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
关闭
当前位置:热游文学网 > 探春十载踏莎行

第三章(1)隔江人在雨声中

探春十载踏莎行 | 作者:兰露菊英 | 更新时间:2017-05-06 05:58:24
(快捷键:←)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
推荐阅读:
  第三章隔江人在雨声中

  润玉笼绡,檀樱倚扇。绣圈犹带脂香浅。榴心空迭舞裙红,艾枝应压愁鬟乱。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香瘢新褪红丝腕。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

  六月初二,一行人总算是到了蓉城。自出了定云岭,眼前开阔景象,叫人难以相信这崇山峻岭之间竟有这样的天府之国。田野丰沃,百姓安居,远山近水,举止都透着安闲适意。不同于桃源川的曲折幽静,明川的水宽阔而沉静,在夕阳下泛着粼粼的金光。河上是无数归家的渔船,灯火渐次亮起来,整条河慢慢地被点亮了。年少的女子一边点灯一边唱着婉转的歌,音调熟悉又陌生,青罗几乎听不懂那歌声里唱的是什么,只觉得柔和动听。渐渐地又落起了雨,那些明亮的河灯,婉转的歌声都像是隔了一层似的,朦胧而遥远,却又更显得温柔。整条明川,向蜿蜒向天边的的光的河流。只是远处有更明亮的所在,像这雨夜里最璀璨的那一颗明珠,只是被厚重的城墙隔住了,不叫人轻易瞧见。因一应众人与陪嫁物件都是用船运载,故而走了东华门。东华门本是水城门,明川的支流芙蓉河流入城中,在内城环绕半周,最后汇入东南的锦绣湖里去了。一起带进这座城的,还有无数的锦绣繁花,人烟鼎盛。自东华门入城往西绕行这么半圈在折而向南,虽说是走些远路,倒是免去了装载马车这一番麻烦。

  船队驶到东华门的渡口,岸上已经点起了无数的明灯。蓉城最有名的就是芙蓉花了,连城中的芙蓉河两岸尽植,如今虽不是芙蓉花期,沿岸灯火透过轻红浅碧的薄纱,倒像是开了一路的芙蓉花一样。起了雨又是夜间,上官怀慕早早就递了信去,叫官员百姓不必出城迎接,直接进了王府安顿便好。只是东华门至锦绣湖畔的永靖王府一路,自然是花团锦簇灿然生辉的。蓉城的百姓都盼着初六在锦绣湖的婚礼,倒也并不急着来瞧,倒是叫一行人走的从容。众多渔船自东华门渡或泊在港口,或入了城分散到各个分流中去,渐渐地那热闹都静寂了,只剩了自己这一行人。空对着这璀璨的灯的河流,慢慢驶往未知的尽头去。

  永靖王府坐落于芙蓉河的尽头锦绣湖畔,隐匿在自然的湖光水色里,浓翠环绕。王府特特引了一线水流去,在府门前汇成不大不小一个水面,既是方便行船,也是自持气度。众人下船到了府门前,只见一个年轻男子领着一众人相迎,那面貌与上官怀慕倒是有几分相似。

  将众人引入府门,那人向前见礼道,“在下上官怀思,特来迎公主入府。阖府上下盼着涵宁公主与苏世子已经多日,可算是盼来了。”又笑道,“父王原想着亲自来接公主,只是一来年迈,而来公主究竟还未与二弟成婚,怕是要害羞。父王的意思,这几日就请公主在擎雨阁里小住,大婚之日再见,可好?”

  苏衡点头道,“王爷与王妃是长辈,夜深雨重,如此安排极是妥帖。”苏衡既然是朝廷钦使,自然是住在前头宅子里,明日是要正式拜见永靖王的,还有一应事情需要处理。如今住进擎雨阁的,也不过青罗与侍书、翠墨,其他使唤下人都是王府里安排了去的。

  永靖王府极大,青罗等人往擎雨阁又转坐了小轿。青罗暗暗掀起帘子打量,想来这一带非是正殿,楼宇不以宏丽端严为胜,疏疏落落的,倒像是大观园的韵味。那风景花木瞧着倒都是好,只是这夜雨绵绵也瞧不大真切。

  好一会子到了擎雨阁,这擎雨阁认真说来本就不在王府之内,乃是园子里独辟出来的小小一个园子,平时无人居住,却也是五脏俱全。四周被颇大的莲池团团围住,只露出小小竹桥,经一座轻巧竹亭曲曲连向外头,独门独户,远瞧着只看见几处飞檐,却瞧不真切。青罗被王府家人引着往里头去,见那竹亭上静静悬着一盏灯,在这夜雨迷蒙里倒很是得宜。两边在竹上书着一幅字,写的是“荷尽已无擎雨盖,蜡卷仍是爱秋声”。可想主人是取了荷叶蕉叶这两色擎雨承露的盈盈翠盖取得阁名,如今虽不是深秋,到底是夜雨,也算应景。果然走到阁前,窗外植着数本芭蕉,应了这猜度。昔年元妃姐姐省亲,宝玉作了绿蜡春尤卷一句,此间主人倒是同样心思,只是这妙处都落到雨上,却更得情味了。

  永靖王府的仆役做事倒极利落,一切安排的妥帖,青罗也就歇下了。青罗旧时的屋子外是梧桐,那梧桐雨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的韵味是听得惯了。只是梧桐雨的声音多是凄凉,这卧听雨打芭蕉,那音色倒是更空落些。

  如今这样,就算是到了目的地了吗?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只有这雨声是熟悉的,一声一声的,和秋爽斋里的没有什么两样。像是无数个夜一样,她听着听着,就沉入了梦。只是这一夜梦境本来该是纷乱的,却竟然异常安稳。她在梦里,像是回到了几年前,初初搬到秋爽斋住的日子,在雨夜里点一盏灯,看几页诗,期待着一个冒雨来瞧她的姐妹。

  第二日,侍书早早地进来伺候了青罗梳洗,天色却仍是蒙蒙未亮。昨儿歇得晚,也未曾细细打量这屋子,如今环顾一番,倒也清爽整洁,一应陈设都非凡品。青罗接过拧干的帕子,问道,“外头可还在下雨么?”侍书应道,早听说西疆多雨,果然是呢,这一夜淅淅沥沥总是未停。”说着把窗扇推开,四围的芭蕉盈盈,被一夜的雨洗的翠色喜人。青罗道,“左右无事,我们出去瞧瞧。”

  一时出去,倒觉得此间真是个好地方。玲珑一座楼阁在水间孤岛之上,与世隔绝,所见只有深深浅浅的无边翠色。如今已是六月,满眼的亭亭翠盖中已经初露浅白深绯的花骨朵。到了七八月满湖花开,不知是什么盛况。只是想到深秋,该是如何凄凉呢?荷盖已凋,蕉叶已黄,只怕只有这耳畔绵绵不绝的巴山夜雨为伴了。

  侍书服侍着青罗在水心竹亭上坐了,青罗仔细瞧昨日看见的那副字,却是女子手笔,字迹清秀,只是那笔力却是不弱,带着几分傲骨,也不知是哪位手笔了。青罗在此静坐良久,倒也不觉烦闷。一时翠墨走到近前来,却捧着好些书册,“姑娘你瞧,我在后头寻来的这些,怕你闷呢。”青罗笑着接过,“你倒是细心。”说着翻开来瞧,心里却是狐疑了,这些书不像是寻常藏书,多是闺怨诗词与佛经一类,且里头满满是女子手迹,写的都是些厌世自伤的句子,看笔迹与这楹联主人正是一人。这些书册也是积年之物了,虽是保存完好,那书页却都泛黄发脆了。里头有一页还夹着一枚缨络,是柳叶合心的花样,只是那颜色却已经淡了。不知这擎雨阁的主人是谁,留下这许多痕迹。瞧着屋舍,像是有些年头了,自己原以为独独辟出来一所小院,是为了待客方便,如今看来,倒像是多年未有人居住一般,处处留着前主人的痕迹。可瞧着却又不像荒弃多年,一应物件瞧着都是旧物,却一看即知养护得极好,毫无损毁。若说是虽是预备着待客,以王府之尊,随时更换也便是了,何必如此?更何况留下这许多主人旧物,更是奇怪。之前没能发觉,如今想想,连屋里的陈设都不像是寻常客房,处处散发的气韵都与这字迹主人如出一脉。

  青罗心里甚是疑惑,却也不再多言,正欲让翠墨将这些书都放回原处,一转眼却好似看见前头荷花深处有一双眼睛在瞧着她一样,眼神幽深古怪,纵然青罗素日镇静,此时也是恐惧莫名,正欲开口惊呼,那双眼睛却又不见了。

  青罗急唤侍书翠墨叫人去瞧前头有没有匿着什么人,自己忙忙地回到屋里头。仍是为那一眼惊惧非常。然而细细回想起来,那眼神里并没有杀气,倒像是,倒像是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然而却又有一丝的厌憎,叫她心里困惑。

  不一时侍书进来回道,“姑娘,那里头并没有藏着什么人,你是不是瞧花眼了?”青罗心里明知不是,却只是点头道,“大约是吧,你且下去,我有些乏了。”侍书应了一声便出去,将门也掩上了。青罗这才发觉自己仍是抱着那一迭书,忙往桌上放,却有一册落到地上,一页纸笺从中滑出一半。

  青罗忍不住捡了去瞧,那是一张花笺,浅浅的绯红,甚是精致,许是夹在书中多年的缘故,甚至还能隐约嗅到那种脂粉清香。只是看那字笺上却是男子手迹,甚有风骨,写的却是一句婉转情诗,“蒲苇韧如丝,盘石无转移”。只是那花笺像是无数次染了泪痕,那字迹有些都晕染开了,泪痕湮开,绯色的花笺上层层迭迭开了深浅的桃花。青罗细看那夹着花笺的一页,却是诗经的那一首,“吁嗟鸠兮,无食桑葚,吁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那后头的句子更是惊心,“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这决裂绝望到彻骨的句子,与男子所书的花笺放在一处,真是触目惊心的伤悲了。青罗几乎能看得见这个女子的一生了,相爱,许诺,到抛弃。这一所世外桃源一样的楼阁,是不是就是她绝望刻骨的牢笼?青罗心里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不愿再往下想。匆匆将花笺并这些书册都收好,唤翠墨进来将这些都好生放回原处,不要再去碰了。

  只是这一日,青罗总是不安。那一双怜悯又厌憎的眼眸,那一个谜一样的女子,反反复复出现在她眼前,慢慢地融为一体。一个清减又孤傲的身影,身姿楚楚地立在荷花影里,一转身,那眼眸里慢慢的是哀怨与怜悯,仿佛在控诉自己的一生,又仿佛在预见她的一生。半夜青罗从梦里醒来,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窗外的雨一直未歇,此刻听来,却再不是闲适安然,而是危机四伏。她回想那一日上官怀思的话,仿佛安排自己住在此间的是永靖王本人,不知这安排又是何意?这里,分明是有渊源的所在。

  青罗左思右想也不得要领,只好强制自己压下心里纷乱的情绪,胡乱又睡了一夜。

  次日午间,青罗正用着膳,翠墨进来回禀道,“姑娘,外头好些人带了一大堆的物件来了,说是给姑娘试穿嫁衣呢。”青罗点点头,今日是六月初四了,后日黄昏便是大婚的吉时,也该来了。便道,“请她们进来吧。还有,往后人前切记不能叫我姑娘。我瞧南安王府的规矩,郡主们寻常也只以小姐姑娘相称,偶然叫一声原也无妨。只是如今身份已经不同,外人前还是叫公主吧。”翠墨应了,便去请外头候着的众人进来。领先的是一个老嬷嬷,满头头发都已经银白,只是看着气色倒好,打扮得颇有些体面,举止行动也利索,上前给青罗行礼,笑吟吟道,“老奴给公主请安。老奴夫家姓童,是先王妃的陪嫁,瞧着世子长大的。如今老王爷安排老奴操办公主与世子的大婚,是给了老奴极大的荣光,老奴必尽心尽力,恭祝公主与世子白头偕老,琴瑟和谐。”

  青罗一听,便知这童嬷嬷在王府中是极有身份的了,忙忙叫侍书搀起,“嬷嬷您是府里的老人儿了,连世子都是您半个儿子呢,我怎能受您如此大礼呢。”又叫翠墨搬了凳子来坐下,奉上一盏茶来。

  童嬷嬷倒也不推辞,也就顺势做了,接过茶盏来,“谢公主赐茶。”

  青罗又问,“我在京中,听闻世子父母双全,这先王妃却是?”

  童嬷嬷回道,“公主初来王府,自然不知道。王爷早年迎娶了麾下大将之女为正妃,生了世子,夫妻恩爱成一时佳话。可惜天不假年,世子十五岁上王妃就殁了,王爷就迎了王妃庶出的妹妹做续弦,便是如今的王妃。王妃是世子姨母,到底是至亲,王爷也就让世子认了这位王妃做了母亲,王妃无所出,也是真心疼爱世子。只是王妃身子不好,常年不见人的,府里的事情都是云妃安氏打理。”

  青罗道,“原来如此。昨日迎亲的是大公子吧?与世子倒也相像。”

  童嬷嬷慢慢回道,“云侧妃服侍王爷多年,有了大公子,自然身份尊贵。”这话意却有些不明不白。青罗询问地看着她,她却不再往下头说了。

  二人沉默半晌,童嬷嬷忽然又笑道,“老奴真是年纪大了会忘事,怎么与公主聊天竟然把正事给忘了。公主后日大喜,一应嫁衣首饰都已经置办妥当,公主你瞧瞧,若有不合适的,老奴再去更改也还来得及。”

  说着门外一行人也就进了屋,这屋舍原本不大,此时黑压压立了一地的人。童嬷嬷遂起身,一样一样地取过叫青罗来看。公主出降永靖王府,举世瞩目,王府自然也是倾其所有,这些东西自然都是好的。不论是锦缎还是首饰,一色的金红二色,华贵非常。探春心中倒是苦笑,自己着十几年都为这庶出的身份心里不快,暗暗在心里起誓,以后即便是如元春姐姐那样做了贵妃也是不愿意的,必要嫁人做正室,哪怕门楣略低些也是无碍的。如今看着这公府王侯堂堂正正的正室之色,却是借了公主的尊贵身份,实在可笑可叹。只是这嫡庶之分,其实于女子原来都是一样,嫁娶不需啼,半点不由人。

  青罗正感慨着,却看见角落里一个丫头手里托着一对青白玉复瓣莲花钗,在猩红的绸缎衬托下越发的素雅。青罗走过去细瞧,却也不是凡品,那钗通体是一整块玉雕成,色泽白润如雪,却又在莲花花瓣的尖端有青碧色微微晕染开来,晶莹欲滴。更不用说那手工精巧,每一瓣荷花都好似虽是要舒展开,滴下露珠一般。

  童嬷嬷见青罗瞧得欢喜,笑回道,“公主果然是好眼力,这一对钗并不是王府里置办的,乃是先王妃留下的陪嫁,据传这玉还是祖辈九死一生在北疆求来的绝品,正是不世出的珍品。世子一直留着做念想儿呢,今日听闻老奴来给公主送衣衫妆奁,特特命老奴送来给公主,可见世子心中有多么爱重公主。”

  童嬷嬷自顾说的欢喜,青罗却缓缓露出略带嘲讽的笑容。若是真心爱重,何必巴巴儿叫嬷嬷转呈,弄得阖府皆知?这些,只怕同落阳楼前的殷勤一般,都是笼络人心,巩固权位罢了。青罗正自顾寻思,却听得童嬷嬷问,“公主可还满意?”打迭起精神,对童嬷嬷粲然一笑,“多谢嬷嬷,我很是欢喜。”说着又一叹,“不瞒嬷嬷,我虽贵为公主,只是千里来此,无依无靠,心里不免忐忑。如今王爷与世子待我如此,也算安心了。”她一介孤女,不管以前闺阁中如何锐利争强,如今飘零天下,也只能示弱求全。童嬷嬷此来,未必没有试探自己的意思,只怕自己一番示弱能保得一身平安。

  童嬷嬷见青罗像是意向阑珊,并没有试穿衣衫的意思,也就回道,“老奴瞧着公主的身形,想来衣衫是极为合身的,稍有修改的地方老奴也就冒昧自个儿拿个主意了。大婚的吉日老奴再来伺候公主梳洗,如今就不打扰公主休息了。”说着便领着一干人告退了。

  青罗只觉得疲累。原本女子嫁人,多半是要带上一套面具的。把闺阁中的娇羞天真也罢,尖酸刻薄也罢,意气纵横也罢通通藏起,搏一个温婉贤淑的贤良名儿,从此成为一个男人一个家族的附属,身和心皆不是自己的。唯一能盼望的,不过是夫君的真心怜惜。可如今的她,能期盼这些么?世子人前刻意的示好,童嬷嬷眉眼间的探寻思忖已经叫她有所觉悟。她忽然想起了那个女子,原本情深的两个人,都有誓言倾覆的一日,何况原本就无情无义只有利益的盟约?她又想到子平。她与他那样的真心相知,也不能相守结发。如若命运不是如此,她嫁与他,是不是也会有恩断情绝的那一日?情爱与家国,到底不能相比。他从没有说要带她走,纵然是因为她的志向已定,纵然是因为别无选择,因为天命难违,何尝又不是为了他自己的家国天下?

  世间本就难得有情儿女,何况世事难料,狂风摧折,又另有时移世易,故人心变。难怪古人的诗词里,情爱中的离别悲苦那样多,欢聚温馨那样少。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只怕就是因为,男子本就没有沉溺其中,为了其他东西,这些情意绵绵都能随时舍弃。而女子,却往往将情爱当做一生的所有。若是女子也不沉溺其中,或者也就不必再受苦。她忽然想要冷笑了,原来自己竟然如此幸运,上天根本没有给自己耽于情爱的机会,或者说,自己一开始就选择了与男人一样的路,竟然是心甘情愿地为了家国奉献了自己的一生。或者在别人眼里,甚至在子平的眼里,自己是这样勇敢到无情的女人,竟然能自愿地走上这样不归的路。然而只有自己才知道,她亦是无奈。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家族倾覆,也不愿眼睁睁看着百姓流离。她的命运替她做出了选择,如果没有和亲,闺阁里的探春不过想着嫁与他人,将自己的聪明智慧用在管家理事上,断断想不到这许多。如果这时她遇见了自己的爱情,或者会像林姐姐一样,拼上性命也不愿放弃的,什么家国天下苍生万民都看不到小小女子的眼里。只是世事在她还未来得及的时候就把她推到风口浪尖,叫她看清楚了比情爱更壮烈残酷的现实,叫她不敢再抱有幻想。这个时候她才遇到子平,已经太迟。他的相知与爱恋,只能是她余生中的温暖慰藉,叫她把自己心里最后属于自己的地方交付于他,却再也阻挡不了早就注定的步伐。她已经把大半的自己交给了亲族和国家,把和亲当做了余生唯一的使命,把现实当做了自己必须背负的使命。她有时也会想,与子平的这一段情意,是不是本该在发生之前生生止住。只是这些事情,亦是由不得自己。

  想到此间,青罗心里却也微微有些奇怪。苏衡已经多日没有再见过她,连那笛声也久没有响起了。

  夜色渐起,微微的雨意温柔地将花树波光都笼罩起来。擎雨阁荷塘之外的闻莺亭上,苏衡沉默地望向擎雨阁的方向,却正在做这些年来最艰难的一个决定。他本来以为,即使自己与探春不得相守,这段昙花一现的爱恋,却是余生的牵念与温柔。即使远在千里,即使身不由己,也能靠这点思念维系。然而那日澎涞的一番话,却着实扎进了他心里,成了一根刺。探春的处境安危,她以更有父亲与将士们十年征战之苦,百姓流离失所之乱,他都不得不放在心里。他虽然长在草莽,可到底是王侯之子,这些都是他不能背弃的。

  他深知上官怀慕是怎样聪明的人,对探春也是防范谨慎,自己若是与她情意尚在,难免被发觉的一日。他与探春一日有情,就一日如履薄冰,稍有不慎,莫说是她的身家性命,甚至难免流血漂橹。

  苏衡正是内心如沸,忽听得背后有人轻轻问道,“世子可想好了?”不消转身也知道自然是澎涞。

  “你何苦如此逼迫于我?”苏衡只是叹气。

  “世子,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苏衡转身道,“探春本就心怀天下,即使我不去与她断了这情意,她也不会与我再有纠缠,又何至于被上官怀慕发现端倪?更何况,自古和亲,真心有什么要紧?不过是利益相系罢了。”

  澎涞却是嗤笑一声,“世子胡涂。自古女子多情,公主虽然巾帼不让须眉,也是女人。女子一旦对人情深,纵然掩饰,也能叫人瞧出端倪,更何况天下无不透风的墙,上官世子何等厉害人物,世子怎能做侥幸之想?至于这真心么,自来和亲是不必有。然而世子心里清楚,朝廷遣公主和亲,是为了拖延时间,休养生息,好来日一举灭了西疆。如今两方虽然止战,可西疆仍然厉兵秣马,不容小觑。公主在西疆地位越高与上官世子感情越好,越是能争取时间,消弭西疆对我朝廷的战意。彼消我长,胜负已分。公主本是红粉英雄,一心只想停息刀兵,这已经有了几成胜算。而公主只有与世子您情义两绝,才能做到这一点。”说着顿一顿,“公主绝世风华,世子清楚。只是任何男人,都不可能容忍自己的妻子心属他人,那个人还是她的哥哥。”

  苏衡面色沉沉,“你是让我用探春去使美人计?那何不直接与探春去说,岂不更好?”

  澎涞冷酷笑道,“世子见过上官世子,知道那是怎样的人。真情尚且未必能打动他,何况假意?世子若是想公主命丧于此,倒是可以一试。何况公主心里不忘的是太平,未必认可朝廷灭了西疆的意图。何况女子出嫁从夫,天长日久,公主所见所处的都是西疆之人,彼时公主的家国已经是西疆而不是中原,心思难免不被改变。到时候或者不小心甚至于故意地漏了消息,都很难预料,毕竟朝廷对公主并无庇护,只有利用。让公主为了朝廷暗害身边之人,不像公主所为。”顿了顿又道,“世子您唯一能做的,是踏平西疆,才能还公主自由。”

  苏衡冷笑道,“原来我与探春断情,竟然如此有利?一保平安,二保家国?”

  澎涞脸色却是沉静,“恕下官直言,世子本不该对公主动心。世子这一举动,是将我朝野上下至于险地,所幸公主深明大义,未要求您带她私逃,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如今与公主断情,是世子弥补自己错误的唯一办法。”

  苏衡怒视于他,澎涞的眼神却不似平时讥诮,平静而凛然地望着他。苏衡叹了口气,深知他所言非虚,只是道,“澎涞,你如今不懂得,这人心,本来由不得你自己。来日你遇上你心爱的女子,便会懂了。”

  澎涞面色淡淡,“澎涞此生,只愿辅弼王爷与世子成就千秋功业,如此而已。”

  苏衡也不反驳,只是苦笑。澎涞却是步步紧逼,“后日黄昏,公主出降,我等也要归朝。不知世子预备何时与公主挑明一切?”

  “我,只是不知如何去开这个口。”

  澎涞道,“公主心胸宽大,若是世子说是为了彼此平安或是朝野太平,只怕公主会理解您的苦衷,却难以对你断情。若说您对公主无情,公主想来也不会轻信。若要公主断情,只有——”

  “只有叫我听见这些话,是么?”帘幕后头转出一个人来,一身锦衣,只衬出一张脸苍白至极,眼中微微有水光,却倔强的不肯落下来,不是探春却是谁?

  苏衡的心一瞬间揪紧了,“探春——”他伸手就要去拉她,探春却后退一步,缓缓行礼道,“哥哥。”这两个字,就把苏衡定在了原地。

  “你听我解释——”

  探春的脸上缓缓浮出一个笑,“罢了,我的真心,到底是托付非人。”澎涞计算的这样准,欺骗和利用,这是她的死角。叫她听见这些话,便是再也无法挽回了。她原本以为,她与苏衡的情意,虽然注定没有结果,却定然是纯粹的,在这身不由己的漩涡中唯一由得自己真心的一点情意。然而她错了。连这一点真心,都要被他们拿来算计。叫她伤心,叫她绝望,叫她放弃,夺了她心里唯一的念想,只为了几年安稳,暗度陈仓。她已经被利用,被家族利用,被南安王府利用,被帝王利用。而如今,连她信任的、爱恋的人,也要利用她,利用的还是她的感情,她唯一属于自己的这一颗心。她能原谅不得已的牺牲,能舍下一己之身孤身赴难,却不能原谅被欺骗与利用,将她的心也骗进这一场迷局里头去。即使是虎穴龙潭,她也敢闯,只是不能是这样被所爱的人骗去。她也知道,他做这样的决定有一半也是为了她的安危,可她仍旧不能原谅。因为他,终究是不懂得她的。

  “探春,你听我说,过几年,我平定了西疆,我就带你走,天涯海角,给你自由。”苏衡急切地说。

  探春苦笑。她早就不再奢求什么身的自由。她有的只有心的自由,可他偏偏却要夺了去。探春只是默默转身,再不言语,连来时撑着的一柄桃花伞也丢在身后。而那身影的决绝,苏衡却瞧得清楚,痛彻心扉。

  探春一路走在园子里,却并不是回擎雨阁的路,茫茫然地不知道去向何方。不知走了多久,迎面瞧见一个人,云灰色的衣袍,闲闲立在树下,却正是澎涞。

  探春的面上却平静下来,“澎涞先生真是好计谋,叫侍书去把我引到前头去,只说是世子有事相商,叫我听见这些话,好叫你如了意。只是先生不怕我去对上官世子说朝廷的计谋,不要我去为你使那美人计了,不怕我对上官世子坦言与苏衡的情意,坏了你的计划么?”

  澎涞笑道,“公主以为上官世子不知道朝廷的用意?何况上官世子支持议和,也不过是因为知道以西南一隅对抗朝廷,虽占了一时之利,长久必然不支,这才有此决策。上官世子胸怀大志,是朝廷心腹之患,并非会耽于夫妻恩情而属于理政之人,公主与他人是否有情,也不会真正影响西疆与朝廷的局势。”

  探春却是有些疑问了,“那先生何以非要我与子平情绝不可?”

  澎涞道,“唯有公主放下,世子才能放下。唯有世子放下,才能真正成为不世出的英才。儿女情长本就另英雄气短,何况与公主的情意也的确是危险的事情。世子生长于江湖,性情些也是有的,若不如此,世子只怕要缠绵其中,对公主对南安王一脉,甚至对朝廷社稷,都不是好事。”

  探春冷笑道,“先生的意思,我竟成了红颜祸水了。”

  澎涞却没有嘲讽的样子,正色道:“臣不敢。公主是绝代佳人,才德兼备,天下任何男人得公主为妻,皆是极大的幸运。”顿了顿又道,“只是这个人上天已经注定,不会再是任何人,更不会是公主的哥哥。这样的情意,对谁都不会再有好处。”

  探春的脸色惨变,“先生说的有理。”转过头去,像是极力忍着什么一般,然而语气却平淡,“先生放心,我不过是前来和亲,嫁与永靖王世子,别的事情,我不会多言,以后,也不会多想。从此以后,我只是苏青罗罢了。”

  澎涞恭恭敬敬跪下行礼,“谢公主成全。公主,擎雨阁的路是朝这边,这才是您要去的地方,夜黑路滑,莫要走错了。”

  探春转身即走,眼中忍着的泪却再也控制不住的落下来。她成全的不是别人,是自己。一切情爱都不值得信任期待,她唯一拥有的,也这样失去了。罢了,就如此一生吧,没了情爱,或者也就断绝了烦恼。

  侍书半晌等不见姑娘回来,正要往外头寻,却看见湖心竹亭那盏灯下头痴痴立着一个人,不是自家姑娘却又是谁?忙取了一盏灯就过去瞧。走到面前,却见素来英明果决的姑娘神色怔忡,眼里空空洞洞的,倒是吓了她一跳。正欲开口询问,就听青罗轻轻道,“侍书,你这一辈子啊,千万别把真心交给别人,不然的话,不管两个人能不能在一处,都是徒惹伤心而已。”

  侍书听了心里一惊,想着苏世子与姑娘的情状,心里仿佛明白了几分,也只是轻轻应着。姑娘素日是极刚硬要强的,往日府上都私底下笑称做玫瑰花儿,嫣红可爱只是刺扎手。如今苍白憔悴,连身上都湿透了,却又透着一股子倔强孤傲,就像是雨中的一朵白蔷薇,漂泊无依却仍然锐利逼人。分明是伤心极了的模样,在自己面前却也不肯落下泪来。侍书也只是轻轻扶过她道,“好姑娘,衣服都湿了呢,小心别着了凉,咱们进去换身衣服吧。”

  青罗却也没挣扎,就跟着侍书进去了,换了身衣服早早歇下。只是夜间到底烧了起来,浑身滚烫的吓人。她自幼是身子强健的,难得病上一次,如今这病势汹汹,叫侍书翠墨都慌了神,忙忙地叫小丫头们去回禀。侍书瞧着青罗,并不呻吟也不说胡话,只是一味躺着,双眸紧闭,就像是身子里头燃起了一把火,从内到外地把人掏空了一般。侍书翠墨两个急得了不得,只能一次一次给她换了冰凉的手巾。

  大夫倒是来得快,只是给青罗搭了脉却也眉头紧蹙,道,“公主这病本是受了风寒,这原也无妨。只是公主心里仿佛有什么难解之事一般,病气郁结不发,倒是难办了。”侍书心里却是明白,只是这话是断不能与外人言的,姑娘此时若是烧迷糊了说出些什么,只怕又是一场大风波。

  大夫正下去苦思良方,外头却闹将起来,小丫头进来回禀道是云侧妃来瞧公主。侍书心里头明白,这婚期已在眼前,深夜报病,只怕阖府都已经惊动了。丫头打起帘子,一个中年美妇扶着小丫头缓缓走了进来。瞧着那眉眼倒也无十分出色,只是打扮的却是华贵。虽说是深夜访病,钗环裙袄都是严整端庄,分毫不乱的。到底王府侧妃,又是是持家多年的人,虽说是侧室,却处处透着尊荣的意思。开口语气也是镇定,“你是侍书吧?不必行礼了,公主如何了?”侍书只细细禀明了公主病情,只把心思郁结一节略过去不提。

  云妃颌首道,“不必担心,府中的大夫虽比不得京中太医,也是国手,这区区风寒自然药到病除。我已回了王爷,公主若是明日行了自然万事大吉,若是——只盼公主吉人天相,莫要横生枝节才好。”

  侍书忽然大胆道,“不知可否让我们世子来瞧瞧公主?”

  云侧妃只道,“公主与苏世子虽是至亲骨肉,如今是待嫁之身最是尊贵,又是病中,只怕是不便,好生将养便是。”说着便起身道,“你们好生照应着,一应药材等不必我说自然都是最好的,若有什么事再来告诉我。我还要去王爷处回话呢。”

  侍书应着送了云侧妃出去。正欲回去照顾青罗,却又见外头忙忙地跑来一个丫头,对着自己急道,“姐姐快去,世子找您呢。”侍书想着,若是见到世子,或者能一解困惑,对姑娘的病许是有好处,便忙忙地嘱咐翠墨好生照料,跟着那丫头便去了。

  走了许久,只知道是往王府里头去,一路也不敢抬头去看是什么景致。一时到了一个所在,上头题着永慕堂三个字,心里咯噔一声已觉得不对。果然听得里头唤道,“到了?带她进来吧。”正是上官怀慕的声音。此时侍书心里满是关于青罗与苏衡的疑问,最怕见的便是上官怀慕。然而此时也不得不进去。

  上官怀慕只是闲闲地坐在那里,神色瞧不出担忧,平静地如同古井。见她进来也只道,“公主如何了?怎么就病了。”

  侍书也只是把在云侧妃那里的一番话又说了一次。上官怀慕哦了一声,又再问,“好好地怎么就受了风寒,可是淋了雨?大夫说还有心思郁结之状,这又是为了什么?”

  侍书不料他消息如此之快,一时不知道如何回话,却又听得他再问道,“主子贪看雨景,偶然间淋了雨也不能全怪你们。只是这心思郁结么,”说着扫了侍书一眼,“你总该知道为什么?”

  那眼风并不如何凌厉,侍书却吓得一震,忙跪下道,“回世子的话,想来是公主一路辛苦,如今婚期已近,虽说是极大的喜事,心里头只怕担心也是有的。”侍书只怕上官怀慕继续追问,半晌却不见人说话,抬起头来瞧,倒也看不出深究的意思。正松了口气,又听他道,“这也是人之常情。公主这几日在擎雨阁里头做些什么?”

  听着像是闲话家常,可侍书想起晚间青罗去见苏衡的事,心里煞是紧张,想着这事儿不知上官世子是不是知晓了,又看见了多少。心一横,却是笑语如珠,“守着这么个绝妙所在,自然是听雨赏雨啦。我们公主自小就喜欢这些雨儿雪儿的,前日在园子里头怕是还没看够呢,今儿又去了外头找我们世子一起瞧了一圈。回来时候连伞都给忘了呢。”

  上官怀慕点点头,却道,“公主真是好兴致。只是这样大的兴致,可不像是郁结成疾的样子啊。”

  侍书听出了一身冷汗,“想来,想来见了兄长,离别在即,更是伤怀吧。”

  上官怀慕笑笑,“怕是如此了。”又闲闲问了一句,“公主这几日可瞧了什么书没有?”

  这话侍书却不知是何意,翠墨拿去的那些书,也不知姑娘都瞧了没有,只道,“前一日翠墨倒是从后头寻了些书来呢,只是姑娘想来是身上乏,不一会子就叫收起来了,叫好生收着别乱动呢,也不知看了没有。”

  侍书本是做闲话说的,却看见上官怀慕眼里掠过一丝亮光,仔细去看又看不清了。

  半晌,只听得他吩咐道,“下去吧,好好照顾公主。”

  侍书这才如逢大赦般地退下了。却也不知道上官怀慕到底知道了多少,那最后的问话又是什么意思?罢了,如今姑娘未醒,还是照顾她的身子要紧,其他事情姑娘醒了自然会见分晓。自回去不提。

  侍书走了,上官怀慕却仍是定定地坐着,一丝不动。他自然发觉了侍书话里的纰漏,然而此刻他心里却顾不上想这些。他心里满是一种奇特的情绪,仿佛是怜悯,又仿佛是厌憎。他在她的身上已经看见了另一个女子的一生,充满了利用,欺骗,背叛,在一夜一夜的雨声中消磨尽了光阴和青春。而这一次,他自己,却是这个令他自己都厌恶的刽子手。他突然觉得自己何其残忍,将这样一个女子牵扯进一场空洞的婚姻,却什么都不能给她。然而,生死之争,他不能不如此。他甚至不能确定未来身边并肩而立同床共枕的这个女子,究竟是谁,为谁效力,是不是谋算着取他的姓名和他的山河万里。朝廷,昌平王,甚至于手足相连的兄长,点头微笑的长辈,更甚至于自己的父王,都是身边潜伏的危机,一不留心,连性命都会没了。这世间他唯一信任的那一个人,却已经不在了。他也有过最好的光阴,身份尊贵,山河万里,少年意气,纵马江湖,至交好友,仿佛什么都是完美的了。然而突然有一日,一切都仿佛揭开了谎言的面纱,叫他措手不及。他只能无情地往前走,披荆斩棘,为了自己的梦想,责任与身家性命,把一切温暖的情绪都抛在身后,再不回顾。

  青罗这场病,去的就像来的时候一样无声无息。初五的晚上,所有人都以为这病怕是要拖下去,甚至于伤身害命的时候,青罗就这样忽然睁开了眼睛。面颊潮红还带着病容,可眼光如冰如泉,是冷彻的清醒。服侍在侧的侍书突然被那样的眼睛激得一跳,这眼神那么陌生又这么熟悉,是姑娘十几年来没有过的冷,却是这些日子自己见惯了的。身边的每一个人,仿佛都有着这样的眼睛,冷冷睇视,仿佛没有任何波澜。

  青罗醒来以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由着众人伺候梳洗。听说公主醒了,王府里的女眷纷纷要来探望,只是一切人都被拒之门外,连前日漏夜前来的云侧妃也不例外。侍书试探地问,“姑娘虽然乏了,只是这些人都是好意,将来进了门,都是每日要见的,姑娘如此,不怕得罪了人么?”

  青罗也只是平静道,“我如今懒怠理会这些。”侍书瞧她那神色不好,也就不敢再劝。

  正说着话,翠墨进来道,“姑娘,世子来看你呢。”

  侍书此时已经是惊弓之鸟,未等青罗答话,忙问道,“是上官世子还是苏世子?”

  翠墨奇怪地瞧着侍书,“姑娘还未出阁,上官世子怎么能轻易来瞧?自然是苏世子了。”

  青罗忽然开口,“侍书,你去回了世子,就说我睡下了,明日大婚自然能见着的。我很好,叫哥哥不必挂心”

  侍书见青罗重重咬住哥哥两字,心里恍然,便应了去回话。

  苏衡这一日当真是坐立不安,寝食不宁。失去挚爱之痛,本就叫他伤心愧悔,听闻青罗病势沉重,更是后悔不已。想去探病,可云侧妃又明说了病中当避嫌疑,一切人都不得去探望。自己本想偷偷儿去瞧,只是澎涞苦谏,说什么逾墙而窥是浮浪子弟所为,稍有不慎,公主名节休矣。心里百般煎熬,却又无计可施。先时听闻青罗醒了,心里百感交集,立刻就欲探视,如今立在门前,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却见侍书慢慢走出来,道,“世子请回吧。公主说了,请兄长不必挂心,明日大婚自然能见的。”

  苏衡听闻这话,心头如受重击。他自然知道以她的性情,断不会原谅自己的。只是如今这话清楚明白,是连一点念想也不让留的了。以兄妹相称,又把见面的余地留在婚期,可不就是告诉自己身份已定情缘已断,自己明日便嫁与他人在不牵系么?他心里明白,青罗的病与自己逃不了干系,他在担心之余心里又不免酸楚,至少她的心里是有他的。然而她一日间便醒了,如此决绝果断,倒是自己痴了。苏衡心中苦笑,是啊,这是探春,她自小便是如此的性子。

  侍书见苏衡只顾着出神却不答话,也不见离开,心中有些焦急。却突然看见澎涞也走了过来。澎涞却没有瞧侍书,只对着苏衡行了一礼,也不说话,只是那眼神清亮,已经说明了一切。苏衡回望了一眼擎雨阁,神色恋恋不舍,却也终于回过身去与澎涞一起走了。

  侍书此时瞧着二人背影,心里却是恨恨。瞧方才的情形,只怕姑娘这一番伤心,与这两人都脱不了干系。想着前日姑娘雨夜归来,对自己说的话,心里不禁一冷。是啊,她原本不该以为这些人的心里有真心的,他们心里有的不过是自己的千秋功业,哪里装得下女子的情意?利用与背弃,是他们唯一会做的事情。即使是对姑娘真心的苏世子,不也是如此么?何况澎涞。这个人,是没有心的吧?永远清醒地算计,把别人的感情都当做手心的筹码。

  自从醒了之后,青罗像是换了一个人。那脸上的光彩都消失了,苍白如玉,可那美丽却更显得尖锐夺目,即使一个眼神也能叫人惊叹不已。转眼已经是初六,黄昏即是吉时。午间童嬷嬷又领着一群人来了擎雨阁,忙忙地给青罗请安。

  “公主大好了?老奴前两日担心得了不得。好在公主是有福的,不过一日间就大安了,到底没误了喜事。”

  青罗微微露出一个笑,“劳嬷嬷挂心了。”

  童嬷嬷殷勤道,“公主此时自然是辛苦,只是该忙活的还是少不得。请公主移步,岁老奴去装扮。侍书翠墨二位姑娘是公主的陪嫁,也是要跟在身前的,也请跟着和两个丫头去换一身衣裳。”于是引着青罗就进了内间。

  嫁衣是极为繁复华丽的,一件一件的系上,层层迭迭的锦绣辉煌。只有纯正的红与璀璨的金,牡丹花间穿梭着金线挑东珠的凤凰翱翔,纯以富丽高贵取胜,整个人被托在明艳无匹的光辉里,只是领口袖边用浑圆的南珠滚了边,行动带起一点轻灵的光泽。头发挽成飞凤髻,浓密的长发编成九道凤尾,相护衬托,每一道都以东珠勾勒形状,又在中心嵌了金线裹珊瑚石的牡丹花做凤翎状。头顶正中压着一朵纯金牡丹,那金线之繁复,每一瓣都仿佛真实,却又都在金线交错之间镂出精美的纹路,连牡丹每一瓣的光影明暗都勾勒活了。花心是成色极佳的红宝石攒聚而成,琢磨剔透,不管从什么方位看去都闪烁着深邃剔透的光泽。在前额垂下一串流苏,缀着一颗夜明珠,也用金线衬出牡丹花样式的珠托。耳上一对明珰熠熠生辉,是和额前所缀一样的款式,只是略小些。老嬷嬷给她细细描画了精致的妆容,眼角用胭脂点了金粉勾勒出飞凤的轮廓,却又是隐约的,仿佛是云间惊鸿一瞥,只有那一对宝光幽黑的瞳子被衬得愈加清亮,却又带着一点高贵的迷离,像是凤凰高傲的眼。

  青罗揽镜自照,不自觉地有些出神了。小时候,她也曾见过新嫁娘。大嫂子嫁与先珠大哥的时候,是温柔静默的,一身嫁衣也平和,只是那神色娇羞甜蜜,满满的是一种期许。凤姐姐嫁来的时候,也是富贵逼人,眉梢眼角满是骄傲和将有所为的意气风发。迎春姐姐嫁人的时候,那面上的颓败仿佛把嫁衣的娇艳都黯淡下去,只是顺从地被扶上轿,给自己留下一个伤感的背影。如今,这嫁衣红颜如火,也终于披在了自己身上。只是镜中的这个女子却是这么陌生,神色既无甜蜜,也无飞扬,甚至于连悲伤都没有,只有静静的一双眼睛,或者是看不见底,或者是空洞无物。

  童嬷嬷走上前来,又呈给青罗一物,青罗一看,却是那对莲花玉钗,娶过来细细抚摸。童嬷嬷道,“公主,世子的意思,是请公主将这对钗也戴上呢,只是您看,这发髻都已经梳好,这对钗固然是极好,只是仿佛有些不大相称,您看这?”青罗笑笑,“不妨事。我本就是嫁与世子,既然这是王妃遗物,世子怀念母亲也是长情,我自然也该带着的。”说着反手便将那钗绾于脑后,在耳后半露出一对莲花。就像是一对翅膀,静静的舒展在富贵无边的背后,露着青白的柔和颜色。

  童嬷嬷忙陪着笑道,“公主天香国色,戴什么都是好的,倒是老奴没眼力了。”说着侍书翠墨已经装扮好了进来,皆是一身的红衣,却是无半分修饰,连长发也披于肩头,只在脑后绾了小小一个髻。侍书见到青罗的一袭嫁衣,也不知怎的,便泪盈于睫。童嬷嬷忙道,“二位姑娘这是怎么了,公主出嫁是喜事,可不兴掉眼泪的。”侍书忙拭了泪道,“嬷嬷说的很对,我自小跟着公主,如今见公主有了归宿,可不就高兴胡涂了。”童嬷嬷遂打趣道,“侍书姑娘莫心急,姑娘跟着公主进了我们王府,世子自然要给姑娘安排终身的。说不准哪,又是个侧妃呢?姑娘的福气只怕在后头呢。”

  童嬷嬷也不过是玩笑,侍书的脸却白了白,只强打起笑脸道,“这紧要关头嬷嬷还想着打趣我呢。”童嬷嬷想着也是还有许多琐碎事务未完,也就不再说笑,将过会子要用来蒙面的珠翳留下,便一径忙去了。
探春十载踏莎行最新章节http://fahao.reyoo.net/tanchunshizaitashaxing/,欢迎收藏本书
(快捷键:←)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
新书推荐: 重返十九岁倾世皇妃农家新庄园重生山花烂漫复转军神超级饭店风雷破光芒神决宇宙农民重生之娱乐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