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不跪

    对于那些儒生，许七不能一开始就抛出这个想法，因为“灭尽仙道”这个理念，并不是儒生们现在想要的，他们也没意识到这一点。等日后这些儒生们亲自去做事，遇到了仙派的阻力之后，再提这件事情，才算是水到渠成。

    但是面对能将自己心中所想看破几分的赤阳子，许七就没这样的顾忌了。

    果然如此！

    赤阳子心中暗道了一声“果然”，虽然心中已经隐约想到，这位前世因为挑战真仙而陨落的九阳妖尊，一定会对仙道动手。但是他亲口承认，更说出了“灭尽仙道”的言语，实在是让赤阳子心中震荡不已。

    果然是九阳妖尊，果然是上一世纵横天下的强者！

    先前看这位九阳妖尊待人平和，不像传说中的生性骄傲，还以为是传说有误。但是这番言语出口，这种将仙道视如掌中之物的气度，可比传说中的九阳妖尊更加的狂傲！

    而且，五百年前的那位九阳妖尊，是锋芒尽露的狂傲。而今日转世重修，多了五百年沉淀的九阳妖尊，却能藏锋不露，将一颗狂心遮掩起来。

    上一世，九阳妖尊锋芒尽露，挑战真仙，最终陨落，应了极刚易折的道理；而这一世，狂傲更胜当年，却能藏锋惜锐的九阳妖尊，能有怎样的成就？

    只怕要比上一世走的更远！

    “九阳先生……”

    被许七身上那积年老妖的气势震荡心思，身为仙道修士赤阳子有些木然的摇了摇头，道：“九阳先生……长生是人之所愿，与天争自由也是人之所愿，仙道与天争命，与天争自由，实在无罪。若是为了世间万民，九阳先生就要灭尽仙道，这手段……未免太暴烈了吧……”

    许七今日讲学，赤阳子将许七的道理听的清楚，心里也十分的佩服。他想象的到，如果这位九阳妖尊将自己心中所想推行开来，又能切实的为世间百姓做事的话，民心自然要转向这位九阳妖尊。

    到时候，不愿放弃到手的利益的仙派，必然要和这位九阳妖尊为敌。

    仙派大兴，想要扳倒何其之难？九阳妖尊若能有巅峰战力，更有无数同心协力的追随者，也不是仙道能够轻易解决的对手。

    双方一旦对战，那可是人头滚滚，血流遍地，仙派之中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因此陨落。

    那尸山血海一般的情景，仿佛就在赤阳子眼前，让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仙道无罪？道长站在仙道的位置去看仙道，自然觉得仙道无罪。”

    面对赤阳子的质疑，许七也不着恼，道：“仙道与天争命，与天争自由，的确无罪。但是仙道与天争来自由之后，却要将自由建立在世间常人的不自由之上，这就是仙道的本罪了。”

    “仙道立于人上，立于妖上。有真仙传承的仙派，又立于没有真仙传承的仙派之上。虽然平日无犯，但仙派将凡人视作蝼蚁，自视高人一等，凡人妖族，甚至是些小仙派的生死安危，就全在立于最上方的仙派手中。”

    “仙派本身无罪，但将凡人视作蝼蚁，更无人可以限制其随后碾压蝼蚁的能力，这就是仙道之罪。”

    “仙道之外的生死荣辱，全在仙道手中，被仙道掌握。是生是死，全看将实力不如自己的对象视作蝼蚁的仙道心思。世间不如仙道修士强的，脖子上都如同横了一把刀子。虽然这刀子暂时不会斩下来，但是谁能说的准这刀子一定斩不下来？”

    “再者来说，仙派修士因为自己实力强过没有修炼的常人，就将常人视作蝼蚁，浑然忘了自己也是人身，更将自己当作非人的更高存在。而这所依仗的，不过就是实力够强罢了。嘿……如此面目可憎的仙派，因为自己实力够强，就自觉万物都是蝼蚁的仙道，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世间万灵万物，都想与天竞自由。仙道得了自由，却将世间万灵万物视作蝼蚁，让万灵万物不得自由。仙道是自由了，却让仙道之外都陷入了无形的牢笼之中。”

    “仙道要与天争自由，世间万灵万物，为何不能与仙道争自由？”

    说到最后，许七杀气腾腾：“若本座强过仙派，按照仙派的看法，本座为何不能将仙派视作蝼蚁，将这些想要站在天下万民万灵头上的渣滓，当做垃圾清扫了？”

    许七一番话杀气腾腾，直指仙道本罪，听的赤阳子三人额头汗下，却又无法反驳。

    身为仙派中人，赤阳子师兄弟三人对仙派了解的更多。也正因为了解的更多，许七的这一番话三人才无法反驳。

    虽然拜入仙道是为求自由，求长生，但是各个仙派总有强弱。即便同为仙道中人，强大的仙派也总是将弱小仙派当作蝼蚁，和看没有修行过的常人一个眼光。

    说是修仙为自由，但到头来，拥有自由的归根结底还是最强的那几个仙派。在那些有真仙传承的仙派之下，不管是小宗派也好，没有修炼过的常人也罢，都和蝼蚁没太大区别。

    仙派之中，因为冒犯了大宗派的弟子而被灭门的宗派，实在是数不胜数。

    拜入仙道，修炼仙法，就能拥有自由？实力绝强之前，在顶层的仙派眼中，仍旧是不如猪狗。

    仙派中对这些都已经习以为常，每个修士，每个宗派，都默认了这个强者为尊的规则。从来没有人有过，要推翻这个规则的想法。

    三仙山被其他仙派欺压，赤阳子再看世间民众，颇能感同身受，所以也能珍惜常人性命。他带着两个师弟挑战九阳妖尊，也是在努力的适应这个规则，让名声更盛，实力更强，免遭其他仙派的欺凌。

    在赤阳子心中，即便是稍微闪出过厌恶这个规则，想要推翻这个规则的想法，也会因为仙派最顶端的那几个大派的庞大，而将这个想法当作一个笑话轻轻放过。

    而面前的这位九阳妖尊，不仅有这个想法，还正在一步步的将这个想法实践着。

    看着赤阳子额头汗下，无法应对，许七放缓了语气，道：“道长也说，人不是蝼蚁，但有灵有识者更不应该是野兽。没有规则，只是强者为尊，强者能对弱者随意杀戮……即使是野兽，若为同类，只怕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倒了一杯茶推向赤阳子，许七直盯着赤阳子，沉声道：“仙道以强者为尊，弱者为蝼蚁，连野兽都不如。赤阳子道长，你仍觉得这样的仙道无罪么？仍觉得这样的仙道值得坚守，这样根本谈不上是规则的规则，不值得推翻么？”

    赤阳子的手微微发着抖，端起茶盏，将一盏茶喝尽，然后沉默了好大一阵子。

    许七也不着急，静静的等着。

    “若将仙道推翻……”

    沉默了好大一阵子之后，赤阳子艰难开口：“若将仙道推翻，推翻仙道的必然是更强者。更强者代替仙道，又怎能保证这个更强者，能够扭转这弱肉强食的规则？”

    许七能听明白赤阳子这话里的意思，摇头道：“本座一人无法推翻仙道，推翻仙道，靠的是被仙道踏在头上的世间万灵万物。推翻仙道，靠的就是被仙道压迫者心中的自由之心。若是仙道被摧毁，有人想要取而代之，反抗了仙道压迫的万灵万物，自然会再度抗争。”

    “反抗者一旦尝到了头顶没有仙道的滋味儿，就不会再容忍任何一个类似仙道的存在。”

    许七上一世生活的国度中，曾有过千年帝制，王侯将相正如这个世界中的仙道，压在世间万民头顶。虽然朝代更迭，却无人要推翻这个制度。

    但是后来，有人站出来推翻了这个制度。虽然在刚刚推翻这个制度的那段时间内，有那么几个人想要复辟，但终究无人成功。

    跪着的人，一旦在血与火中站了起来，旁人花上天大的努力，也难以让他再跪下去。

    那最后一个王朝倒塌之后，军阀混战连年，究其根本，还是军阀只顾私利，不得民心。而那位得了天下民心的伟人，最终扫清寰宇，建立了一个新的国度。

    许七不敢自比于那位伟人，但这一世生而为人，眼见着这世界中万民如同蝼蚁，仙道如同大山压在万民头顶，许七如何坐而视之？

    上一世许七看仙侠文章，也幻想过踏剑而行，快意恩仇的做派。但这一世生在仙道大兴的世界中，看透了仙道本质，又对仙道修士对待常人性命有了切身体会的许七，心中再无拜入仙道的想法。

    仙派修士修仙为自由，但是不将奉行弱肉强食，强者为尊的仙道推倒，谁能得自由？

    拜入仙道顶端的仙派之中，或许能得常人不能得的“自由”。

    但是扪心自问，许七觉得，自己成不了那种不管生而为人的同类的痛苦，因为拥有力量反过来将同类视作蝼蚁，因为力量而忘了自己本身是何物，成了力量的附庸的废渣。

    “九阳先生心中所想，若是昭告天下，九阳先生只怕立成仙道之敌。”

    赤阳子在心中将许七的话好好的消化了一番，看着许七，问道：“若小道不能认可九阳先生的做法，九阳先生能放小道师兄弟三人离开？”

    赤阳子说出这番话，一旁的楚舟登时将眉头皱了起来。

    许七面色不动，伸手一指客栈大门：“见解不同，自然一拍两散。你要走便走，只要不拦在本座的路上，本座绝不杀你。”

    赤阳子沉默片刻，低低的叹了口气，道：“九阳先生之心，小道佩服。既然如此……”

    站起身来，整理衣冠，赤阳子向许七正色行礼：“小道愿追随九阳先生，看九阳先生能再造一个怎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