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雨骷髅

　　追上子夜和那“死尸”时，已经是夜晚，他们三人，在一片枫林中停下。

　　此时的气侯已经转冷，再加上一进这片山林，便被一股浓浓的雾气所笼罩，山中的事物变得模糊不清。

　　体内被福时种下的鬼力未能驱散，红叶连走起路来有也些蹒跚。

　　子夜背着“死尸”，望着前面师父踉跟跄跄的样子，难免有些担心，好小声地问道：“师父，您没事吧？”

　　红叶不理她，却是四处张望的样子，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这座林子，被杂密的灌木树丛覆盖了一切，红叶还能从这树林里找到什么？

　　突然他脚下一滑，身体差一点跌倒在地上。

　　伤得太重了，居然连走路也走不稳。他往自己刚才踩到的地方望去，是一个圆滚滚的东西。

　　红叶俯下身子，举起那一个东西，将它对准天空中那白sè圆月，夜漆黑，衫得月更明亮。

　　竟然是一个人头骷髅！

　　就算是身已为鬼的子夜，心中也不禁颤了一下，在这样漆黑的夜晚，师父猛地举起一个人头骷髅，骇到了她。

　　而红叶，举起那人头就像是举起一件自己熟悉的宝贝，他就着月光，缓缓地转动头颅，然后，他看到了那一道犀利的伤痕。就算是夜晚，在这明亮的月光之下，那从左额到右脸颊处的一道刀痕，仍然隐隐可见。

　　红叶若有所思，他就地倚坐在山坡上，用右手抚摸着那一道伤口，从额头，到脸颊，那伤口好长好长。

　　子夜放下背上的“死尸”，距师父一米外坐下，她有明白师父这是干什么，失声叫了一声：“师父……”

　　红叶不理她，自顾自地用手在地上刨着。

　　子夜站起身，想要用剑帮师父挖坑，红叶挥挥手，拒绝了子夜。

　　一阵寒风刮来，红叶的头顶上，树叶沙沙沙沙地响。

　　红叶将那骷髅，轻轻放进新挖的坑里，再用刚才挖出的泥巴，轻轻地覆盖在骷髅上。

　　泥巴一层一层，缓缓地将骷髅掩盖，风越刮越大，整个枫林都被刮动了，绵绵不尽的树枝树叶，在夜sè中仿佛是一个黑sè的湖泊，一层一层的黑sè巨浪揺拽翻滚着，搅得在这黑sè湖泊中的人儿，心无比地凄寒。

　　风太大了，沙石残叶，在路上呼啦啦地奔跑，它们越过红叶，越过子夜，从躺倒在地的昏迷不醒的白眉身上争先恐后地跨过。

　　山坡上，骨碌碌滚出一个黑sè的圆形物体，在红叶的脚下停住，红叶朝着那东西一看，又是一个骷髅。

　　子夜暗自心惊，随便一脚踩到一个骷髅，被风吹动又吹出一个骷髅，这个地方的骷髅，可真是多啊！

　　红叶猛地站起来，在冷风中朝着四周转了一个圈，他的神情悲怆。

　　他并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将并起的二指压在左手内关穴上，然后再沿着无名指缓缓挤压，无名指隆起，不久，从胀.破的无名指中，shè出一条红sè的血线。

　　红叶十指穿飞，十指运行的动作太快，半空中现出一连串的虚影。

　　子夜看得出神，不知道自己要修炼多少年，才能像师父一样，使出如此神奇玄异的指法。

　　红叶右手一指，那团红血，咻地钻入土里。

　　只听见大地有沉闷的回声，不久后，一抹红光突然从地面发出，随即地表上猛地升起无数的绿sè磷火球，每一团磷火之内，无不包裹着一个骷髅。

　　这些骷髅悬飞在漆暗的山野之上，将山野变成了一片璀璨的星空。

　　骷髅有孔，凄冷的大风刮过，悬浮在空中的骷髅便发出各种呜咽声音，仿佛风也在哭，骷髅也在哭。

　　就像是星空，有的地方星星分布稠密，有的地方星星分布稀薄，这些骷髅也同样如此，它们在山下时稀稀落落，越到山顶方位，却是密集。

　　红叶在无数的骷髅绿火下旋转，他呆滞了，他伤心了，他突然老泪纵横，是的，是老泪纵横，曾经的年轻魔侯，现在老了，不仅仅是时光在他的身上洗刷了三十年他变老了，更是见到了这几千具骷髅，几千个当年跟着自己的战士兄弟们的尸骨，他的心沧桑了。

　　“啊——”

　　他突然狂奔了起来，浊泪化作银线在天空中流窜，他朝着那最密集的骷髅所在的山头跑，他身上的伤仿佛已经消失，他不再踉踉跄跄。

　　子夜忙背起地上的“死尸”，提着万年神木，疾追师父。

　　风呼呼作响，红叶拉杂的乱发被迎面风吹成了一道直线，当子夜赶上红叶的时候，红叶已经来到了一个残破的大城堡前。

　　头顶之上，悬空的磷火骷髅头在天空中乱窜，眼望前方，断壁残桓，胡乱地推倒在山坡之间，在夜sè之下，看不清它们的完整轮廓，它们都淡化成不规整的黑sè平面图形，时而方、时而圆、时而直立、时而卧躺，绵绵不断，一直延伸向远方。

　　子夜知道，背上此时看起来没有活力的“死尸”，兴许还有被救活的希望，要不然，师父也不会叫自己一直背着，夜凄冷，得找个栖身之地，不能再让他受到冷气的侵害。

　　子夜也不管此刻呆立在残桓间的师父，她背着死尸，开始在废墟间寻找了起来。

　　她的背后，猛地传来师父的声音。

　　“你们在哪里？”……“在哪里啊？”……“在哪里！！！！！！”

　　这三句呐喊，第一声凄凉，第二声焦急，第三声甚至有一些怒，仿佛有谁爽了约，让应约来到此地的人扑了个空，所以他要怒叫，那声音一声比一声重，一声比一声动情。

　　子夜忍不住脚一停，转过身望着冷风之中嚎叫的师父，这个男子，此刻心中到底有多少悲伤？

　　“弱水——”

　　三声叫不应那些已死的兄弟，红叶的声音突然低哑了下来，改叫弱水的名字。

　　子夜茫然不知所措，听着师父那因为哽咽，所以变得沙哑的声音，子夜的心一揪一揪地，她只在心底哀求，师你别叫了，师父别叫了……

　　“弱水啊！”

　　可是红叶还在叫，那种牵肠挂肚的痛，揪伤了子夜的心，原本以为做鬼是不会哭的，但此刻却因为听了那太过悲伤的，像哀求某人应答一样的悲唤，子夜的眼角里，突然流出一滴银sè的泪水。

　　“弱——水——”

　　他怨了，他怒了，那沙哑的干吼，呼唤、悲呛、焦急、埋怨、思念、后悔、怨恨，揉挤在这一声悲怨里，

　　子夜猛捂住自己的嘴巴，一声哭泣差点冲出喉咙。她一只手控制好背上的“死尸”，一只手唔着嘴巴，开始在断壁残桓中高一脚低一脚地乱奔了起来。

　　当她终于看见了一幢只剩三面墙的残破房子，她急忙奔了进去，将死尸倚墙放在角落里，开始轻声地哽咽了起来。她一边擦眼泪一边轻轻地哭，师父的叫声，太伤人心了，她多么希望，那个叫“弱水”的女子，听到了师父的叫唤，应他一声！

　　但是没人应红叶的话，师父好可怜。

　　“啪！”

　　一声惊天，乍响。

　　天顶上，橘红sè的雷脉切开了缺口，天湖之水倾泻而下，大地上响起了哔哔剥剥的雨声。

　　师父还在外面。

　　子夜连忙改变语气，站在三墙破房中，朝着那雨中的瘦弱黑影叫道：“师父，这里可以避雨！”

　　没有人应答他的话，红叶就像一个稻草人，在大雨之下，默默地受着冷雨的凄浸。

　　寒冷的雨，打在绿sè的磷火上，发出哧哧的熄火之声。

　　悬停在红叶头顶的磷火骷髅，逐渐被雨浇灭，没有了磷火的骨骼头，稀稀落落地掉落在地面上，发出石头滚动的声响。

　　被雨凄打的红叶，低着头，耳畔响着一颗一颗头颅落地的声响，一个、两个、三个……刚开始还数得清，但到了后面，被雨浇灭的骷髅头多了起来，骷髅头的落地声便化作了一阵咕咕咚咚的乱响。

　　一千、两千、三千……

　　头顶的星空熄灭了，数不清的骷髅落到了地上，有几个骷髅头就掉在红叶的身畔，它们被雨打湿了，豆大的雨点将泥浆溅落了它们一身。

　　听不见雨声，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悲伤的自己，失神的红叶，此刻心境空空如也。

　　许久之后，当红叶耳畔中，再次听到雨声，他看到了子夜。

　　这个在天王分元塔外，被自己认的孤魂女徒，原来，陪着一直在陪他淋雨。

　　红叶从袖中，掏出一粒红sè的丹丸道：“我这里不要你守候，去给那白眉小子服下，他的同伴救了我，我不能让他死，你要陪在他身边，一有动静就来告诉我。”

　　子夜接过丹丸，飞快地奔向那间三墙破屋，她知道，师父不让她守在自己身边，她将红sè的丹丸，轻轻地喂入“死尸”的嘴里，原来师父挺关心这“死尸”的，他还知道这家伙长了一条白眉毛。

　　师父要她守候白眉小子，她虽不能再到师父身后，陪着师父一起受雨，但她仍能站在三墙破房内，远远地望着师父。

　　师父在雨中淋了一夜，子夜便在三墙破房内，看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