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童话

　　“好像是这样。夕子现在也是三年级的学生了，马上到了报考高校的时机。我记得一个月之前夕子好像还来找我商量过这件事情，当时我没有怎么留意，领导催着我交一份材料……”

　　洸平沉默着，他有些明白夕子的想法了。她最后坠楼的哪所女子高中正是她所想报考的中学，这似乎就是时槻风乃所说的“灰姑娘所向往的王子的舞会”。

　　“您同意她报考哪所高中了么？”硫娜问道。

　　“我当然是支持的，我觉得她的成绩要是在努把力还是很有机会考上的。不过听过经济上的负担或许会比较重。但是她当时犹犹豫豫地说家长不支持她考那所学校。我在想她家可能不是那么有钱，所以就建议她换一所高中……”说到这里，佐佐老师突然脸色煞白，“我听人说她最后好像也是死在了那里……难道她是因为这件事情想不开么？”

　　佐佐老师用颤抖的手将鼻梁上斜挂着的眼睛摘了下来，木然地擦拭着镜片上的雾气。洸平觉得他一定是回想起了当时夕子来找他时的对话。来自于教师的责任感和对于造成他人死亡的压力正在折磨着这个年轻的男老师。近日来媒体和记者的骚扰也让他心力交瘁。洸平在一旁看着也觉得可怜。他很像上去说这不是你都错，但是洸平自己也不懂得夕子当时的心情。

　　“我们走吧……”洸平叹了口气对着硫娜说道。

　　两个人伴着夕阳离开了学校，谁都没有说话。佐佐老师那自责的神情给两个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洸平从自行车上抽下了车锁，看着带着锈痕的铁索，心中涌起了莫名的恐惧。身为同学们都相当信赖的老师，都无法体会到夕子内心之中的痛苦。身为妹妹最亲近的哥哥，都无法体会到妹妹逐渐扭曲的心灵——这个世界上的没一个人似乎都有一个黑洞。不管是谁都有时候想要一个人躲在漆黑的角落，抱头痛哭。当这种情绪被不断地放大再放大，又会引起多少“黑暗的童话”呢？

　　父亲常年不在家，被继母所虐待，在学校里不合群，而一直期盼的高中志愿也被蛮横地否决。夕子就这样一步步地不如渊薮之中……

　　“好像是灰姑娘呢。”

　　硫娜低着头，轻声说道。那个语气和话的内容让洸平突然觉得毛骨悚然。因为这太像是另外一个只会在深夜之中出现的少女常说的话了。

　　“就好像是在煤灰里捡麦穗。”硫娜喃喃地说到，“洸平先生，您不觉得这个学校就像是煤灰一样么？而身为灰姑娘地夕子就在这煤灰之中翻找着知识。因为只有在煤灰之中翻找到足够的知识，成绩才能提高。成绩提高之后才能去以升学著称的哪所女校，那也是夕子一直向往的女校。灰姑娘只有在煤灰之中不断地翻捡着麦穗，最后才能去王子的舞会。”

　　说道一半，硫娜停住了。她的侧脸在夕阳里变得脆弱，她似乎从夕阳里读出了“夕子”的味道。

　　“但是，就算灰姑娘辛辛苦苦地将麦穗从煤灰里拣出来，继母却还是不同意她去王子的舞会。继母笑着将灰姑娘辛辛苦苦拣出来的麦穗重新扔到煤灰里，嘴上说着贬低灰姑娘的话。夕子也一定是这样的吧。母亲就算是看到夕子不断提高的成绩，也完全不会高兴。‘你考出这样成绩不会让你姐姐很尴尬么？为什么不提你姐姐想一想？’我想夕子的母亲一定是这样蛮横地说着。”

　　“这就是夕子走向疯狂的原因么？”洸平也叹了口气。对于十几岁的少女来说，学校和家庭或许就是全部了。当这一切都崩坏的时候，似乎也只能走向自我毁灭。

　　洸平的话一说完，硫娜抬起头死死地看着他。硫娜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洸平看了许久不，终于从里面体会到一种名为愤怒的情绪。

　　硫娜似乎生气了。洸平曾经以为这个女孩不会有这种情绪，但是这回硫娜似乎真的很愤怒。

　　“这，是灰姑娘走向疯狂的原因。但是绝不能使夕子走向疯狂的原因。洸平先生不觉得奇怪么？为什么夕子一定要是灰姑娘？灰姑娘生活在中世纪，受到家庭虐待也只能闭口不言，除了附近的邻居也没有人认识她。但是夕子却生活在现代社会，法律保护未成年人的权益，遇到问题无法解决的时候可以去找老师谈心，学校里面也有心理咨询师。实在不行，如果通过数字网络对着社会揭露现状，通过媒体的帮助动用舆论的力量，我想就算再困难的事情也有了解决的可能……所以，夕子绝对不是灰姑娘。”

　　“但是啊，夕子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她可能不懂得这些大人的办法啊……”洸平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啊，其实在小时候也遇到了家庭问题。母亲很懒，天天不去工作，对我和妹妹的态度也非常差。但是我却从来没有想到过你提到的这些办法。直到后来出了事情，警察找我谈了基本的法律知识，我才明白过来，原来还有这么多办法可以帮助得到我。我想夕子或许也是这个状况吧。”

　　“不，与其说她不知道这些办法，倒不如说她来不及知道。”硫娜摇了摇头，“或许她会在高中的时候遇到一个父母是律师的同学，或者在不久之后在课上了解到家庭暴力的案例。但是她却死了，她没有了知道这些，然后正确地解决问题的机会。”硫娜的语气之中流露出了深深地悲伤，“因为，有人说她，是灰姑娘……”

　　“……”洸平一时之间愣住了。

　　“因为她是灰姑娘，所以夕子放弃了向其他人求助。因为她是灰姑娘，所以夕子只能默默忍受苦难。受到不公正的对待，可以报警——这样的尝试夕子都舍弃了。都是因为时槻风乃说她是灰姑娘，时槻风乃讲起来了灰姑娘的童话。灰姑娘的童话让夕子觉得会有仙女来拯救自己，但是她却没想到现实之中的‘仙女’时需要拨打110来召唤的，而不是突然出现在夕子身旁。因为等了很长时间仙女也没有自己出现，所以夕子就孤身一人跑去王子的舞会了。在午夜时分，夕子的水晶鞋断了，然后她也就这样跌下楼梯。知道那个时候，夕子才明白自己不是灰姑娘。但是，那时候的她也已经不是夕子了。”

　　洸平想起自己看到夕子腾跃在半空之中的剪影，以及夕子最后如梦方醒一般的眼神，心中不由地一颤。到了最后，夕子从灰姑娘的童话里醒了过来，才发现自己变成了怪物。披头散发，满身鲜血，脚上的玻璃渣和血迹凝合成了恶心的形状。那是的她，已经不再是夕子。

　　“洸平先生，您认为童话的意义是什么呢？我们一次次地在故事里地读到灰姑娘是如何被她的继母所虐待，白雪公主又是如何一次次地被皇后的毒苹果杀死……这些童话人物一次次地重演着死亡和痛苦，不就是为了警示我们这些后人不要像他们一样么？夕子再次重蹈了覆辙，被母亲的虐待所击倒，这样灰姑娘之前所经受的无数次痛苦不就白受了么？”

　　洸平呆呆地看着硫娜。

　　“时槻风乃将一个童话故事安插到现实生活之中，这样的行为究竟是对是错，我无法断言。但是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了那些童话故事的剧情，那为什么我们还要按照童话故事的脚本走下去呢？”硫娜说道，“如果《白雪公主》里面的皇后想要知道自己是不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她只要将自己的照片up到网络上，让网友投票决定不就可以了？如果灰姑娘在家里网购的话，不就不会迟到皇后带来的毒苹果了？如果《灰姑娘》里的灰姑娘及时报警，她也不用再去在煤灰里捡麦穗。”

　　傍晚的凉风拂过硫娜的刘海，洸平突然觉得这个看上去文弱的女孩身体之中充满了一种力量。

　　“身穿华丽哥德式服装的美少女──时槻风乃，

　　总是在深夜聆听著少女们的烦恼，

　　每当她说起童话故事时……

　　……就会有人死去。

　　这本身不也是一个童话么？她之所以流传出来，绝不会是预告悲剧的发生。它的意义不更应该是为了让我们去阻止那些悲剧么？所以，我一定会用我的方法，用法律的方法，用现代的科技来阻止时槻风乃的黑暗童话！”

　　硫娜的话像是冷水一样淋在洸平的头上，而从腹部翻涌而起的懊恼和羞怯却又让他的心里燃起来了一团火。他回想起来了自己愚蠢的过往，要是当时也有人和他说这样一番话，那事情的结果是不是就会完全不一样？他的视线开始扭曲，他觉得四肢冰冷，他好像又回到了过去的那个时候。

　　在冷冽的夜晚中，他观察外头的动静时吐出的热气，在空中融化消散。门前的巷路装满了像是从天空沉淀而下的浓黑色，横越在寂静之中。

　　在那条巷子里──

　　一颗。

　　有颗小东西掉到地上。

　　应该是附近人家点著灯吧，被几乎无法触及的玄关灯光映照，家门前有一颗白色玻璃纸包装的糖果躺在地面上发出微弱的光芒。

　　然后，那糖果──

　　一颗。

　　一颗。

　　一直延续到巷子前方。

　　有东西咚、咚、咚，规律地掉落。

　　那东西掉落在地上，靠著深夜住宅区微弱的光线，模糊地浮出光点。那就像引诱人往黑暗的巷弄走去，小小的糖果一颗颗地掉落，并在转弯后就消失了。

　　《糖果屋》

　　被父母丢下的兄妹两将面包屑丢在路上，标记着回家的路。

　　“你们兄妹俩，就像是‘糖果屋的汉赛尔和葛丽特’。”黑暗之中，似乎有谁叹息一般地在洸平耳边这样说道。

　　丢在地上的糖果就正印证着那个古老的童话。

　　洸平是汉赛尔，妹妹是葛丽特。

　　两个人将会在黑暗之中走向另外一个黑暗……

　　“洸平先生？您怎么了？”

　　硫娜的问话让洸平突然从回忆之中惊醒。那是童话的后遗症，他再次陷入其中。等到洸平意识到硫娜正用关切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时候，才发现身上已经满是汗水。

　　“您还好吧……”硫娜从自己的书包之中翻出手帕。

　　“那个……”洸平张开了嘴，从喉咙里挤出了自己都觉得诧异的沙哑声音，“周末有时间的话，我有一个地方想要请你去。”

　　“诶？”

　　“我想请你去看看我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