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长剑 尾声 上

　　让我们将时间稍稍向前回溯，回到大雨下得正猛烈的时候。整个圣城被漆黑的乌云所笼罩，士兵们还没能将前线的消息传递下来，圣城的百姓躲在自家的房子之中瑟瑟发抖的时候。整个街道都显得空荡荡，就像是怨鬼缠身的废弃之都。被雨水所浸湿的石砖变成了像是人脸一般苍白的颜色。一只在城里游荡的野猫在竹篓之中翻找着食物，平时这样的野猫只有傍晚的时候才有机会觅食，它很珍惜这次机会。忽然，野猫绷紧了身子，她的后退蜷缩着随时准备跳走，被雨水弄得湿哒哒的猫儿也竖了起来。一只鲜红的手突然从黑暗之中伸出，就像是传说之中的女鬼一般。野猫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咆哮，然后转身飞速地逃走了。伸出手的少女茫然地看着野猫远去的背影，露出了怅然若失的表情。她的俏脸在街角若隐若现，却没有被雨点淋到。只见她一只手撑着一把像是荷叶一般的东西，但是要比荷叶更大。

　　“还是被动物们讨厌着呢，蒂法小姐。”

　　在雨幕之中，一个穿着深蓝色外套的男人缓步走出。他的步子很慢，而且看上去走的很艰难。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这个人的腿是瘸的。他的一只腿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截木头和金属所制成的义肢。这义肢做的十分精巧，在平地和台阶上行动自如，看起来和真腿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现在是下雨天，男人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让自己不打滑。浸满了雨水的外套沉甸甸地搭在了男人的身上。如果有个圣城人掀起他的帽子，就会发现这个人正是圣城双宝之一的库克大师。

　　“我应该将手里面的血弄干净再来的。”蒂法摇了摇头说道，“身上的血腥味太重——不，是这血的臭味太重，所以那个可爱的孩子也被吓走了。真是罪孽罪孽。”

　　“将罪孽挂在嘴边的杀人凶手么？”库克大师摇了摇头，“你我都知道，那只小猫离开你并不是因为血。那是你身体本来的气味，你是半人半妖。你身上的妖力将她吓到了。猫要比人类更加敏感，它们不会尝试亲近一个大剑。”

　　“我已经不是战士了。”

　　“但是你还是大剑。”库克大师耸了耸肩膀说道，“最近你妖力似乎用的有点多了，你现在的大脑还是有点不清醒。记得我是怎么提醒你的么？你们大剑在使用妖力的时候常常会有一种‘妖力醉’的特殊反应。本来在腹部积聚的妖魔血肉活性突然提高，然后妖力的衍生物开始进入血液循环。肺部和心脏之类的地方还好，但是妖力的衍生物进入大脑只会让你意识不清醒。部分受体会感觉到兴奋，有些会愤怒，但是大部分受体都会对痛觉麻痹并且产生很强的暴力倾向。我建议你每个月最好不要使用超过三次妖力，要不然就会对大脑造成不可逆的影响。你用的妖力比正常大剑还要多，这样下去可不行，我建议……”

　　“这样下去不会怎么样。不论变成什么，我还是我。”蒂法的脸色逐渐变冷，“这就是你让人讨厌的地方，多注意一点。这是我给你的建议。”

　　“蒂法小姐，你应该多听听你医生的话的。”库克大师说道，“作为你从小到大的医生。”

　　“好了，别老是谈论我了，医生大人。”蒂法厌烦地耸了耸肩，然后迈开了步子，“那些士兵现在不应该在满城地找你么？你这样跟着我出来没有问题么？”

　　“没有，我告诉他们我在进行一个极为重要的试验。”

　　“他们相信了？”蒂法挑了挑她好看的眉头问道。

　　“我又没有说谎。”库克摇了摇头说道，“现在正在进行的不正是我最为伟大的试验么？一方面是最强的矛，另一边是最强的盾。究竟是我制造出来的最强武器厉害，还是我制造的防御工事能胜上一筹？究竟是人类能够获胜，还是妖魔主宰一切？这是多么令人心倾。”

　　“那你现在不应该仔细观察交战的结果么？”

　　“结果很无聊，他们最终甚至没有打起来。”库克叹息着说道，“我的研究还要继续——不过为了散散心。我有预感，跟着你一起走一走，我就可以找到新的灵感。”

　　“总觉得你会发明更加变态的东西。”

　　“你现在用的不正是我发明的产物么？”库克指了指蒂法头顶上的东西说道，“这把伞是试作品，小心点使用。我知道，你们大剑的力气大的不得了。”

　　“我会注意的。”蒂法点了点头。

　　雨水顺着伞柄和伞叶的接合处留了下来，将蒂法手上的血迹一点点洗掉。蒂法一边走着，一边默默地注视着自己赤红的手逐渐失去颜色。血水顺着伞柄淌下，滴到了地面，然后顺着其他雨水流到了街边。这个排水系统也是库克大师的杰作，圣城因此而变得干净整洁多了。

　　“所以……”库克沉吟了一阵，然后说道，“你真的把他们都杀了？”

　　“当然，而且是用手将他们撕成了碎片。伤口看上去就像是野兽咬的。”蒂法冰冷的声音穿透了雨幕，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幽幽回响着，“最开始是南边的城门，他们都想要逃向南方的土地，他们在那里有自己的庄园和奴隶。然后我就在半路上掀翻了他们的马车，将他们赶到了树林里面。北边和东边的城门被封锁了，西边的城门或许有落网之鱼，但是我一直紧追不舍。一个不留，全都杀死。”

　　“你做的太绝了，年轻人。”库克小声地念叨着。

　　“我可没有阿利克那样仁慈，也没有帕尔默那么无能。”蒂法咬住了嘴唇。

　　“你也是贵族。”

　　“曾经是。正因为曾经是，所以我更知道他们是多么可恨。”蒂法说道，“认为自己高人一等，心里想的所有事情都以保全自身为前提。这样的家伙，不正是我们革命路上的绊脚石么？”

　　“我的意思是，你应该将他们当做傀儡操控起来。”库克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这样——你看，南方的那些庄园也可以变成你的东西。”

　　“我开始觉得你比那些贵族还要恶心了，库克大师。”

　　“那还请你让我一条小命，蒂法小姐。”

　　库克毫无紧张地说道，蒂法也对此见怪不怪。两个人虽然认识很久了，但是之间的关系却一直处于一种极度微妙的状态。一方面，蒂法有很多地方都需要库克的技术支援，另一方面她却始终搞不懂库克的心里在想些什么。蒂法从父亲的笔记里知道了库克的很多秘密，但是相处的越久蒂法就越觉得库克古怪。他有很多重身份——这些身份并不是他的伪装，库克是切实地在享受着不同身份的生活。换句话来说，他同时持有多种性格，多重世界观——也就是他早就疯了。蒂法无从知晓这个男人真正的名字，“库克大师”也只是他身份的一重而已。

　　想到这里，蒂法无奈地耸了耸肩。她姣好的面容露出了令人心疼的愁容，包裹在女式风衣下的身躯也显得消瘦了几分。和库克这样的危险人物打交道只不过是蒂法生活的常态罢了，因为蒂法需要自己变得比库克更加危险。

　　两个人的身影逐渐在大雨之中模糊，他们走出了平民区，来到了贵族和祭司们所在的地方。这里的街道上没有野猫也没有竹篮，地上到处都是背弃的马车和丢在地上的东西，好像发生了一场混战。库克大师蹲在地上闻了闻，然后耸了耸肩。

　　“马尿味，这条路上曾经有成排的马车。”

　　“可惜这些蠢货不知道留在圣城里面或许能够活的更长一点。”

　　蒂法可惜似的摩挲着自己纤细的手腕，那些乘着马车逃出圣城的贵族全都被她所拦截。两个人的脚步令躲在房子里的人心惊胆战。地上都是尸体，有被十字弓射死的车夫，也有被长剑砍断脖颈的。在危急时刻，人性中恶的一面暴露无遗。毫无疑问，这里发生过一场丑陋的骚动。高位者和暴力者夺路而逃，反抗者将会承受可怕的暴行。蒂法一边看着周围，一边早脑中构想出了那混乱的场景。

　　少女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怎么，你想要挨家挨户地将剩下的贵族们全都找出来杀掉么？”库克察觉到了蒂法心情不佳，他这样问道。

　　“我还没有那么无情。”蒂法摇了摇头，“这是一次选择，一次严酷的选择。在外敌当前的情况之下，这些当权者会不会丢下自己的城市逃走。他们是因为什么做出的选择我不管，我知道有的人是因为找不到马车而留了下来。但是只要做对了这道选择题，他们就不用死了。”

　　“真是霸道的宣言。”

　　“所谓的革命就是这样的。”蒂法说道，“打破过去所有的东西，然后建立新的秩序。这些新的秩序就是我的意志。他们到底和不合理，是不是比过去的秩序更好，都要留给后人来评判。”

　　大雨还在下着，雨水在地上汇成了小河，然后流到了街边的排水沟里面。库克一边走着一边研究着排水沟的性能，时不时他还掏出一只样式怪异的笔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对于库克来说，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是一场难得的实验。他使用的墨水也是特制的，在潮湿的环境下也不会掉色或者是洇湿。蒂法则看着躺倒在地上的尸体，那是一个穿着双子教会紫色长袍的修女。修女面朝着地躺着，身边还有个漆黑的食盒，看上去似乎要去送饭。她的兜帽被冲走，头发顺着水荡漾着，就像是某种水草。

　　“双子教会，特别的教徒。”库克大师缓缓地走了过来，他扫了一眼尸体说道，“紫色的长袍代表终身的苦行者，将自己的一切都送给神。不过她们还有另一种称呼——教会的猎犬。”

　　“猎犬？”

　　“这样无依无靠的虔诚信徒很适合做一些脏活累活。”库克耸了耸肩说道，他微微蹲下身子，闻了闻味道，“嗯，果然饭里面掺了药。我想想，瑞达尼亚草药，还有什么，樱桃酒？加在一起可以迷惑人的感官，不过对于你们战士不管用。”

　　“真是无聊的药剂。”蒂法摇了摇头，跨过了这个修女，“也真是个无聊的教会。”

　　两个人走向了这个修女脚所指向的方向，也就是教会的大教堂。教堂最醒目的就是前庭双子女神的雕像，这雕像的历史要比教堂更加古老。相传双子女神死后，人们参照她们的模样造了这雕塑。教堂是为了保护这双子女神在地上的化身才建立起来的。大雨之下，克蕾雅微微低着头，双字捧在胸前，似乎在掩面而泣。迪妮莎则抬头看着天空，风吹日晒之下她的面容已经模糊，但是两个深陷的眼眶之中却泻出了两道常常的水迹。

　　一个穿着黑色的修道服的人跪坐在双子女神的雕像之前，这套长袍上略显朴素的金色刺字代表他是现任的教会大主教。大主教听到了两个人的脚步声，耳朵微微一动，然后转过头来。在看到蒂法的时候，大主教愣了一下。面对库克的时候，他又露出了恍然的表情。

　　“我知道这一切是有心人的引导，但是没想到那个人是你，库克。”大主教重新低下了头，“圣城对于不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对你们没什么怨恨。”库克轻松地说道，“不过我的意见无从轻重，主事的是这位才对。”

　　“史达夫组织终于发现了我们的研究么？”

　　大主教这才注意起蒂法来。蒂法的金发和银眼让大主教将其当做了史达夫组织的一员，大主教认为这一切是史达夫组织在搞鬼。蒂法冷漠了看着他，却无意解释这一切。大主教对蒂法的态度也见怪不怪，在他的眼中，大剑不是可以交谈的对象。大剑是半人半妖，是亵渎的象征，是双子女神也不会垂怜的低劣个体。凝视着眼前的大雨，大主教像是发泄一般地念叨着。

　　“多年以来，我们都生活在你们组织的阴影之下。小的时候，我就研读过教会的典籍。那个时候我不是个招人喜欢的孩子，所以我将自己投入到书中。”大主教叹了一口气，“翻开就算是胡子拖地的老学究也不愿意打开的教会史记，翻动泛黄的卷宗。我知道了你们，大剑的组织史达夫。你们不是这个大陆上的人，你们从传说中海外的领地飞渡而来。在你们到来不久，这个大陆就被妖魔所侵蚀。”

　　大主教站起身来，他对着蒂法怒喝道。

　　“你们是亵渎了神灵之人，你们身上带着亵渎的血。你们的罪孽波及到了整个大陆，是你们将妖魔带到这里来的。在你们这些海外异人来之前，这片大陆上从来没有如此可怕的怪物。这怪物不仅会吸人血，食人肉，还会伪装成人的形态。他们邪恶的灵魂让我们无法团结在一起。明明在此之前双子女神的光照耀整个大陆，不论是南方的领主还是北方的牧族都跟随者教会的指引。现在，教会所能指引的只剩下这个圣城——你们连这个圣城都要夺去么？”

　　“双子女神教导我们，不可用山羊羔母的奶煮山羊羔。你们带来的怪物夺去了人们的生命，现在还要再夺去人们的精神指引么？我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但是仅凭借着双子女神的力量，我们无法对抗这邪恶的组织。双子女神的温柔善良的神，她们教会我们耕种和熬药，她们引人向善，却从没有叫我们如何争斗。所以，我听从了恶魔的建议。”大主教看向了库克，“你的技术，就是罪恶的来源。我看到经由人类的手创造出的妖魔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邪恶的事情……我……但是我们别无选择。北方有着妖魔的军团，南方还盘踞着可怕的妖魔，还有你们组织。你们的大剑比妖魔还要可怕。妖魔不过是野兽，但是你们大剑还有理性，你们会配合，会从我们人类手中夺取权利。你们大剑必须要被根除！我们……”

　　像是对大主教的滔滔不绝感到厌倦了，蒂法抽出剑来将大主教按在了双子女神的雕像前。大主教顺从地停下了嘴，他不想在这时候惹怒蒂法。蒂法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你为什么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逃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