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 潮（8）

　　他再也无法安然入眠。

　　许多个深夜，蓝瞳总是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捏着钢笔，不由自己地想起那个背影，却是无从下笔。

　　母亲每晚总是很晚才从花室回来。花店生意每况愈下，为了培育出更好、更鲜美的花朵，她总是在温室内熬到很晚。昔日的繁华已去，旧梦新惆，借着岁月的刻刀，在她光洁的面颊上刻出残酷的皱纹。

　　纵使再过疲惫，她也会在入睡前，到蓝瞳的房间留下两句温暖的叮嘱。

　　看到蓝瞳握笔沉思的样子，她总是不由得伸出掌心，摩挲着他的头发，喃喃低语。

　　“天宇，你看我们的孩子，握笔的姿势，皱眉沉思的样子，和你如此相似。”

　　他亲眼目睹了母亲的美丽，被时光一寸寸吞噬的过程。

　　他爱自己的母亲，胜过天下所有的女人。她为自己所付出的一切，他时时都铭刻在心。

　　他一点也不怪罪父亲的离开，那并非父亲所愿，亦是无力的事。只是可惜了母亲，却要在父亲离开后，背井离乡，孑身立所于陌生的城市，为的是将自己抚养成人。

　　母亲告诉了他所有，没有丝毫保留，上海的老式弄堂，仁和巷的门牌号，甚至母亲离开小巷前一日，在奶奶家门口手植的那株小桃树。

　　透过母亲娓娓到来的记忆，蓝瞳对那个遥远的北方城市格外熟悉，似乎他一直未曾离开。

　　隐隐之中，他总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依然会回到那里。

　　从母亲遥远而低迷的回忆中，他能够清晰地看到仁和巷一砖一瓦上的纹路，纠结蔓延的藤萝四季颜色变幻，纵横交织的街道在哪个拐角急转，老洋房顶钟表指针的颜色，最出名电影院的位置，最地道的风味小吃店……

　　全然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将生活和情感付之于文字。似乎是弥补语言上的缺陷，蓝瞳的文字驾驶能力，总是令人称奇。平淡的文字深处，总是渗透出一股强大的张力，如同一张扑面而来的网，轻易地便将你俘获。

　　然而，他丝毫不在意别人如何看待他的文字，在他看来，那不过是属于自己的，和吃饭、睡觉一样的生活方式，或者叫习惯。

　　他的文字，总是被校文学社刊载，偶尔的还会出现在小城的报纸上。但是，作者署名中却鲜有蓝瞳。他写过字的笔记本，总是被人翻的破旧卷折，更有甚者，直接将文字偷偷撕走。

　　而他对一切孰视无睹，仿佛他们掠去的，并非他的。

　　他所在意的，惟有言语沟通的缺憾。他的沉默总是出乎意料，甚直在课堂上被提问时，也是冷然不语。

　　他并非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不明如何说出。比如，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身影。

　　他想摆脱掉那个背影的囚禁。

　　那个无处不在的背影，自那面相见之后，便将他生生擒获。

　　不管是在课堂的悕恍中，课间的惺忪里，还是午夜沉沉的睡梦深处，它总似一团穿不破的暖雾，令他呼吸困难。

　　屡次想走到王慧佳座前，向她问起那天的事。他想要目睹那女生的正面，解他心头那股难耐的撩痒。

　　然而，他总是无法迈出近在咫尺的几步。胸口如同笼上一团浓雾，行将张口之时，便堵在嗓眼不能发声。

　　心火燎燎的他，为了能够再次看到那个背影，却苦于无法张口讯问，只好偷偷的跟踪王慧佳。

　　“你已经跟踪我一星期了，到底有什么事？”

　　绿灯亮起，王慧佳推着车子，驻步不前。她突然回头，对着不远处，推车怔怔而立的蓝瞳说。

　　蓝瞳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慌张，他调头欲去，却被骑上前来的王慧佳堵住了车把。

　　“你想……怎样？”

　　他张口结舌，低头躲过王慧佳逼来的目光。

　　“这句话，好像是我问你耶！”

　　王慧佳得理不饶人，紧盯蓝瞳因窘迫而促狭红烫的面颊。

　　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头扶着车把，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

　　僵持的局面持续了近五分钟，引的过往路人纷纷侧目。

　　最终先松下阵来的还是王慧佳，她转身推起自行车，再次走到红绿灯前。

　　红灯亮起。川流不息的街道，往来穿梭的车辆和行人，恍的眼睛酸楚。

　　王慧佳回头，看到蓝同依然站在原地。

　　“喂！你不要再跟我了，好吗？”

　　她的声音突然温柔下来，脸颊上挂起一丝笑容。蓝瞳沉默不语。

　　“……5，4，3，2，1。”

　　黄灯闪烁，绿灯开始亮起。

　　王慧佳握紧自行车把，准备穿过斑马线。

　　“王慧佳！”

　　就在她将要迈出步子时，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他的声音不大，带着淡淡的沙哑，柔和却极具穿透力。

　　她转头的速度很快，双颊深处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绯红，转瞬即逝。

　　她感觉时间停止在那里，身后的人流向前冲出，将她淹没在一片车水马龙之中。

　　“什么事？”

　　声音细小到几乎连她自己都听不到，右手无意识的垂落下去，揉捏着白色的衣角。

　　漆黑的眼眸深处，生长出一团耀眼的光芒，零碎的头发软软地搭在额前，挺润的鼻尖在夕阳下晶莹亮澈，冷削的轮廓在慵懒的光线下柔和生辉……

　　“王慧佳……我……我想问下……”

　　在她将要消失在斑马线前，陡涨的勇气刹那间又落了下去。他的桑眼涌堵的厉害，气息阻隔在那里，断断续续的。

　　“嗯……”

　　王慧佳转过脸，微低下颌，夕阳刚好从前方摇落下来，鼻尖两颗褐色的雀斑，在夕阳下却是分外迷人。其实，她的心跳的厉害，“扑通——扑通——”的，唯恐连他也听到。

　　语言总是消失在张口的瞬间。蓝瞳的双手紧抓车把，一次次地低头，又一次次地抬头，脖子上如坠重物，嘴巴干的厉害。

　　“王慧佳！”

　　他的手已经快将橡皮车把抓出掌印。他终于鼓起一口气，将声音迅速提高。

　　王慧佳有些慌乱的转回头，眼睛深处流淌出一丝恐涩。

　　“能告诉我那天和你聊天的女生名字吗？”

　　他终于一口气说了出来，压抑在心头许久的阴云顿时散尽，呼入一口新鲜空气，只觉心神气爽。

　　王慧佳呆立在那里，橘黄色的天光刹那间黯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