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三 （6）催枯拉朽

　　曲折的竹林小径，似乎有着无形迷雾。武才扬返身回望，但见十余名军卒装饰的壮汉在并不密集的竹林间东撞西走，边走边叫：“怪了，怎么那院子又看不到了？”

　　这十余名军卒，各个佩带刀剑。但刀是厚背开山刀，剑是阔脊三尖剑，显然并非那等刀剑棍盾的组合，而是闲散军卒或干脆属于另一系统。

　　武才扬静静打量这些人没头苍蝇般的举止，心中不觉回忆出自己亦梦亦真的“众生心田”遭遇。在那或许是梦境中的“众生心田”里，也是这样的竹林幽静；而这奇怪的少林方丈室外，竟也种植诸多看来并不神秘的竹子，——期间是否也有关联？

　　他寻思当中，见军卒们纷纷叫嚷中并非向内而行、而是倒退出去，便知这竹林阵法，绝非寻常军卒能够破解，当下随手拔下一根胳膊粗的竹子，大步而出。

　　那些军卒纷纷叫嚷道：“又看到了！”随即惊呆发觉，自己根本不是进了院子，而是出竹林，又回到最初进入的地方。一名个头矮小的军卒揉揉眼睛，不悦说道：“王小二，咱们怎么又出来了？”一名眼睛肿胀的军卒揉揉迷迷糊糊的眼睛，张望一番说道：“定是少林阵法。咱们须得有人看管，有人回去禀报。”一名瘦高军卒道：“恩，这是佛门的神秘阵法，看来须得请出天罡大师。”

　　武才扬心念陡动，猝然驻足，思恃：“顿悟当中，我这‘他心通’术里有种姿态，似乎是专门用以控制他人心意。干脆试验一下。”悄无声息地走出竹林。

　　那些军卒正一边张望，一边商量谁人回去，谁人在此看管。募然全部停了交谈，望向武才扬。登时十几个声音一起出现于武才扬心灵深处。“咦？一个和尚？！”“还有长头发？”“不是和尚！”“不是和尚怎么会穿了僧衣？”有人已开始说话：“咦？一个……”

　　武才扬反手将方才拔下的竹子向地面一插，目光定定地望向这十余名军卒，念力陡然发散：“我眼花了。”

　　那十余名军卒均呆了一呆，有几人嘟囔道：“我眼睛花了？……恩，定是如此。”伸手去揉眼睛。开始说话者也呆在那里，嘟囔着：“我眼花了吧？”

　　武才扬迅速一退，又转退到自己插下的竹子之后，念力再度发射：“只是竹林。”那些军卒再度一呆，接着七八个人一起嘟囔道：“只是竹林。对，只有竹林嘛！”武才扬再一矮身，缩了下来，念力再射：“一叶障目。”十几个军卒忽然都哈哈大笑起来，纷纷道：“有趣！咱们被竹叶弄得心神大乱了呢。都搜了多次，少林哪有一个人影？”

　　众人心中却都道：“怪了。方才似乎明明看到的嘛……哦，他们都说未看到，自然是什么也没看到。”有两人心想：“一叶障目？怎么俺忽然想起个成语？先生讲过它是什么意思吗？怎地不记得了？哦，看来一叶障目的意思就是在说，让这些竹叶弄得什么都看不清楚……”

　　显然这过于简化的“一叶障目”，其实不算成功。武才扬心中一动，已知在控心境界，许多的成语均不能乱用，因未必对方便能明白成语意思。若不明白，这控心就会失效。与顿悟中所得印证一下，醒悟当前的控心术，尚且属于最低级的言辞控心境界，高等的控心，应当心念动处，对方便会按心意行事。当下念力再度发射：“离开。继续搜索。”同时在念力中夹杂出自己让他们立即离开的情绪。

　　众人摇晃一下，纷纷转身，一起道：“离开此地，继续搜索。”却似大病未愈般都又摇晃一下，有几人甚至身子一软。其他人急忙去搀扶。

　　武才扬念力再度发散：“什么也未见到。”念力中夹杂出竹林郁郁葱葱的画面。那十余名军卒齐声道：“什么也未见到！什么也未见到！”均似忽然恢复了全盛状态，都迈开大步，哟喝道：“一、二、三……”整齐地离开竹林外围，宛如平素里训练步伐般向寺后而行。

　　武才扬心中大喜，思恃：“果然有效！”

　　刚一想到这里，突然那十几名军卒纷纷摇晃起来，接着宛如浑身力道全消般，竟都扑通一声软软瘫倒。武才扬隐觉不妙，那十几名军卒却全数发出痛苦至极的惨叫。转眼惨叫消失，却竟各个都七窍流血，同时死去。

　　武才扬骇然而起。他用意无非让这些人离开此地，试验一下控心术，怎会想到这些人竟能同时死亡？

　　“什么事？！”

　　突然十几个声音从不同方向同时出现，接着风声锐利，数十条人影飞速射来。

　　武才扬呆呆而望，子子个身外化身时的那句“小和尚，你愿脱离那动则毁灭之举、出则死亡遍地的可怖遭遇否？”陡然响于心灵深处，也当下明了，便是自己这控心，让十几名军卒同时死去。

　　那数十条人影已陆续到达。众人一见此地十几名军卒七窍流血而亡的惨状，无不惊呆；随即各个拔出随身兵器，转眼背靠背五人一组，形成了六组。剩余三人无法组合，便自行钻进六组人手组成的***之间。

　　六组人员紧张凝望四周，剩余三人当下检视尸体，低声道：“没有内伤，死状十分奇怪。”这检验结果一出，六组人员更是惊骇，其中一人道：“快退！”一边张望四周，一边迅速从竹林边缘的小径退开。

　　武才扬呆望他们的举止，哪敢相信，自己方才首度试验“他心通”的“控心法”，居然未能“控心”，反而让十几个人同时死去？难道自己这“他心通”术，竟真如子子个身外化身时所言，动则毁灭、出则死亡遍地？

　　呼喝声再陆续传来，又有不少人跑到。那六组人手都稍稍心安。最初发令让后退的人忽然一凛，急叫：“快退！”伸手一抛，一道焰花弹登时在半空爆炸。

　　此刻武才扬已下意识地拔出方才插于地面的竹子。那发令者目光也恰好转到竹林处，不觉一呆，道：“奇……”立刻抿嘴，换做什么也未看到的表情道：“快退！”

　　但他神色转变得再是快捷，也不该在心里想到：“怪！怎么有个竹林，有个头发长长的和尚？！”

　　武才扬哪还不知，自己行藏竟被识破？心间杀念陡起，一举两丈多高的竹子，大步跨出。那发令者目光陡然一僵，大喝：“快逃！”嗽得飞鸟般倒掠而起，先行一退数丈。他一逃跑，其余人顿时无法再以严密阵势逐渐后退，纷纷飞身而起，竟各个轻功超绝，眨眼便都退出数丈距离，再转眼都飞窜出十几丈并速度更为快捷。

　　武才扬知道自己在身无内力无法运用轻功的情形下，想追他们也休想追上。沉吟一下，继续大步而行，向他们赶去。只追出数步，那几十人便飞射着过了一重大殿，行踪全消。

　　正追之间，身后传来纷乱脚步声，又一群军卒跑来，边跑边叫：“看！那里有个和尚！”“抓住他！”转眼便到身后三丈外。武才扬回过头来，高高举起的竹子下意识间挥扫而出，原本只想阻止一下，却觉催枯拉朽也没那么省劲，竹干到处，数十名扑到近前的军卒便被拦腰截断。

　　随后奔到的军卒猝然驻足。

　　血雨随着武才扬扫动后擎起的竹干漫天而散，武才扬突觉心间有种说不出的畅快兴奋，同时觉察一股急欲发泄的气息像要脱体而出，在惊呆的一众军卒尚未来得及后退而逃前，那气息便已轰然一声，顺自己手臂逸散而出。

　　轰！

　　烈火熊熊而出，高高擎起的竹干化做灰烬。火龙却又直飞到空中一丈高处，才砰然散开。

　　武才扬不觉愕然——这分明便是太阳玄功劲力，怎么全无内力的情形下，也竟能发散出不亚于自己内力全盛时的高温焰力？

　　只这一愕，一众军卒震惊到极限的心意，便四面八方重重而来，刹那进驻于武才扬心灵深处，武才扬登时动弹不得。

　　耳听得当啷声不绝于耳，耳听得一片静寂，耳听得几声扑通，耳听得有人发出哭音叫道：“快……快逃……这不是人……是鬼！魔鬼！”而后条条人影踉跄着从身边亡命奔过，待到武才扬能从惊呆中醒转过来，再度可以行动时，四周却早已空无一人。而手中那拔了下来的竹子，也只剩握于手中的寸许一截，除四下里那些残肢，能证明自己曾刹那残杀数十人外，竟像一切都如做梦。

　　武才扬呆呆站立，终于了悟，自己这“他心通”术当真可说是恐怖到极限。哪里是内力消失，根本便是内力全被“他心通”术固有的无法称呼之力量——也许叫真无？——给禁锢于某处而无法释放！虽然自己乃是六阴绝脉无法将内力修炼到高等境界，但这“他心通”术却竟能将所有贯通于体内的内力藏了起来！甚至说不得他每日的内功修炼，修炼出的内力也非因为六阴绝脉无法储存而失踪，而是被这他心通的真无给藏了起来！

　　——但，若真是这样，为何“他心通”的真无要把他的内力都藏起来？又藏到了哪里？怎么才能找到并运用？

　　也不知想了多久，忽然发觉自己动弹不得的当下现状。

　　武才扬大为骇然：此事接二连三地发生，绝非巧合，恐怕这情形本来就是“他心通”术的最大弊端。显然自己若还不能领悟“他心通”术的真正运用方式，可能随时都会被众多心意的“惊呆”而制约的根本无法动弹。而若这缺陷无法克服，便真有毁山灭海能力，也绝对会在意外到来时，被人轻易斩除。急忙绞尽脑汁思索究竟如何排除外来情绪。

　　正自思索，突然一声清越的啸声遥遥而出。那啸声发自于山下，却竟越传越高，转眼竟似从天上传来。接着武才扬心灵深处便出现幻觉：像是正有两只狐狸，相互追逐着向月而升。那是心月狐的独门心法。

　　武才扬一怔，无比仇恨的意念，登时到达巅峰。也不知怎么，忽然就能动了。他知道心月狐竟也在军营，而且发出啸声示威，哪里还能忍耐得住？当即飞奔而行。

　　经过饭堂时，武才扬见饭堂外有堆柴火垛，便抛了仅剩寸许的竹子，顺手在柴火垛上拎了根枝杈横生毫无形状可言的柴火棒。

　　心月狐啸声方停，又一声直入云端的啸声出现，接着仿佛天地里都是一个绵绵然的声音在耳边说道：“寺内何人？十三郎有请一见。”

　　武才扬脚步一顿。但一顿之后，立即停也不停地大步前进。

　　幼年时，起初乃是师傅钱三的武功，在自己心中被誉为不可战胜的天神，而后便是朱婆龙。但惊鸿一瞥见过十三郎后，便在心中始终将十三郎定为天神。即使后来与修小罗同行，也在心中从未有过修小罗能战胜十三郎的想法。回忆隐约中能记得的心月狐、冷冰冰、巴图、十三郎四人围攻爷爷奶奶阴阳二魔的场面，也总觉十三郎在那一战中具有一人力抗三分三的实力。可谓即使到了今天，心目中的第一高手，依然是十三郎。

　　设若此刻把自己心中当日围攻印象和修小罗旁观者印象结合起来，仔细思索后也能得出结论：冷冰冰和巴图联合起来，才能具备当日另外的三分三，心月狐则有三分实力。其余众多高手的围攻，仅能勉强占据剩下实力。

　　此刻却已不但有以声音示威的心月狐、报出姓名的十三郎，甚或还有那些军卒交谈中的天罡大师。

　　武才扬虽与天罡大师从未碰过面，但天罡大师隔门震飞修小罗、柳一搂，而两人竟毫无还手能力的情形，已至少说明天罡大师的实力，怕丝毫不在十三郎之下。

　　是以他听到十三郎长啸而问后，第一个反应便是：快逃！

　　但怒火随即涌上心头。如无心月狐、冷冰冰、十三郎、巴图这四人的围攻，那楮大夫或诸葛清的射杀大计便再完美，也休想实施。所以真个追究起来，导致爷爷奶奶阴阳二魔死亡的直接凶手，依旧是这四名所谓的隐世高人。

　　既然此刻内力隐藏于某处无法运用而非消失，既然精门这等可怖武学已然大成连“赏一口饭”都曾被一招迫飞过，既然“他心通”术乃心力最高境界连控心术也能让人死亡，武才扬哪还能思索自己“他心通”术中的无形缺陷？哪还能考虑自己对各种武学的运用根本可说乃是一窍不通？是以他只停顿一下，便继续大步向前。

　　风声呜咽而响，越来越急。武才扬迈开大步，很快到达山门。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想来不久又会下雪。

　　已是末申相交（下午三点）时分。

　　武才扬凌立于山门，凝神而待。

　　这一刻，他已下定决心，无论军营中有多少的隐世高人潜伏，都休想让他逃避。

　　这一战，将是他武才扬名声正式出现于江湖的一战。自此之后，不是死去，便是他武才扬的大名，正式超越十三隐世高人！

　　悲苦的生涯已那么久，他该有自己的江湖生涯了！

　　溯风凛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