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雪中行

　　太阳悬挂在正当中，红彤彤的，像是一个咸蛋黄。

　　阳光落下来，映照在白雪皑皑的大地上，远方的山岭，望过去，仿佛升起了一层轻烟。秦十四手搭凉棚，望着那儿，目光清澈。走过这片原野，翻过前方的那片山岭，目的地清水村也就到了，现在是午时，看样子，入夜之前能够到达。

　　他回头望了望身后的那群人。

　　他们一行一共有五十余人，大部分都是精壮汉子，和他一样皆出自秦家寨。

　　当初，他随着薛斐离开了秦家寨，来到薛家寨担任那些少年的箭术教官，参加了灭杀邱飞的夜战，随后，又随同薛斐参加了攻打黑虎山的战斗。攻打黑虎山的时候，他射杀了四五个贼人，立下了不小的战功，获得了不少赏赐，如今，担任了队正一职，手底下管着五十来名弓箭手。

　　剿灭攻打薛家寨的那群山贼之后，秦十四奉令回到了秦家寨。

　　冬天乃是农闲季节，平常，山里的那些汉子也就是猫在家里过冬，有婆娘的就使劲弄婆娘，没有婆娘的就只能靠五姑娘，当然，大伙儿时不时也会聚在一起聊天吹牛，总之，若不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大伙儿是不会出门的。

　　然而，今年不一样了。

　　薛斐下达了征召令，他名下所有的寨子的精壮汉子都必须前来清水村听他号令，哪个寨子若是不从，今年的种子耕牛铁器等物资就不要指望了……不仅如此，薛斐还会要求那个寨子归还往年的积欠。

　　虽然，当初，薛恩华当家的时候对这些寨子的帮助乃是无偿的，可是，这并没有形成明面上的文件，那些开辟出来的荒地现在的主人也没有获得地契之类的玩意。偏偏，薛家寨的账房对这些支出有着一本帐的，薛斐完全可以凭借这账本追索往日的积欠。不服气？赖账？如今，薛斐扫平了偌大的瓦岗山，连那些拿刀子吃饭天不怕地不怕的山贼也臣服了，那些普通的寨民又岂敢反抗！

　　秦十四带着几个手下回到了秦家寨，向秦家寨的寨民传达了薛斐的号令。

　　秦伯一死，秦家寨也就没有了主心骨，现任当家本身没有什么威望，乃是薛斐当时强行推选上去的，为了坐稳位置，对薛斐他基本上是惟命是从。

　　也不是没有反对的声音，大伙儿都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事情。

　　薛斐需要的是精壮汉子，他需要这些人做什么，用屁股去想都明白。

　　秦十四随薛斐出去了一趟，赚了不少钱粮，上好的布匹带回了好几丈，家里的婆姨和孩子人手一件新衣，要是在往年，根本就不可能。往年，到了冬天，他们一家除了秦十四之外基本无人出门，很简单，没有厚实的衣服，除了窝在被窝里还能做什么？

　　然而，大伙儿并不羡慕他。

　　大家都知道这些东西是他拿性命去冒险挣来的，别看他现在风光，那是他运气好，若是倒霉折在了战阵上，他家里的那些孤儿寡母也就只有等死的份了！

　　在全寨的宗族大会上，秦十四传达了新法令。

　　从明年开始，瓦岗山所有拥有田地的寨民都必须缴纳田赋，十取二，对此，秦家寨的寨民倒是没有什么异议。

　　当初，薛恩华给予他们这些背井离乡的人极大的帮助，无偿地供给粮食、种子、农具、耕牛等物，协助他们开垦荒田，之后，一直没有让他们偿还当初拖欠的物资，也没有在田地上收取赋税，说实话，大伙儿虽然心中欣喜，却也不免忐忑。

　　要知道，种田缴纳赋税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不管是缴纳赋税给官府，还是缴纳给地主，总之是要缴纳钱粮，种田不纳赋，不管是在哪儿都说不通。薛恩华迟迟不让他们回报，对这些蚁民来说，反倒成了一个巨大的负担，他们不晓得自己将要付出什么，为此惶恐不安也就在所难免。

　　现在，薛斐宣布收取田赋，他们悬着的一颗心也就落了下来。十成取两成，这赋税并不高，完全能够承受，田里的收成缴纳赋税之后完全能养活一家老小，至少比在老家的时候要好，大隋朝的田赋并不高，可惜，那些苛捐杂税无法承受。

　　然而，当秦十四提到寨子里的精壮汉子今冬必须前往清水村候命的时候，底下一片哗然。

　　日子过得平稳安逸，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是大多数人的追求，如今，这种生活眼看就要不保了，反对的声音自然此起彼伏，难以压制。

　　不过，瞧见高台上面无表情的那几个从薛家寨来的少年之后，鼓噪声渐渐小了，没人出头，大家能做的事情也就不多。

　　等台下安静下来之后，秦十四这才继续了先前的话题。

　　这次征召精壮汉子前往清水村，并非要大家去冲锋陷阵，只是去接受训练罢了，训练完毕之后会在春耕前返回寨子。

　　之所以要接受训练，原因很简单，为的是避免出现清水村那样的事情。以后，若是有山贼来攻打寨子，大伙儿至少要有自保之力才行。学本事是为了保卫家园，保卫现在来之不易的安稳生活，并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如今，世道崩坏，人人朝不保夕，要想活着，就必须拿起刀来保护自己……

　　不止是那些成年人，就连那些半大小子也必须接受训练，当然，这些半大小子不会冒着风雪前往清水村，他们会在留在秦家寨接受训练，训练他们的便是跟着秦十四来的这些少年人。

　　若是不想落到清水村那样的下场，大家就必须听从薛斐的号令，不容违背。

　　秦十四并不是很会说话，然而，他磕磕绊绊说出的这番话反倒让大伙儿听进去了，的确，这些话并非毫无道理。清水村被屠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大部分人也都心有戚戚，大家都害怕落到那样的下场。

　　是的，以前大伙儿都指望薛家寨的人出头来保护自己，可是，当山贼或是官兵前来攻打寨子的时候，大伙儿至少要有能力支撑到薛家寨来援的那一刻才行啊！

　　当然，也有人不相信秦十四的话。

　　只是，要让这些家伙公然站出来反对却是不成的，如今，薛斐的威望和其父相比已经不遑多让。至少，薛恩华当家的时候，瓦岗山的那些悍匪虽然不敢前来冒犯，然而，薛恩华也拿他们没有什么办法。现而今，那些贼匪降的降，死的死，残存的小股部队，这会儿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等待他们的只有两条路可走，要嘛投降，要嘛离开，不然，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所以，到最后，整个宗族大会还是成功圆满的结束了。

　　就在秦十四在秦家寨传达薛斐的法令时，在其他那些寨子里，这样的事情同样在发生，基本上，也都没有遇到什么阻力。

　　秦十四带着的这五十多人乃是秦家寨的先头部队，在后面二十多里地，还是一百多人的大部队在跟随，秦家寨算是大寨，精壮汉子足有两百多人。

　　“江山如画啊！江山如画……”

　　望着前方那片山岭发出一声长叹的家伙乃是一个中年道士，三十来岁的他下颌留着漂亮的三缕长髯，脸型清癯，双目炯炯有神，他头上挽着一个发髻，插着一根碧玉钗，身着青衣，脚蹬芒鞋，瞧着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这道士姓李名玄英，他是秦十四回到秦家寨之后认识的，那时候，李玄英正在寨子里悬壶治病，很是救了一些人。听李玄英说，他出自洛阳老君观，不过，最近几年一直云游天下，寻求大道。这厮足迹遍布黄河两岸，大江南北，甚至塞外的荒原也有涉足，可谓是见多识广，再加上他很会说话，又救治了不少寨民，因此在寨子里人缘极好。

　　秦十四回家前，十四岁的大儿子得了一个怪病，那时，幸好李玄英来到了寨子里，用金针刺穴，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因此，秦十四对李玄英可谓是尊敬有加。

　　这人之所以出现在秦十四的队伍中，是因为薛斐曾经说过山中缺少郎中，儿郎们受伤之后无人救治，甚是遗憾。其实，薛斐自身懂得许多治伤的小知识，不过，并不成系统。另外，没有器械的关系，有些治伤的小手段在现在这个时代很难实施。

　　所以，秦十四目睹了李玄英治病救人的手段之后，便力邀他随自己前往紫荆寨。

　　李玄英自称游方道人，在一个地方自然是待不住的，得到秦十四的邀请之后，他欣然应许。

　　“道长，想要赋诗一首？”

　　秦十四招呼其他人继续向前之后，他却不曾举步，而是站在李玄英身边，用一种尊崇的语气问道。

　　秦十四是一个文盲，对他来说，眼前的风景司空见惯，根本就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若是其他人像李玄英这样出声长叹，他或许会不以为然。然而，李玄英在他心目中就像是神仙一般，这时候，他自然不会有那样的心态。

　　“有诗性，无佳句啊！”

　　李玄英拂着下颌的三缕长髯，长叹了一声。

　　“罢了！罢了！且向前行！”

　　说罢，他挥动大袖，施施然向前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