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防盗章

　　小孩知道，他和爸爸从来害怕的都不是死亡，而是永远都无法相聚。

　　那团绿光把他带离了恐怖的中央科技院，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殷祈不笨，周围环境的特殊性已经让他联想到爸爸曾经跟他描述过的人类末世纪的场景，简直越看越像。

　　在感应到独属于父亲的魂印波动后，殷祈终于稍稍放下了心，起码可以确定爸爸的魂印也跟他一起来到了这里，接下来他只要朝着波动传来的方向去寻找就可以了。至于其他事情，比起他爸爸的安危，真没那么重要。

　　他不知道这个陌生的地方是哪里，也不知道为什么身体变回了五岁的模样，更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自愈天赋能力没有了、为什么他的魂力突然就治好了伤，但这些都不重要。他只要记住他爸爸还活着就可以了。

　　黎明的曙光为什么那么震撼人心？就是因为那冲破绝望和黑暗的力量，一往无前。

　　殷祈拖着过长的防护服站起来，心想这次一定不会让他爸爸一个人就死了，他爸爸那么傻，他一定要跟紧他，免得一不小心又丢了。

　　====================================

　　末世纪02年，殷祈穿越的第三天。

　　傍晚。残阳如血。

　　d市市区中心的一家超市门口此时聚集了大量丧尸，如果有人在场，一定会为眼前的场景感到震惊。丧尸在门口排成了五列，说不上是整整齐齐，却也井然有序，时不时有丧尸按耐不住嚎叫几声，却又慢慢沉寂下去。最靠近门口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是伤势已经基本痊愈的殷祈。

　　他依然穿着当初被送进中央科技院实验室后研究助手给他换上的防护服，本来实验体是不允许穿衣服的，但是殷祈实在年幼，本身又体质孱弱，没有防护服的保护，他压根无法在实验专用的能量罩里存活。现在身体变小了，衣服自然也拖到了地上，小孩在照顾自己这方面相当笨拙，具体表现在（殷醴离家的时候）不会穿衣、一个人吃饭三不五时就被烫到、频繁打翻饭碗、洗澡时一个愣神就摔倒在浴缸里……各种生活中的……小失误，他的智商和行动能力是没有问题的，属于正常范围，之所以如此笨拙，归根究底还是因为殷醴对儿子的过度娇养。殷祈从小病痛缠身，他爸爸几乎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如何让儿子健康快乐地活下去这一点上了，毫无育儿经验的殷爸爸一厢情愿地觉得儿子只要开心健康乖乖被他养就可以了，以至于殷祈如今十二岁了还不会自己换衣服，当然，现在的他看起来还不到五岁。

　　好在殷祈懂事，不会换衣服也懂得退而求其次，把衣摆扎进裤子、袖子和裤腿一层一层地往上挽起，直到行动自如。不是他不想再找一身合身的衣服，而是这个到处积着灰的超市里的东西早就被搜刮一空了。

　　高级丧尸对低级丧尸的等级威压是与生俱来的，殷祈也不例外。小孩伤势好了一些后就开始尝试着用魂力压制来召集附近的丧尸，成果是显著的，面前五列排排站的丧尸就是最好的证明。其实他召集丧尸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意图，小孩对控制他人真没什么兴趣，只是现在这种情况，从丧尸这打听消息明显比从人类那探听要安全得多。

　　想到这，小孩开始认真地对着最前面的五只丧尸嚎叫起来，“嗷……嗷嗷……嗷嗷……”，稚嫩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竟有种诡异的搞笑感，不过殷祈可一点自觉都没有，他年纪小说话一直那么奶声奶气，现在用的又是丧尸中最低级的交流信号，不是同类根本听不出他意思，即便此刻突然冒出个人来，也只会以为他是调皮在嗷嗷叫着玩。他问完话以后就等着面前的丧尸回答他，可惜等了半天也只收到了几个“饿啊饿啊饿死了”的回答。听清楚对方表达的意思后殷祈两眼一黑，这真不是鸡同鸭讲吗？

　　一脸无语地瞪着这些破破烂烂的丧尸，小孩挫败地叹了口气，他早该想到的，现在的丧尸根本还没进化出正常交流的意识，他们一天除了思考去哪填饱肚子和如何填饱肚子外，根本没有其他追求。

　　不能正常交流，提供不了他需要的信息，这些丧尸也没什么用处了，指望他们去帮忙干别的事更是天方夜谭，唯一有用的大概就是在他遇到危险的时候可以召过来当保镖了吧。

　　殷祈窝在超市的一张沙发里生闷气。月光从门口照进来，整个超市都冷清清的。人类世界的月亮可真亮啊，小孩孤单地想，以前丧尸帝国可是没有月亮和太阳的，要是爸爸在就好了，他看到儿子生气，肯定马上就来哄他了。殷祈愣愣地看着清冷的月光，有些蔫巴巴地蜷缩成一团抱着膝盖。他怎么又冒傻气了，这可不是坚强的孩子该有的表现。

　　可是还是觉得……很无助。他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走路还是有些力不从心，这是穿越前透支魂力的后遗症，加上现在魂印上裂痕遍布，体质就更差。明明已经知道爸爸在哪个方向，心急如焚，恨不得马上就出发去找爸爸，却还在害怕，除了体力不支的原因，更深地还是因为对未知的恐惧。

　　这不是两千年后的丧尸帝国，没有熟悉的生活环境，没有同类可以交流。

　　低级丧尸没有智慧，高级丧尸只有他一个。

　　现在的人类眼里，丧尸都是怪物，被发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更重要的是，现在这个时候的爸爸，大概，根本不认识他吧。

　　如果他没猜错，爸爸今年20岁，万一不认他，他该怎么办？

　　殷祈发现，他并没有他自己原本所期望的那么勇敢和坚强。而事实上，他才十二岁，这一年来发生了这么多变故，成年人都不一定接受得了，何况是个一直被父亲娇养大的孩子？

　　他想起爸爸买给他的小鲸鱼抱枕还在他和爸爸的卧室里。他的阿绿从他被抓到中央科技院开始就没人给浇水了。傻爸爸现在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变成丧尸了，那九块魂印应该找到他了吧。

　　殷祈下巴搁在膝盖上，皱着眉叹了口气，眨了眨通红的眼睛，把冒上鼻头的酸意压下去，又抬头望了望月亮，才默默站起来走出超市。

　　爸爸说过，殷家人从不坐以待毙。

　　殷祈穿越后第五天。

　　按照人类发展史，现在应该是末世爆发的初期，一开始的□□和恐慌应当已经过去，大型的基地建立起来，异能者公会也已经成型。爸爸曾经说过他一开始是一个异能者小队的队长，颜战和白御叔叔也在，那么现在他所在的方向，很有可能是人类基地？

　　殷祈偷偷跟在几个人类身后。他前天晚上就出发了，虽然对这城市实在很陌生，但是一直朝着魂印波动传来的方向走，总不会错，就是他长期生活在丧尸帝国，驾驶技术是学过，但是他……只会开飞行器，汽车这玩意只在博物馆里见过。何况，在人类世界里，五岁的孩子应该是不允许开车的……吧。

　　那些人据说是要去a---1军区的，因为之前所住的基地已经沦陷，a---1军区又是实力最强大的人类基地。他们的车子在支撑了很长一段路后就不行了，又找不到油或者新车，只能徒步到已经距离不远的目的地。殷祈很快就发现这一队人的前进方向跟他的目标是一致的，这么说的话，爸爸在a-1军区？

　　小孩小心地用着追踪术，他这时候的行动速度很慢，身体也不够灵活。看那几个人找了一个带院子的民房躲进去，立刻催动魂力使自己的身形跟周围环境同化，加快速度跟着，赶在他们关门前溜了进去。

　　殷祈隐匿了身形站在角落，静静地观察着那些人的动作。他的追踪术配合魂力的掩盖可以完全跟环境同化，加上他是丧尸没有呼吸，人类很难发现他。

　　他跟踪的总共有六个人，一对父子、三个年轻男人和一个女人。

　　那对父子给他的感觉很特别。中年男人个子不是很高，有点大腹便便，怀里搂着的孩子看起来比殷祈大一点，那个小孩似乎不太会表达，说话有点结巴，男人正手把手地教儿子用筷子。直到小孩手里的筷子又一次掉在地上，那个男人才无奈地叹了口气，表情看起来明明有点难过，却又马上对儿子露出了笑脸，从背包里拿出勺子开始喂小孩吃水果罐头。殷祈只是木木地看着，一动不动。他脸上其实很少有不同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呆，殷醴在的时候他还会笑会哭会偶尔撒撒娇，而殷爸爸离开以后，他就基本没有表情了，从面无表情这一点来说，殷祈是个地地道道的丧尸。

　　随行里有个看起来特别瘦弱的年轻男人，他一直在抽烟，时不时咳嗽几下，此时正眯着眼嫌恶地看着他对面的父子俩，嘴里小声嘟囔着什么。殷祈悄悄走近了些，便听到那个人嘴里冒出的一连串咒骂。把男人的话拼拼凑凑，殷祈大概明白了这一队人的关系。

　　那个小孩，除了说话结巴，智力也有些问题，而这个烟鬼，跟小孩的爸爸是亲兄弟。队里有一队情侣，都是大学生。还有一个看起来特别冷漠的男人，一直没说话。

　　殷祈侧着头听这烟鬼骂骂咧咧，觉得他说话方式还挺奇特。

　　“玛德这世道要水水不够，要食物食物不够，还跟中了邪一样带着那拖油瓶，什么都不会尽知道叫阿爹，这也就算了，好好的又冒出两圣母，呸！一群蠢蛋！都末世了还唧唧歪歪，整天腻一块不说，见着个老弱病残就大发善心，迟早把命搭进去！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殷祈把烟鬼说的话仔细梳理了一遍，也大概知道这队伍是谁领头的了。他原以为是那个烟鬼或者中年男人，现在看来反而是那个一直没说话的男人更有话语权，因为那个烟鬼从头到尾把人骂了个遍就是不敢骂那个男人，甚至时不时就会偷喵那个人一眼，似乎很怕他。

　　看来爸爸说得没错，人类的末世跟丧尸并没有很大不同，一样是强者为尊。

　　原本，要混进这个逃亡小队，殷祈觉得并没有什么难度，现在还是人类末世爆发的初期，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虽然已经急剧下降，却还没有发展到末世中期那种人人互为死敌的畸形社会，殷醴当初在教儿子人类发展史的时候，对于末世中期的讲解是最为详尽的。眼前几个人明显警惕性并不很高，由此殷祈觉得没有压力。

　　可是当他带着一些防备靠近那个从头到尾都在沉默的男人时，就和男人突然抬头射来的冷厉视线对了个正着。殷祈整个人都僵了一下，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对上成年人凌厉的目光难免有些不安，何况丧尸和人类互相对立，他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远离一切可能伤害到自己的人类异能者，当下条件反射就想跑。

　　可是小孩又及时清醒过来按下了逃跑的想法，他现在身上追踪术还在生效，身体跟周围环境是一体的，人类不可能看得出来，除非对方是非常敏锐的精神系异能者。但烟鬼说这个男人是雷系，不可能会发现他才对。

　　然而殷祈刚刚松了一口气，男人就站了起来，径直朝他的方向走来。小孩抿紧唇盯着已经迅速到他面前的人，在男人伸手摸过来的瞬间弯下身用魂力裹住全身，无声窜到了院子外面。而他原本呆着的地方此刻已经被一个激雷轰得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只是缓缓冒着黑烟。男人盯着空无一物的墙角，忽得勾唇一笑，“下次再让我抓到小尾巴，可就不一定跑得了了。”

　　院子外的小孩听到这句话，反而安静了下来，看着男人坐回原处喝水，伸手摸了摸脖子上挂着的录音石，低下头运起追踪术，离开了院子。

　　===================================

　　殷祈被爸爸养到八岁的时候，依然没有正常丧尸的强健体魄。

　　因为没有尸角，魂力便无法用来淬炼身体，即便长成成年丧尸，身体也如人类般脆弱。

　　虽然帝国两千年来都没有过无角丧尸的先例，但殷醴作为活了不止两千年的丧尸，自然明白无角的幼年丧尸是多么容易夭折。即便能够长成，若没有全面细致的看护，也很可能早早逝去。

　　于是殷祈便在殷爸爸的指导下开始学习一切可以凭借技巧取胜而忽视体质的技能。只是小屁孩毕竟年幼，在八岁以前又完全没有像其他小丧尸一样接受家族体质淬炼，所以本来一直被夸聪明伶俐的殷小朋友学了两个月愣是没有把基础追踪术学好。

　　挫败的小丧尸在又一次下课后蔫巴巴地抱着爸爸买的小鲸鱼抱枕走回了卧室，脱掉毛茸茸的鸭子拖鞋爬上了黑色的大床，把脸埋进棉被里就不出来了。于是从帝国大厦办公回来的殷爸爸在元帅府的前花园转了一圈也没看到本该高高兴兴跑出来迎接他的宝贝儿子。

　　殷祈在被子里埋了一会儿就被人轻拍了下屁股，闹别扭的小孩委屈地又往里缩了缩，拖起鲸鱼抱枕把自己整个盖住。

　　元帅爸爸看着躲在枕头下装透明人的儿子，无奈地抽了抽嘴角，俯下身拿开抱枕，把儿子连人带被圈到身下，严严实实地收进怀里。带茧的拇指慢慢摩挲着小孩露出的侧脸，低声哄道:“傻东西跟爸爸玩什么躲猫猫？嗯？”

　　后背紧贴着男人坚实的胸膛，殷祈动了动，伸出细白的手指握住男人的拇指，嗓音闷闷的，“不玩游戏。”

　　“那为什么藏在被子里？不高兴了？”殷醴动了动被握住的手指，触到的掌心皮肤是孩子才有的细腻柔软，一片温凉。翻转手背把小手裹进掌心，慢慢顺着细细的指头，直到儿子的手变得温热，才用拇指细细搓揉白软的掌心。

　　殷祈手心被爸爸的茧子揉得很痒，想抽回来却又使不上力，软嫩的皮肤被揉得微微发红，小孩痒得喘了会儿气，才别扭地慢腾腾翻过身对着男人，手指握住男人的拇指不让动，眨了下跟男人极像的黑眼睛，撇嘴，“痒。”

　　见儿子肯说话了，殷醴也不继续欺负小孩，“在气什么？跟爸爸说。脸皱得和包子似的，这要丑了回头你颜战叔叔又要取笑你。”

　　“爸爸。……为什么追踪术我一直学不会。是不是因为我太笨了？爸爸会不会嫌弃我？”殷祈一直很担心自己的智商，这样的担忧从他出生记事就开始了。没办法，他虽然很少出门，却也知道他爸爸是帝国元帅，武力值强悍得无人能敌，教科书上的描述简直把他爹夸上了天。当儿子的连追踪术都学不会，爸爸一定不喜欢他了。想到这里，小孩扁了扁嘴眼睛就红了。

　　而殷爸爸看自家儿子都快掉豆子了，连忙俯下身在儿子额头上用力亲了一口，大手摸着软发，嘴里低声哄着，“傻东西，哭什么。只是学得慢点，哪里蠢？小祈年龄还小，以后就好了。何况这世上多的是资质不佳却成就非凡的人，我儿子这么聪明，怕什么？”

　　殷醴知道儿子在介意什么。小家伙早慧也没啥不好，只是太懂事乖巧，叫了八年的傻东西却愣是乖得让人无可奈何。不会闹着要去玩，不会擅自跑出府，买礼物总是说要爸爸就好，每个节日都为当爹的准备小礼物。那箱小玩意现在还被他收在智能保险柜里。

　　养个儿子一点不傻也是个问题。而且功成名就这一点他自己已经做得太多。两千年前他被陷害变成丧尸，从此孑然一身四处征战，直到帝国建立，活得太久连帝国史馆那群吹毛求疵的老家伙都专门著书对他做过的事做了记载，还不知死活弄成了教科书，大概嫌他仗打太多了影响不好。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儿子养着，他才觉得活着有了羁绊和意义。

　　他的儿子不需要承担无谓的责任，只要平安快乐地活着就好。

　　殷祈仰头看着男人说话，知道他爹没有嫌弃自己，才把小手贴上男人的脸，有样学样地在男人下巴上印了个湿漉漉的吻，又蹭了蹭爸爸的脸，抱住脖子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就窝了进去。小孩学了整个上午，早就困了。

　　殷醴也知道儿子的午睡时间到了。抱起儿子小心地给换了个姿势，裹在怀里拉起被子盖好，大手一下一下轻稳地顺着小背，直顺得儿子乌黑的眼渐渐合上，嘴里呢喃了几句“爸爸”，低声应了他后才安心地沉沉睡着。

　　之后殷祈又苦学了两个月，才算完全掌握了基础追踪术。

　　===================================

　　殷祈离开院子，闭上眼开始感应附近的丧尸聚集地，却没有什么收获，现在的丧尸基本只在有人的地方才会大量聚集，徘徊不去，其余时间基本都零零散散分布在城市的各个角落。这里有无数他的同类，却没有一个可以跟他交流。抬头看了看夜空，圆圆的月亮跟之前见到那样明亮。刚刚那个中年男人对儿子说，明天就是中秋节了。殷祈记得，书上说过，中秋节是人类团圆的节日。紧抿着唇低下头，小孩乌黑的眼睛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地上自己小小的影子，拉起衣服上的帽子盖住头，身形隐入旁边的巷子里。

　　他看起来是只有五岁没错，但他其实已经十二岁了。

　　十二岁的孩子，只有着五岁的身体，再如何弱势，再如何孤单，他也知道自己该长大了。

　　殷祈不学着长大，怎么找到爸爸？那个男人的威胁他才不会怕。

　　他只要朝着正确的方向找下去，一定可以找到。

　　爸爸说过，哪里有儿子找不到老子的？

　　他爸爸才不会丢下他。

　　他爸爸一定也曾为了活下来陪着他而拼命过，虽然他最终没有留下来，但他尽了最后的力量保护了他的傻东西。

　　殷祈想，爸爸老是说他是傻东西，其实他比自己还傻。

　　蠢小孩为了找爸爸而选择长大，天经地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