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节 酒吧纪事

　　十多年后，我还清晰的记得，当年在我们自己的酒吧里，就在最里面那个灯光昏暗的包间内，王小强和我，曾经那么热切的向往着未来。幻想着有一天，我们的酒吧会开遍中国的每一个城市。在我们功成名就之后，我们会拿着我们所有的财富，跑到西班牙的某个小镇上，或者法国南部的某个城市，仍旧在红尘万丈之中，开一个小小的酒吧。在那里，我们仍旧会象今天这样，过平静智慧的生活，有激扬的思想和美丽的女人为伴。年轻时候的梦想啊，在后来回忆起来的时候，难免显得幼稚而生硬，与铁一样的现实格格不入。但我总是怀念当时在黑暗之中，我们眼睛里闪烁着的光。那究竟是单纯赤诚的情怀，还是生命意识未唤醒之时的懵懂无知，直到现在，我依旧很难给出一个答案。那究竟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还是一段被错过被浪费掉的大好青春，到现在，每次在黑夜暗自追思，我就禁不住隐隐心痛。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不是吗？96年是个什么样子，我都恍惚了。时间仅仅过去了10年，但是一切居然变得如此遥远。所发生过的被这正发生的，毫不留情的推入不可见底的深渊，从此了无消息。就象一只小狗曾经满怀爱意啃过的骨头，现在早就被岁月掩埋，风化，如同从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没有丝毫的痕迹。去年回到A州的时候，坐车经过我们曾经开酒吧的那个店面。那里现在变成了一个饭馆，人来人往，生意很红火的样子。旁边的药店又重新装修过了，看起来比以前还要阔气。我们的酒吧呢，到哪里去了。我疑惑着。我甚至无法说服自己，曾经我们的酒吧，那个寄托着我们许多青春情怀的酒吧，在这里存在过。我甚至开始想，如果还要我在这个城市里生活，如果上天还能够把这个店面给我，那么我也一定会开个饭菜可口的饭馆，或者是暗藏娼妓的酒吧。但绝对不是当年我们所开过的那个酒吧。

　　那个酒吧对于当年的我们来说，似乎不仅仅是一个企图赚钱的手段，或者寻求创业的契机。那个酒吧还饱含了我们对于世界的信心，对于思想的*，对于现实的改造之心。想起来，那是一个多么美妙的构思，美妙的都与真实的生活格格不入了。美妙的连我们自己都不清楚这个酒吧究竟是干什么的了。

　　其实当时就在我和王小强坐在酒吧里，点着香烟，喝着啤酒，满怀豪情的憧憬我们无限美好未来的时候，我们的酒吧已经快倒闭了。我们的心中其实对于这个结局也有察觉，但是既然在做梦，不如就将这个美梦做完吧。真有点自欺欺人的意味。酒吧当时几乎没有人光顾了，就是到周末的黄金夜晚，里面的客人也不比服务员多几个。我们好像终于明白了一点什么。酒吧就是一个喝酒的地方，是*客人休闲需求的地方，而不是一个接受教育的地方。没有人会喜欢到一个门前挂着“请讲英语，请勿抽烟”的酒吧里来度过他们难得的夜晚。他们白天里已经为领导为生计为学习受够了苦头。夜晚是他们唯一自己作主的时间，他们那会再来主动受人的约束。我们隐约的觉得酒吧已经奄奄一息了，可是我们又苦于没有丝毫的办法，改变这一切。幸而我们还年轻，我们尽管还没有有意识的圆滑和逃避，但是实际上我们已经做到了一点。在那个时候，我们就算面临着最不好的结果，也还是笑着接受这一切。既然失败无可挽回，不如歌唱着迎接无法回避的死亡。既然无法更改事情的局面，不如更改我们的态度。还或许，这看似潇洒的态度后面，就显示了我们的无力，我们的懦弱，我们好大喜功外强中干，经不起一点点推敲的虚弱青春。

　　当时负责料理酒吧的小高，我儿时的好朋友，一语道破了我们所有面临的真实情况。他那么现实而又诚恳的对我说，仿佛要把从梦中惊醒：“不要再做你的大头梦了，也不要再辞不达意的瞎扯你们的理想，或者什么更加狗屁的东西了。一天一百多块的开销，却毫无进项，这个该死的酒吧马上就要完蛋了。我知道酒吧已经把你们的所有精力和信心都磨完了，也把我的耐心磨完了。赶快收拾掉这个烂摊子，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小高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也见识过这个世界的一些样子。最重要的是，他了解我。我最早的时候还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其实在他试图将我从盲目的热情和不愿意面对现实的情况中拉出来的时候，我还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反感。你的困境与你愚蠢的处理方式一览无余的展现在另一个人面前的时候，你多少会有些尴尬。虽然我当时还是很偏执的跟他辩论，其实我的心是虚的。我也模糊的感觉到了，我们的酒吧就要完蛋了。可是尽管我心里明白，我却始终没有跟王小强和*提起过我的真实感觉。

　　前前后后，酒吧一共维持了半年的样子。说起怎么就想起开一个英语酒吧来，也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那是上研究生一年级的时候，我有一天就在背GRE单词的时候，忽然看到了那么多的中文书，放在我的书架上已经许久了。就因为不敢浪费丝毫的时间在这些东西上，怕耽误了学习英语的功夫，而导致将来去不了那个彼岸幸福自由的王国，这些书已经积起了厚厚的尘土。那种情感是很暧昧的，为了一个模糊的灿烂未来，而把现在的一切生活都做了相应的改变。甚至连看一本中文书都觉得是有罪了。于是那天我忽然下了一个决定，我决定从此我再也不要和大家一样的生活了。总是为了证明什么给人看，而把美好的现在，活生生的现在都给放弃了。把一切的奖赏都留给未来是叫人不踏实的，于是我就在那一天扔掉了所有的英语学习资料。我决定从此要在中国好好的生活下去。

　　于是便有了大量的业余时间。其实中国的研究生教育已经走上末路了。大多的研究生究竟在干些什么呢？可能他们自己最清楚，除了那些一门心思学英语出国的人没有在浪费时间（也很难说），其他的人都在忙碌什么呢？写论文也无非是图个正常的毕业，给自己的老板交个差。成天在宿舍里上网，看流行的电视剧，或者找个女朋友提前过起安逸的幸福生活，还有什么呢？有人把研究生叫做“烟酒生”也一点不过分，有几个真正想着要搞出一点名堂来，写出一点对于社会生产力有真正推动的文章来呢？

　　当时就在这充裕的时间里，想着究竟要干些什么事情，作为对自己的一个历练，或者说不定就成为自己的事业已不一定呢。经常在闲暇的时间和朋友*，王小强去外面喝啤酒，海阔天空的聊。谈论理想，谈论琐碎的小事，谈论究竟我们能否干点什么事情，而不是这样闲待着。对于一些或许没有真才实学却以为颇有才华的年轻人来说，闲呆着或许就是最令人尴尬的事情了。总的干点什么，这或许是青春时候最显著的特征。而不知道事情怎么干，或者没有把一件事情充满耐心的干完，干出一个好的结果来，却似乎是青春的另外一个致命伤。

　　那一段时间内，我和王小强很爱去各大院校的英语角。其实现在再回忆起来，我也说不清那时候，究竟有没有猎艳的企图。过去的事情总是在回忆中给扭曲和再造了。可是我们两人当时的确没有女朋友，也很是对英语口语很感兴趣。王小强是已经上班的人了，我的高中同学，也是同一个班同一个宿舍的，关系非常的要好。他在民航上班，接触老外的机会比较多一些，也在竭力的想进一步的提高自己的英语水平。而我呢，既然不考GRE了，但是还不甘心把英语就从此放下。已经被迫着学这个东西好多年了，阅读的提高就算放弃了，总的在口语上有点突破吧。这个事情也很好玩。去英语角的人，大多是不熟识的人，一块在那胡乱的谈论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也挺有意思。

　　冬天来临的时候，英语角就没那么好玩了。准确的讲，那个时候去英语角的人，真的是对意志力的一种考验。A州的冬天很冷，零下10多度的样子，大家就在严寒当中，从7点一直聊到深夜，有时候到了12点多，还有那么执着的人，在那一边打着哆嗦，一边冻得*发紫的在那讲英语。当时我们就灵机一动，为什么不开一个专门说英语的酒吧呢？或许，生意会很好，我们会赚许多的钱，最其次，如果我们能够把酒吧维持在进出平衡的地步上，我们也有了一个据点，一个我们可以去玩的地方。多么好的设想，当时我们还不知道，我们的想法，不久之后，就会变成一堆泡沫，消失在阳光之下。

　　其实后来这个事情过去很久之后，我们才意识到，如果当时我们的目的更加明确一点，就是为了赚钱这么一个简单的目的，或许，我们就会成功。当2005年的时候，满大街的网吧还是生意红火，不断改进的时候，我们才意识到，如果当初我们就开一个网吧，我们可能今天都发财了。可是现在才清晰的明白，才把当年的心情理顺。当初我们就不是为了赚钱，或者说不是那么明确的意识到，开酒吧就和做任何一种生意一样，就是为了赚钱。想起来都要笑出来了。我们当时开那个奇怪的酒吧，究竟是为了什么呢？难道就仅仅为了一个绯色的梦。一个和懵懂的青春纠缠在一起的无知的*。

　　酒吧从策划到开张，花去的时间几乎不到一个月。有一次在广场东口的一个酒吧里喝酒，我和王小强忽然就有了自己开酒吧的想法，然后我们就决定要开这个酒吧了。再一次吃饭的时候，我们便喊来了*，也是我们高中同班同宿舍的好朋友。我们简单的讲述了我们的打算，*以他一如既往的风格，既没有表示出特别的惊奇，也没有表示出特别的激动，只是轻轻的说了一句：“如果你们觉得可以，就办吧。钱我可以支持一部分，只是我工作上的事情比较多，可能不会有时间来具体的料理酒吧的事情。”

　　酒吧的事，就这样马上启动起来了。三人合资，具体的*作由我和王小强负责。那次从火锅店里出来，已经晚上九点多了。我和小王就满大街的转悠，尤其是在A州大学的附近仔细的搜寻，期望寻出一个合适的店面来，好让我们的酒吧尽快的开张，使我们那也并不确切的梦想得以高飞。

　　一个事情可能最难的就是下决断，一旦决断下了，投入到实践中去反倒很容易。其实当时我们的理解也仅仅停留在这一个层次，我们还没有预料到，要把一个事情顺利的进展下去，才是真正的艰难任务。

　　老天作美，就在我们寻找一个稍微接近大学的店面的时候，位于学校家属院后门的一个饭馆倒闭了。我们看见了店面出租的布告，我们的心情无以形容。我们迅速的就找到了那个店面的业主。讲述了我们的想法之后，那个胖胖的中年人，也是对我们的计划表示出了巨大的兴趣，并且给予了莫大的鼓励。这使得我们的心情愈加的兴奋起来。从商谈到正式的签订合同，总共花了两天的功夫。在那个将近一百平方的房子终于属于我们之后，我们马上就开始了装修和开业等等一系列的准备。

　　那个房间有一个50平方的大厅，大厅的右面有一个小门，进去之后，又有三个套间，外加一个卫生间。这样的结构简直就是为开酒吧而天然设计的。我们自然把里面的三个房间做成了包间。不过之后的许多日子里，那最里面的包间并没有为我们的收入增加起多么大的用处，反倒为我们各自的享乐提供了无限大的方便。

　　我们还在大厅的左面，分割出一块20平方的面积，搭起了一个小小的舞台。琢磨着将来请乐队，或者举行一些英语演讲的时候，有一个比较正式的场面。音响设备我们就象超级市场里的安排一般，在天花板上，均匀的分布了许多的小音响，让每一个角落里的客人，可以听到一样效果的，淡淡的音乐。进门后面对的正前方，就是我们的吧台。我们已经在附近的大学里张贴了许多精心设计的海报，一个是提前宣传我们的酒吧，不过更主要的是招聘一些外语系的漂亮妹妹，来我们的酒吧工作。就在客人一进门的时候，给他中一个愉悦的印象。

　　大约花了三天的时间吧，一切准备就绪，虽然是粗糙些，还有许多我们不曾想到的事情，可是我们的酒吧总算是正式开张了。

　　酒吧开张的时间是12月1号，当时的天气已经很冷了。最开始的一段时间，生意虽然不像我们估计的那么乐观，可是还是给了我们莫大的信心。我们在那段日子里，也不断的去各大院校的英语角发传单，作宣传，告知他们有这样一个酒吧，在冬天里，你可以用很低廉的价钱，获得一杯暖暖的茶水。你不仅仅不用在无比严寒的室外说英语了，你还可以更方便的发现更多志同道合的人，和你一起。就在一个非常温暖舒适的环境下，说英语，聊天。而且这个时间可以不一定是星期六的某个固定时间，你可以随时的到这个酒吧里来讲英语，只要你愿意。就算客人不多的时候，我们年轻美丽的服务员也是不会让你失望的口语高手。

　　我们的宣传究竟有没有打动我们的潜在的客人，但是的确打动了我们自己。就在不久之后酒吧不得已要倒闭的时候，我们看到当年我们的宣传单的时候，还在为此想法激动不已。我们就在纳闷着，究竟为什么，因为什么的理由，那些喜欢说英语的人不天天来我们这里呢？我们实在是找不到原因，在这样一个集猎艳，练习口语，交友，休闲，喝酒取乐的地方，为什么那些人不来呢？

　　最早到酒吧来的还是老朋友。在酒吧刚开始的三天，我们做了一次酒水打折扣的活动。我们所有为客人提供的英语书籍都是崭新的，提供给他们的座位是舒适的。第一个周末来临的时候，我从家里吃完饭，骑车到了酒吧。其实还没有走进去，我就看见了门口停放着的那么密密麻麻的自行车，看见了半透明的玻璃门中闪烁的人影，听见了那么嘈杂的人声。就是一个热闹非凡的样子。走进去，许多人随意的坐在酒吧的四处，有的人还没有座位，就站着，走动着，随意的和周围的人说话。里面灯光闪烁，墙壁四面上挂着的，是我们精心挑选的世界名画，灯光人影的映照下，一切，就是那么和谐，就是象一个真正的酒吧，我们所预料中的酒吧，甚至比我们所原先预料的还要好。

　　可是除了周末的日子，那一周一次令我们激动不已的时刻，平常的日子里，酒吧的生意还是显得很冷落。也许人们只是习惯在周末来这样的英语酒吧里坐吧。也许那些说英语的人们还是在心理上依赖着学校英语角的习惯，觉得说英语的时间，应该只是每周一次吧。几周过后，我们大体算了一下帐目，还是亏损不少。平日里的冷淡生意和周末的红火生意一抵消，我们每天还是有几十块的亏损。

　　这时候我们还是乐观的。我们相信，任何生意都是熬出来的。相信在知道这个酒吧的人越来越多之后，在我们继续的改善服务和扩大宣传之后，终归生意会好起来的。于是我们进一步的和广播电台联系，希望在上面作些广告。还筹划着做一些活动，什么演讲比赛之类的，扩大我们的知名度和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