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最熟悉的陌生 （二）

　　肥硕的背影几乎把整个窗口都遮住了，透过微微射进来的几丝光亮，游奇看到那个男孩被吼的止住了痛哭，但仍然痛痛得抽噎着。脏乎乎小脸上，一双哭肿了的眼睛惊恐的望着那个肥硕的背影，却拼命的摇头。

　　而且，男孩之所以扑倒在地上，好像是因为他想用自己瘦弱的身体，拼命的保护着地上的东西。那东西自然就是那肥硕的背影所想要的，但由于那背影太过宽大和肥硕的关系，游奇根本看不到那东西是什么。

　　“好！你有种就抱着别松手，”那背影怒极了，不住呼哧呼哧的喘息，就连颈后层叠的肥肉也抖了起来，“今天不打死你，老娘跟你姓！！”

　　说着，便扬起脚狠狠向那孩子踢跺了过去。登时，吼骂声、孩子断断续续的抽噎声，以及如同破鼓敲出来的闷响声连成一片。

　　游奇心中愤极，想从那肥硕壮实的背影脚下救出那小孩子，却无法去打破面前窗户的阻隔。

　　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冒了出来，道：“他嫂子，小孩不听话骂骂就算了，有话好好说，千万别打出个好歹来．．．．．．”

　　从游奇的角度看得不甚清晰，勉强只能看见是一个颤巍巍的老人，拄着一根磨尽了颜色的竹棍，从窗户的一侧蹒跚走了过来。

　　虽然也看不清楚那老人的样子，但游奇的心中突然涌起一份感激之情。

　　那肥硕背影停住了脚下的动作，斜眼望着那老人，沙哑的声音怪声怪气的道：“你这个老杂毛是谁？这小杂种叫我娘，我管他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这老杂毛凭什么管我？！”

　　那老人气的连拐杖都颤抖了起来，指着那肥厚的背影颤巍巍的道：“你这个人别不知好歹，就为了那点东西你就把孩子打成这样？我劝你．．．．．．”

　　可话没说完，那沙哑的声音便截然道：“劝？劝你亲妈啊？”

　　肥厚的背影霍的一伸手指着老人冷笑道，“我就知道，那个小崽子是不是就让你这个老杂毛给教坏了？这小崽死皮赖脸是不是你教他的？你以为老娘不知道？劝过我之后你就把那东西哄过来，换了钱自己留着了？”

　　她突然恬着脸道，“都埋进坟里的人了，要钱是不是还想寻摸那个小寡妇回家睡啊？想不到看起来人五人六的老东西，背背人就干这些不要脸的事！．．．．．．”

　　“你．．．．．你．．．．．．”老人怒指着，满面巍巍的皱纹剧颤，嘴唇更是抖的说不出话来。那肥厚的身影越骂越大声，越骂越不堪入耳，老人蹒跚的赶上几步想去理论，但终于扑通一声的仰面摔倒，背过气去。

　　还好身后有人扶着，负着老人便涌出了游奇的视线。

　　那肥硕的背影狠狠吸了下鼻子，呷着口蔑然道：“操，自己犯贱找骂！喝——呸！！”睨视着老人被抬走的影子，呸出一口浓痰。

　　这时游奇才发现周围默默立着不少人围观，看体形还有不少的汉子，可是敢为那孩子说话的，就那老人一个。

　　肥硕背影得意的傲然环视了一周，再次走向那个匍匐在地上的孩子。

　　趁着间隙，游奇看得分明，那个孩子身上，头上，乃至脸上，都扑满了那个肥硕粗壮身影脚底的泥土，鼻下和唇边都淌着血，但他仍然死死的护着身后的东西，好像那东西比他的命都重要一样。

　　“操！你他妈也真犯贱，活像你那死鬼亲娘一样！”肥壮的身影不满的揾怒着，像踢走脚下的垃圾一般的，一脚踢中那孩子的肋侧腹部。

　　孩子被踢得拼命咳嗽干呕不已，一张小脸涨得发紫。

　　虽然这狠狠一脚几乎要把他从地上踢了起来，但他仍然死死的抱着地上的那东西，不过游奇已经能看到那孩子拼命护着的东西了。

　　乍一看像是一只狗。不过，它的曲线却要比所有的狗都要凛厉的多，也沉默的多。

　　那是一只狼。一只身架硕大，但干瘦、僵硬的狼。

　　确切地说，那是一只狼尸。

　　游奇发懵一般的愣住了。

　　因为对于游奇来说，那是一只他最熟悉不过的狼。因为这只狼，曾差点要了他的性命，结果却是死在游奇的手中。

　　不过，这个幼时曾让他刻骨铭心的经历，却随着随波逐流的年岁，已经被他抹淡在记忆某个角落里了。

　　游奇呆呆的望着窗口里面正在演绎的故事，惊讶的无所适从。忽的，被他的记忆所掩埋着的这只狼好像活转了一样，盘挪翻腾着身子，将他模糊的思绪记忆翻搅起来，澄清着他的心性。

　　那个我看不清面目的孩子，原来就是我自己。

　　游奇心道。

　　从己僧外的角度看自己，任谁都会有一种异样的陌生感觉。甚至这种陌生感，要多过对世上任何一个未曾见过面的人的陌生。

　　原来自己对自己来说，才是这世上最熟悉的陌生人。

　　所有游奇从未留意过或已经淡忘的记忆，全都从他心里迸涌而出。

　　虽然黑暗的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分辨，但他感到眼眶已经蕴满了热流。

　　———原来，我曾经是那么的倔强。游奇想。

　　———原来，我曾经竟是如此的不甘被命运踩倒。

　　———难怪，那个孩子看我的眼神，会如此的陌生。现在的我，已经懦弱到自己都不认识的地步。

　　———我还是我吗？还是那个原来的我吗？

　　不知不觉中，泪已经流了满面。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已经死了？游奇心中虽然有些震动，却也不甚震惊。

　　他怅然若失的低下视线，却看不到自己的身体。其实不光是身体，他的四肢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整个身体空空荡荡的，如同漂浮在黑色虚空中的那些窗子一般。

　　没有身体，怎么还会爬这座虚无的山？游奇突然感到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无比真实的梦境一样。

　　荒唐、可笑、缥缈，却又没有醒来的办法。

　　除了那些浮在幽空中的窗子。

　　他茫然的望着身边周遭环绕着的成千上万的浮窗，那些光亮中全都是曾经被忘记，此刻却鲜明和真实无比的记忆。

　　“我能把你们拾起吗？”他问那些曾忘却的记忆。

　　所有窗子中的小男孩都静静的望着他，沉默不语。

　　游奇苦笑着摇了摇头，无力的放开了手。

　　如果，能让我再活一次的话．．．．．．．或许，我不会带走这么多遗憾。

　　游奇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