冷静和沉稳,道:“须看敌人的动静,若我估计不错,留守后方的敌人该到这里搜索一下,求证我们有否躲起来,也好向把守前方的自己人交待,那将是我们发动攻势的时刻。”

  滕翼点头道:“这一着非常高明,敌人遇袭,会退守后方,一面全力截断我们的后路,同时以烟火通知前方的人,好能前后困死我们,那将是我们乘筏子迅速逃离这里的良辰吉时。”

  纪嫣然读叹道:“我想孙武复生,也不想出更好的妙计来。”

  项少龙心中涌起强大的信心和斗志,一声令下,荆俊和十八铁卫立时三、四人一组不等,分别潜往攻守均有利的战略位置,把营地旁一带的小河山野,全置入箭程之内。他们这批人人数虽少,但无不精擅山野夜战之术,杀伤力不可小觑。项少龙、滕翼和纪嫣然三人留守山丘,躲在一堆乱石之后,养精蓄锐,守候敌人的大驾。

  新月缓缓升离地平,夜空星光灿烂,雾气渐退,敌人终于出现。他们分作十多组,沿河缓缓朝营地推进。河的对岸也有三组人,人数估计在十七、八个间,首先进入伏在对岸的荆俊和三名荆族猎手的射程里。项少龙等亦发觉有十多人正向他们藏身的小丘迫来,气氛紧张得若绷紧的弓弦。他们屏息静气,耐心等待。藏在河旁密林内的战马,在一名己方战士的蓄意安排下,发出一声惊碎宁静的嘶叫。敌人的移动由缓转速,往马嘶声发出处迫去。连串惨叫响起,不用说是碰着荆俊等布下可使猛兽伤死装有尖刺的绊索上。

  项少龙等知是时候,先射出十多团渗了脂油、烈火熊熊的大布球,落往敌人四周,然后箭矢齐发。在昏暗的火光里,敌人猝不及防下乱作一团,惨叫和跌倒的声音不住响起,狼狈之极。最厉害的是滕翼,总是箭无虚发,只要敌人露出身形,他的箭像有眼睛般寻上对方的身体,贯甲而入。由于他们藏身处散布整个河岸区,箭矢似从任何方向传来,敌人根本不知该躲往何方。

  不片晌,对方最少有十多人中箭倒地,哨声急鸣,仓皇撤走。烟火冲天而起,爆出一朵朵的银白光芒。

  项少龙领头冲下丘坡,衔着敌人尾巴追杀一阵子,再干掉对方七、八人,返林内取回马匹,押着乌杰,施施然登上三条木筏,放流而去。终于出了一口积压心中的恶气。

  乌家牧场主宅的大堂内,乌廷威若斗败的公鸡般,与乌杰分别跪在气得脸色发青的乌应元座前。项少龙、滕翼、荆俊、乌果、蒲布、刘巢和陶方等分立两旁,冷然看着两个乌家叛徒。

  乌廷威仍在强撑道:“孩儿只是为家族着想,凭我们怎斗得过右相国。”

  乌应元怒道:“想不到我乌应元精明一世,竟生了这么个蠢不可耐的逆子,这一次若吕不韦得手杀了少龙,首先要杀的正是你这蠢人,如此才不虞奸谋败露。告诉我!吕府的人有没有约你事后到某处见面?”

  乌廷威愕在当场,显然确有其事。他虽非甚有才智的人,但杀人灭口这种简单的道理,仍能明白。另一边的乌杰想起家法的严酷,全身抖震。

  乌应元叹道:“我乌应元言出必行,你不但违背我的命令,实在连禽兽也比不上,人来!立即把两人以家法处死。”

  现在轮到乌廷威崩溃下来,剧震道:“孩儿知错,爹……”

  四名家将扑到两人身旁,把他们强扯起来。

  项少龙出言道:“岳丈请听小婿一言,不若把他们送往塞外,让他们助大哥开恳,好将功赎罪。”

  乌应元颓然道:“少龙的心意,我当然明白。可是际此家族存亡的时刻,若我因他是亲儿放过他,那我乌氏族规,势将荡然无存,人人不服,其他族长,更会怪我心存私念。我乌应元有三个儿子,便当只生了两个。来!给我把他押到家祠去,请来所有族内尊长,我要教所有人知道,若背叛家族,这将是唯一的下场。”

  乌廷威终于知道老爹不是吓唬他,立时瘫软如泥,痛哭求情,项少龙还想说话。

  乌应元冷然道:“我意已决,谁都不能改变,若牺牲一个儿子,可换来所有人的警惕,我乌应元绝不犹豫。”

  在众人瞠目结舌下,乌廷威和乌杰被押出去。

  乌应元说得不错,他坚持处死乌廷威一着确收到震慑人心之效,族内再没有人敢反对他与吕不韦周旋到底的心意。而这么巧妙的计谋仍害不死项少龙,亦使他们对项少龙生出信心。他们乌家在咸阳的形势,再不像初抵达时处处遭人冷眼。由于项少龙与军方的关系大幅改善,和吕不韦的头号心腹蒙骜又亲若兄弟,他们的处境反比之以前任何时期更优越。

  不过乌廷威之死,却带来令人心烦的余波。亲母乌夫人和乌廷芳先后病倒,反是乌应元出奇地坚强,如旧处理族内大小事务,又召回在外地做生意的两个儿子,派他们到北疆开辟牧场,把势力往接近塞外的地方扩展开去。这是庄襄王早批准的事,吕不韦都阻挠不了。项少龙等则专心训练家兵,过了两个月风平浪静的日子,陶方由咸阳带来最新的消息。聆听汇报的除乌应元、项少龙、滕翼、荆俊外,乌应元的两位亲弟乌应节和乌应恩均有参与。

  陶方道:“照秦国国制,庄襄王在太庙停柩快足三个月,十五天后将进行大殡,各国均派出使节来吊唁,听说齐国来的是田单,真教人费解。”

  项少龙一呆道:“田单亲来,必有目的。我并不奇怪齐国派人来,因为半年前合纵讨秦的联军里,没有齐人的参与,其他五国不是和我大秦在交战状态中吗?为何照样派人来呢?”

  陶方道:“信陵君军权被夺,在大梁投闲置散,无所事事,合纵之议,荡然无存,五国先后退兵,分别与吕不韦言和,互订和议,际此人人均深惧我大秦会拿他们动刀枪的时刻,谁敢不来讨好我们?咸阳又有一番热闹。”

  项少龙暗忖魏国来的必然是龙阳君,只不知其他几国会派什么人来?他真不想见到李园和郭开这些无耻之徒。

  乌应节问道:“吕不韦方面有什么动静?”

  陶方耸肩道:“看来他暂时仍无暇理会我们,在新旧国君交替的时刻,最紧要是巩固一己权力。听说他在姬后的下,撤换一批大臣和军方将领,但却不敢动徐先和王龁的人,所以他的人夺得的只是些无关痛痒的位置。”

  乌应恩道:“他会一步步推行他的奸谋。”

  众人均点头同意。

  滕翼向项少龙道:“假若能破坏吕不韦和姬后的关系,等若断去吕不韦一条臂膀,三弟可在这方面想想办法?”

  见到各人都以充满希望的眼光看自己,项少龙苦笑道:“我会看着办的。”

  陶方道:“少龙应该到咸阳去打个转,姬后曾三次派人来找你,若你仍托病不出,恐怕不大好?”

  项少龙振起精神道:“我明天回到咸阳去。”

  众人均感欣然,项少龙心中想到的却是见到朱姬的情形。现在庄襄王已死,假设朱姬要与他续未竟之缘,怎办好呢?他对庄襄王已生出深厚的感情,怎也不该和他的未亡人搅出暧昧事情,这是他项少龙接受不了的事。

  回到隐龙别院,纪嫣然正与卧病榻上的乌廷芳密语。因亲兄被家族处死的美女脸色苍白,瘦得双目凹陷下去,看得项少龙心如刀割。

  纪嫣然见他到来,站起来道:“你来陪廷芳聊聊!”向他打个眼色,走出寝室去。

  项少龙明白乌廷芳心结难解,既恨乃兄出卖自己夫郎,又怨父亲不念父子之情,心情矛盾,难以排遣,郁出病来。暗叹一声,坐到榻旁,轻轻握她手腕,看到几上那碗药汤仍是完封不动,未喝过一口,柔声道:“又不肯喝药吗?”

  乌廷芳两眼一红,垂下头去,眼睛涌出没有泣声的泪水。项少龙清楚她的倔强脾气,发起性子,谁都不卖账,凑到她耳旁道:“你怪错岳丈,真正要怪的人,该是罪魁祸首吕不韦,其他人是无辜的。假若你自暴自弃,不但你娘的病好不了,你爹和我会因你心神大乱,应付不了奸人的迫害,你明白我的话吗?”

  乌廷芳思索一会,微微点头。

  项少龙为她拭掉泪渍,乘机把药汤捧来,喂她喝掉,道:“这才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你定要快点痊愈,好侍候你娘。”

  乌廷芳轻轻道:“药很苦哩!”

  项少龙吻她脸蛋,为她盖好绣被,服侍她睡后,离房到厅子去。赵致、纪嫣然和田氏姊妹正逗弄儿子项宝儿,若非少了乌廷芳,应是乐也融融。他把宝儿接过来,看他甜甜的笑容,心中涌起强烈的斗志。吕不韦既可不择手段来害他,他亦应以同样的方式回报。第一个要杀死的人不是吕不韦,而是他的首席智囊莫傲。此人一天不死,他们终有一天会被他害了。

  接着下来乌廷芳精神转佳,到第三天已能离开缠绵多时的病榻,探望亲娘。她变得沉默,不太愿说话和见外人,但双目透出前所没有的坚强神色,显见因夫郎的话,解开心结,把怨恨的对象,转移到吕不韦身上。见她好转过来,项少龙放心离开牧场,与滕翼、荆俊踏上往咸阳的路途。铁卫的人数增至八十人,加强实力。一行人浩浩荡荡,打醒十二个精神,翌晨抵达咸阳。项少龙迳赴王宫,谒见成为太后的朱姬和将登上秦王宝座的小盘。朱姬明显地消瘦,小盘却是神采飞扬、容光焕发,与身披的孝服绝不相衬。

  两人见他到来,非常欢喜,挥退下人,朱姬劈头道:“少龙你搞什么鬼的,忽然溜回牧场去,害得我想找个人说话都没有着落。”

  项少龙心中暗惊,死了王夫的朱姬,就像脱离囚笼的彩雀,再没有东西可把她拴缚。先向与朱姬并坐内廷台阶上的小盘行过君臣之礼,恭坐下首道:“太后请勿见怪,微臣实有说不出来的苦衷。”

  小盘垂下头去,明白他话内的含意。

  朱姬嗔道:“不想说也要说出来,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只听她口气,就知她没有把项少龙当作臣子。

  小盘插嘴道:“母后饶过项太傅吧!若果可以告诉母后,他会说的。”

  朱姬大嗔道:“你们两个人串连起来对付我吗?”

  小盘向项少龙打个暧昧的眼色,道:“王儿告退,母后和项太傅好好聊一会。”

  看着小盘的背影,项少龙差点想把他扯回来,他目下最不想的事,是与朱姬单独相对。

  剩下他们两个人,朱姬反沉默下来,好一会轻叹道:“你和不韦间是否发生事情哩?”

  项少龙颓然无语。

  朱姬美目深深地看他好一会,缓缓道:“当日你出使受挫回来后,我早看出你很不是味儿,不似你一向的为人,看不韦时的眼神很奇怪。我太清楚不韦,为求成功,不择手段,当年把我送给大王,不正是最好的例子吗?白天对我说过永不分离,晚上我便属于另一个男人。”忽又没头没尾地低声道:“少龙是在怪人家恩怨不分吗?”

  这句话怕只有项少龙明白,现在朱姬、小盘和吕不韦三人的命运可说是挂上了鈎,缺一不可。吕不韦固然要倚靠朱姬和小盘这王位的继承者,俾可名正言顺总揽朝政;但朱姬母子亦要藉吕不韦对抗秦国内反对她们母子的大臣和重将。更因小盘乃吕不韦儿子的谣言满天乱飞,假若朱姬诛除吕不韦,由于她母子两人在秦廷根基薄弱,没有吕不韦,小盘又未正式登上帝位,她两母子的地位实是危如累卵,随时有覆碎之厄。

  项少龙俯头道:“我怎会怪太后?”

  朱姬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柔声道:“还记得离开邯郸乌家堡,我曾对乌老爷说过只要我朱姬一天还有命在,定保你们乌家一天的富贵荣华。这句话我朱姬永远不会忘记,少龙放心。”

  项少龙心中感动,难得朱姬在这情况下仍眷念旧情,一时说不出话来。

  朱姬忽地振奋起来,道:“前天徐先、鹿公和王龁三位大臣联署上奏,请王儿策封你为御前都骑统领,统率咸阳的一万铁骑城卫,负责王城的安全,但因不韦的反对不了了之。我又不知你的心意,所以未敢坚持。想不到军方最有权势的三个人,竟对你如此。少龙啊!你再不可躲起来,我和小政须要你在身旁哩!”

  项少龙大感愕然,难道徐先他们收到他和吕不韦不和的消息?

  朱姬又微嗔道:“你这人哩!难道不把乌家的存亡放在心上吗?”

  项少龙当然明白她的意思,朱姬言下之意,是若要在吕不韦和他之间只可作出一个选择,宁愿拣选他。若他能代替吕不韦去巩固她母子俩的权位,吕不韦自是可有可无。只恨他知道吕不韦绝不会这么容易被推倒,那早写在中国的所有史书上。猛然点头道:“多谢太后垂注!”

  朱姬俏脸忽然红起来,垂头道:“只要你不把我当作外人,朱姬便心满意足。”

  项少龙苦笑道:“我从没有把你当作过外人,只是大王对我君恩深重,我怎寸以……哎!”

  朱姬眼中射出幽怨之色,哀然道:“人家又能有片刻忘记他的恩宠吗?少龙那天在大王临终前说的话,我已猜到一点,但请勿告诉我,我现在还不想知道,希望少龙体谅我这苦命的人。”

  项少龙愈来愈发觉朱姬的不简单,想起嫪毐,暗忖应否再向命运挑战,预先向她作出警告之时,门卫传报道:“右相国吕不韦,求见太后。”

  项少龙差点想溜之夭夭,怎会这么冤家路窄的?

  一身官服的吕不韦神采飞扬、龙行虎步地走进朱姬的慈和殿,项少龙忙起立致礼。

  吕不韦比以前更神气,闪闪有神的眼睛上下扫射项少龙一遍,微笑点头,欣然道:“真高兴又见到少龙。”

  虽是普通一句话,但却是内藏可伤人的针剌,暗责项少龙不告而别,不把朝廷放在眼内,并暗讽他仍留得住性命,说罢向朱姬致礼,却没有下跪,显是自恃与朱姬关系特别,渊源深厚,不当自己是臣子。

  吕不韦坐在项少龙对席,笑道:“现时我大秦正值非常时期,无耻之辈,蠢蠢欲动,意图不轨。少龙若没有什么特别紧急的事,留在咸阳好了,我或者有用得上你的地方。”

  项少龙点头应诺,暗忖吕不韦果然懂得玩手段,利用危机作压力,令朱姬母子无法不倚重他。

  吕不韦转向朱姬道:“太后和少龙谈什么谈得这么高兴哩?”

  随便一句话,尽显吕不韦骄横的心态。若论尊卑上下,哪到他的右丞相来管太后的事。

  朱姬却没有不悦之色,淡淡道:“只是问问少龙的近况。”

  吕不韦眼中闪过怒意,冷冷道:“少龙你先退避一会,我和太后有要事商量。”

  项少龙亦是心中暗怒,分明是向自己施下马威,明指他没有资格参与他和朱姬的密议。

  正要退下,朱姬道:“少龙不用走,吕相怎可把少龙当作外人?”

  吕不韦错愕一下,堆起笑容道:“我怎会把少龙当作外人,只是他无心朝政,怕他心烦。”

  朱姬若无其事道:“吕相等一会的耐性也没有,究竟有什么天大重要的事?”

  这时吕不韦和项少龙都知朱姬在发脾气,而且明显站在项少龙一方。

  吕不韦尚未愚蠢至反唇相讥,陪笑道:“太后请勿见怪,今天老臣来晋谒太后,是要举荐一个最适合的人选,担当都骑统领的重要职位,好负起王城安全的重任。”

  都骑统领,实在是禁卫统领安谷傒外最接近王室的职位。咸阳城的防务,主要由三大系统负责,分别是守卫王宫的禁卫,负责城防的都骑和都卫两军,前者是骑兵,后者是步兵。都骑统领和都卫统领合起来等若以前项少龙在邯郸时的城守一职,只不过把步兵和骑兵分开。步兵人数达三万,比骑兵多出三倍,但若论荣耀和地位,负责骑兵的都骑统领,自然胜过统领步兵的都卫将军。

  朱姬冷然道:“吕相不用提出任何人,我决定任用少龙作都骑统领,除他外,没有人可使我放心。”

  吕不韦想不到一向对他言听计从的朱姬,在此事上如此斩钉截铁,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脸色微变,讶然往项少龙望来道:“少龙改变主意了吗?”

  项少龙当然明白朱姬的心态,她也是极端厉害的人,更不想永远活在吕不韦的暗影下,现在项少龙大得军方欢心,有他作都骑统领,不但可对抗吕不韦,使他心存顾忌,不敢不把她母子放在眼内,亦可通过项少龙维系军方,不致被迫与吕不韦站在同一阵线,毫无转寰的余地。

  项少龙知吕不韦表面虽像对他关怀备致,其实只是暗迫他推掉任命,那他可振振有词,举荐他心中的人选。微笑道:“正如吕相所言,我大秦正值非常时期,少龙只好把个人的事,搁在一旁,勉任艰巨。”

  吕不韦眼中闪过怒色,又泛起笑容,呵呵地道:“那就最好不过,难得太后这么赏识你,千万不要令她失望。”

  朱姬淡淡道:“吕相还有什么急事?”

  吕不韦虽心中大怒,但哪敢与朱姬冲突,亦知自己刚才的说话态度过火,陪笑道:“齐相田单、楚国舅李园、赵将庞暖均于昨天抵达咸阳,望能在先王大殡前,向太后和储君问好请安。”

  朱姬冷冷道:“未亡人孝服在身,有什么好见的,一切待大王入土为安再说。”

  吕不韦还是第一次见朱姬以这种态度对待他,心知问题出在项少龙身上。他城府极深,并不表露心意,应对两句,告辞离开。

  慈和殿内一片沉默。

  良久后朱姬叹道:“我曾严命所有看到你和大王说那句话的人,不准把此事传出去,违令者斩,不韦应该尚未晓得。”

  项少龙感激道:“多谢太后!”

  朱姬颓然道:“少龙!我很累,似现在般又如何呢?为何我总不能快乐起来。”

  项少龙知道她是以另一种方式迫自己慰藉她,叹道:“太后至紧要振作,储君还需要你的引导和照顾。”

  在这种情况下,他愈是不能提起嫪毐的事。首先他很难解释为何可未卜先知嫪毐会来勾引她,更可虑是朱姬若要他代替“未来的”嫪毐,他更头痛。可知历史是根本不可改变的。

  朱姬沉默一会,轻轻道:“你要小心赵国的庞暖,他是韩晶一手提拔出来的人,乃著名的纵横家,口若悬河,现在当上邯郸的城守,是廉颇、李牧外赵国最负盛名的将领,他此次来秦,只是要探察我们的虚实。唉!我真不知不韦有何居心,忽然又和六国称兄道弟,好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项少龙倒没有把未听过的庞暖放在心上,若非郭开与朱姬关系暧昧,不宜亲来,应该是不会轮到这个人的。两人不知该说什么话好。东拉西扯几句,项少龙告辞离去,朱姬虽不甘愿,可是怕人闲言,只好放他走。

  步出太后宫,安谷傒迎上来道:“储君要见太傅。”

  项少龙随他往太子宫走去。

  此禁卫的大头领低声道:“太傅见过储君后,可否到鹿公的将军府打个转。”

  项少龙心中明白,点头应好。安谷傒再没有说话,把他送到太子宫的书轩内,自行离去。

  小盘坐在设于书轩北端的龙垫处,脸容阴沉,免去他君臣之礼,嘱项少龙坐在下首,狠狠道:“太博!我要杀吕不韦!”

  项少龙大吃一惊,失声道:“什么?”

  小盘压低声音道:“此人性格暴戾,不念王父恩情,比豺狼更要阴毒,又以开国功臣自居,还暗摆出我是他儿子的格局,此人一日不除,我休想顺当地行使君权。”

  项少龙本有意思联结小盘、李斯和王翦等与吕不韦大斗一场,没料小盘的想法比他还走远了几条街,又使他犹豫起来,沉吟道:“这事储君和太后说过没有?”

  小盘道:“太后对吕不韦始终有割舍不掉的深厚感情,和她说只会给她教训一顿。太傅啊!凭你的绝世剑术和智计,要杀他应不是太困难吧!”

  项少龙想起管中邪,暗忖你太看得起我,话当然不能这样说,叹道:“问题是若骤然杀他,会带来什么后果?”

  小盘表现出超越他年纪的深思熟虑,道:“所以我首先要任命太傅为都骑统领,再挑几个人出来,负起朝廷重要的职务。只要我巩固手上的王权,有没有这贼子都不是问题。就是怕母后反对,若她与吕不韦联手,我将很难应付。”

  项少龙问道:“储君疼爱母后吗?”

  小盘颓然一叹,点点头。恐怕只有项少龙明白他的心态,这时的小盘,已把对妮夫人的感情,转移到朱姬身上。小盘说得不错,朱姬明知庄襄王被吕不韦害死,仍只是给吕不韦一点脸色看看算数了事。

  项少龙道:“我比你更想干掉老贼,想储君也该猜到倩公主是被他害死的吧?可是一天我们仍未建立强大的实力,绝不可轻举妄动,尤其秦**方系统复杂,方向难测,又有拥立成蟜的一系正阴谋不轨,在这种形势下,我们须忍一时之气。”

  小盘精神大振道:“这么说,太傅是肯担当都骑统领一职。”

  项少龙苦笑道:“刚应承你母后。”

  小盘大喜道:“有师傅在身旁,我就放心。”

  在这一刻,他又变回以前的小孩子。

  接着露出沉思的神色,道:“太傅相人的眼光天下无双,廷卫李斯先生是最好的例子,他的想法和识见与别人不同,向我指出若能把握机会,凭仗我大秦的强大力量,奋勇进取,终可一统天下。所以我不可任吕不韦此狼心狗肺的人把持政局,影响我的春秋大业。”

  项少龙到这时才明白李斯对小盘的影响多么巨大,他再难当小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在秦宫气氛的感染下,他脱胎换骨地变作另一个人,将来就是由他一手建立起强大的中国。

  小盘又冷然问道:“我还要等多久?”

  项少龙平静地道:“到储君二十一岁行加冕礼,将是储君发动的时刻。”

  绝错不了,因为这是历史。

  小盘愕然道:“岂非还要等八年吗?吕不韦不是更势大难制?”

  项少龙道:“在这段时间内,我们可以双管齐下,一方面利用吕不韦去对付想动摇储君王位的人;另一方面却培植储君的班底,换言之则是在削弱吕不韦的影响力。”顿了顿加重语气道:“在政务上,储君大可放手让吕不韦施为,但必须以徐先对他作出制衡,并且尽力笼络军方的将领。即坏事由吕不韦去做,而我们则尽作好人。只要抓牢军权,任吕不韦有三头六臂,最终也飞不出储君的手掌心。枪杆子出政权,此乃千古不移的真理。”

  小盘浑身一震,喃喃念道:“枪杆子出政权。”

  他想到的枪杆子,自然是刀枪的枪杆,而不是自动机枪的枪杆。

  项少龙暗责自己口不择言,续道:“眼前可提拔的有两个人,就是王翦王贲父子,两人均是任何君主梦寐难求的绝代猛将,有他们助你打天下,何惧区区一个吕不韦。”

  小盘一呆道:“那么你呢?”

  项少龙道:“我当然会全力助你,但我始终是外来人,你要巩固秦**心,必须以他们的人材为主力方成。”

  小盘皱眉道:“可是现在吕不韦正力捧蒙骜,又把他两个儿子蒙武蒙恬任命为偏将,好随蒙骜南征北讨,我如何应付?”

  项少龙道:“此正是吕不韦急欲把我除去的原因之一,若被蒙骜知道他两个儿子差点丧命在老贼的奸谋下,你说他会有什么感受。蒙武两兄弟终会靠向我们,你大可将计就计,重用两人,亦可使吕不韦不生疑心。”

  小盘兴奋起来道:“没有人比太傅更厉害,我知怎样做的。”

  两人又再商量好些行事的细节,项少龙告退离开。

  到了鹿公与秦宫为邻,遥对吕不韦正动工兴建新邸的将军府,鹿公把项少龙请到幽静的内轩,下人奉上香茗退下,鹿公微笑道:“听说你是秦人的后代,不过项姓在我大秦从未听过,不知你是哪一族的人?”

  项少龙心中叫苦,胡诌道:“我的姓氏是由娘亲那里来的,不要说是什么族,连我父亲是谁娘也弄不清楚,只知他是来自大秦的兵士,唉!确是笔糊涂账。”

  鹿公的“大秦主义者”倒没有怀疑,点头道:“赵人少有生得你那么轩昂威武的,太傅这种体型,我大秦人里也百不一见,应属异种,我最擅相人,嘿!当日第一眼见到你,立知你是忠义之辈。”

  项少龙逐渐摸清他的性格,心中暗笑,道:“鹿公眼光如炬,什么都瞒你不过。”

  鹿公道:“若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我就好,但很多事情我仍是看漏眼,想不到先王如此短命,唉!”

  项少龙默然下来。

  鹿公两眼一瞪,射出锐利的光芒,语调却相当平静,缓缓道:“少龙和吕不韦究竟是什么关系?”

  项少龙想不到他问得如此直接,愕然道:“鹿公何有此言?”

  鹿公淡淡道:“少龙不用瞒我,你和吕不韦绝不像表面般融洽,否则乌家就不用终日躲在咸阳外的牧场里。放心说吧!乌族乃我大秦贵胄之后,对我们来说,绝不能和吕不韦这些外人相提并论。”

  项少龙来咸阳这么久,还是首次直接领受到秦人排外的种族主义,道:“此事一言难尽,自我向先王提出以徐大将军为相,吕相国自此与我颇有芥蒂。”

  鹿公微笑道:“怎会如此简单,在咸阳城内,吕不韦最忌的人正是你,这种事不须我解释吧!”接着眼中射出思索的神情,缓缓道:“一直以来,均有谣传说储君非是大王骨肉,而是出自吕不韦的。本来我们还不太相信这事,只当作是心怀不轨之徒中伤吕不韦和太后的暗箭,但现在先王正值壮年之时,忽然不明不白的死去,我们自然不能漠然视之。

  项少龙听得头大如斗,鹿公乃秦**方德高望重的人,他的话可说代表秦国最重要将领的心意。假设他们把小盘当作是吕不韦鱼目混珠的野种,转而扶助成蟜,那吕不韦和小盘都要一起完蛋。

  鹿公又道:“此事我们必须查证清楚,始可决定下一步的行动。正如我们本来还弄不清楚少龙和吕不韦的关系,所以联名上书,请储君任命你为都骑统领,好试探吕不韦的反应,哪知一试便试出来,因为吕不韦是唯一反对的人。”

  项少龙猛然惊觉政治是如何复杂的一回事,初闻此事,他还以为鹿公等特别看得起他,原来背后有着另外的原因和目的。

  鹿公摇头苦笑道:“话说回来,那种事除当事人外,实在非常难以求证的,不过亦非全无办法,只是很难做到。”

  项少龙大感懔然,道:“有什么好方法?”心中却在奇怪,自己可以说是朱姬和储君的人,难道不会维护他们吗?怎么鹿公偏要找自己来商量这件事?

  鹿公道:“这事有一半要靠少龙帮手才成。”

  项少龙大讶,忽地记起朱姬的话,恍然道:“你们是要用滴血认亲的方法?”

  鹿公肃容道:“这是唯一能令我们安心的方法,只要在纯银的碗里,把两人的血滴进特制的药液中,真伪立判,屡应不爽。”

  蓦地里,项少龙高悬的心放下来,轻松得像在太空中逍遥,点头道:“储君那一滴血可包在我身上,不过鹿公最好派出证人,亲眼看我由储君身上取血,那就谁都不能弄虚作假。”

  这次轮到鹿公发起怔来,他此回找项少龙来商量,皆因知他是朱姬除吕不韦外最亲近的人,又是他一手由邯郸把她们两母子救出来,多多少少应知道朱姬母子和吕不韦间的关系。假若他对滴血认亲的方法左推右拒,可证实其中必有不可告人之事,那时鹿公当然知道在两个太子间如何取舍。怎知项少龙欣然答应,还自己提出要人监视他没有作弊,自是大出他意料之外。

  两人呆瞪一会,鹿公断然道:“好!吕不韦那一滴血由我们想办法,但假若证实储君真是吕不韦所出,少龙你如何自处?”

  项少龙淡淡道:“我深信储君是先王货真价实的亲生骨肉,事实将会证明一切。”

  忽然间,最令他头痛的事,就这么解决。滴血当然“认不了亲”,于是那时秦国以鹿公为首的将领,将对小盘作出全面的,形势自然和现在是两回事。但由于朱姬的关系,吕不韦仍可继续扩展势力,操纵朝政。现在项少龙反担心古老辨认父子血缘的方法不灵光,细想又觉得是杞人忧天,历史早说明小盘日后将会是一统天下的始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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