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 潮（6）

　　她抱着孩子离开了那座北方城市，在中原南部一个小城停留下来。

　　她的离开，一度成为仁和巷游首穿尾的新闻焦点。

　　时光嗤嗤地飞淌流逝，记忆日日地模糊见淡。

　　许久之后的仁和巷，终于在岁月的岸畔，将她无声的搁浅。没有人再记得蓝家的媳妇，她的名字，她的相貌，关于她的流言……就像她从未到来过一样。

　　惟有日渐西暮的蓝老太太，日日倚在磨光的木门框上，想着英年早逝的儿子和几面微缘的孙子，兀自神伤。

　　孩子的降生，始终是缠绕于她心头的谜团，久久地化解不开，惟恐要带它一并入土。

　　他的降生，和蓝天宇的棺木入土，相差不过半小时。

　　似是冥冥注定，从他的灵魂中，抽离出一根隐形的细线，穿越两界，与他相连。

　　她本以为坟台前，面色苍白憔枯的媳妇，是上神对她灵夜不尽忠效的惩罚，未想那竟是分娩前的疼痛所致。

　　她的毅力如此坚强，直直地盯着丈夫的棺木，直到棺角被最后一掊黄土掩盖，才眼前瞬时漆黑一片，晕倒在坟前。

　　孩子出生在送往医院的路上，差一点就无法保全性命。

　　这个可恶的女人，不仅害死了自己的儿子，还差点断送了孙子。

　　蓝老太太对她的厌恶雪上加霜，若非为了孙子，她绝计不会去医院照看她。

　　其实，孩子比预算的产期提前一月，能够保全已是神名相护，任她自是无法预料，却又要遭受婆婆更深的误会。

　　让蓝天宇乘机赴家的确是她的主意，那是因为，第二天是蓝老太太的生日，她想和蓝天宇一起，给婆婆准备份意外的惊喜。

　　然而，事事难料，母亲的生日竟成儿子的祭日。

　　想到丈夫的罹难，她一边陷入深深的自责，一边悲痛的心如刀绞。

　　她宁愿被误解，也不愿告诉婆婆真相，她宁愿独自忏悔，也不愿牵悔年迈的婆婆。

　　她会每年带着孩子，来到他的坟头，为他送一束戴安娜，就像曾经他知道自己喜欢，然后在花店打了半月工换回一样。

　　她会年年在他们相遇的那个日子到来，带着自己手植的戴安娜，带着他们的孩子。不管她在山南海北，还是在天涯海角。

　　那是她对他的爱，永生的承诺。

　　她在小城开了家花店，挺小的门面，里面摆的全是自己栽培的鲜花。

　　小城里无人不知天宇花店，尽管它偏僻的不可思议，人们往往要费尽周折，七拐八转才能在一条僻巷尽头找到。

　　人们都说，天宇花店有两宝：一是美丽动人，聪慧端淑的老板娘；一是老板娘亲手培育的颜色纯正，香气馥郁的纯种鲜花。

　　没有人知道花店名字的由来，正如花店于哪一天在小城登陆一样神秘。对于人们的疑问，她总是报以微笑，默不作答。

　　她从未向人透露来自何方，为何要选择在小城落脚。在人们看来，聪慧明丽的她，身上隐隐透露出的，是一种超脱小城女人的气质，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花店的生意甚是红火，不管旺季还是淡季，往往都需提前预定，才能拿到称心的鲜花。倘若碰上情人节、七夕节之类的节日，即便去排队预定，也未尝能买到。直到后来，在小城中，但凡是天宇的鲜花，没有几个女子可以拒绝。

　　小城中，惟有她培育的鲜花有这般魔力，即便不爱其人，却无法不爱其花。

　　她满足于小店的经营，屡次回避其他店铺的加盟，甚至有些开出的条件足以令她安度余生。她只求平平淡淡的生活，安安稳稳地经营花店，多抽出时间照顾孩子，除此别无它求。

　　每日，她上午十点才开门，下午两点便关门。但是，这对花店的生意并没有丝毫影响，前来买花的人依然络绎不绝。她的花总是供不应求，免不了一部分人空手而归，然而，从他们的神情中，你看不到丝毫失望，能够一睹老板娘的风采，他们已然知足。

　　这些，她自然可以别人的口中听闻。对于这些善良仁厚的人们，她总是报以亲切的笑容。纵使店前的队伍排的再长，她也是一副和气迷人的笑脸，真心感激的。

　　孩子在她的精心呵护下，长的可爱而迷人。一双圆滴滴的大眼睛，粉嘟嘟的脸蛋，光滑细腻的肌肤，亮实密质的头发。街头巷尾的邻里，个个抱起来，都乐呵呵的不忍放下。

　　她的笑容，伴随着孩子的生长，开满了生命的每个角落。

　　那段刻骨铭心的疼痛，似乎因着孩子的健康成长，一点点地隐去在一个未知的角落，那块切肤之痛的伤疤，也渐渐的能够一寸寸地暴露在阳光下。

　　幸福的轮廓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她的梦想原本就很平淡，倘若时光一直这样延续下午，直到孩子长大成人，那样她就可以撒手而去，奔赴天堂陪伴蓝天宇，不让他在那孤独终年。

　　然而，噩梦总是猝不及防的降临。

　　突如其来的怪病，将她视作心肝的孩子，摧残的奄奄一息。

　　她耗尽资财，也不能诊出病因；求尽医生，也无法得到救治。除了摇头，他们终是无能为力。

　　她的眼泪流干了，她的嗓音沙哑了，她的身体虚弱了，她的身体坍塌了。

　　她宁愿患上怪病的是自己，即便再过疼痛煎熬，也不愿累及带给她希望和幸福的孩子。她可以死去，即便没有她的照看，留下的资产也足以维持到他长大自立。然而，孩子是他和蓝天宇的希望，倘若出点差错，纵使自己到了天堂，也没有颜面向蓝天宇交代。

　　走投无路的她，不愿放过任何一丝前方的光亮。

　　当她听到人们说，城东有个巫麽，专治各类怪病，法到病除……即便心中有万般不信，眼眸深处依然闪烁出希望的光芒。

　　那时的她，已经无路可走，任何一根漂浮的水藻，哪怕只有半根，都会引燃内心熊熊的求生的烈焰。

　　那样行将溺亡在时光洪荒中的记忆，她永生永世也无法遗忘。

　　但凡你有过，自然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