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 潮（5）

　　“对不起，大姐，我们实在不知道他患的什么病！”

　　“不好意思，大姐，他的病我们无能为力！”

　　“大姐，我们已经尽力了!”

　　……

　　她走遍全城大大小小的医院，而医生的回答，都如在她的心脏深处揉入一把碎玻璃。她的心碎了又缝，缝了又碎，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在那片漆黑的心室内，森然拔节。

　　以泪洗面的日子，直至最后，干涩的眼底，群蚁噬咬般的痛痒不止。

　　牙齿将嘴唇咬的苍白，漆黑的鬓角灼出丝丝斑白，混沌的大脑因为过度悲伤而恍惚……但是，当她的指尖从孩子光洁的额头滑至鼻翼，理智便会告诉她绝对不能够放弃，哪怕舍弃自己的生命，也要将他从疾病中挽救回来。

　　然而，那是疾病吗？

　　所有的医院都无法诊断病因，对于危在旦夕的孩子爱莫能助。

　　所有的绿灯，在她眼前瞬间熄灭，一盏盏燃起的希望，化作忧伤湮灭在漆黑的街头。

　　从不听天由命的她，开始变的宿命而惶恐。原本微薄的工资除了给孩子看病，已经所剩无几，但为了能把孩子从魔鬼手中救出，她宁可冒着挨饿的窘迫，也要日日去城西的寺院捐香表钱。

　　她抱着他在神龛前，虔诚地跪拜；她往功德箱内塞了一把又一把毛票；她给孩子佩戴一个个开光的护身符……但是这些，都无法使神灵赐福。

　　孩子的面色，一日不如一日，昏迷的时间，一日长过一日，到后来病入膏肓，便是整日的阴烧昏迷。

　　他一遍遍地摩挲着孩子气若游丝的面颊。浓密的眉毛，薄皙的嘴唇，挺拔的鼻梁……他的一切，都像极了年轻时的他。

　　她怎能不记得他呢？纵使阴阳相隔，岁月蹉跎，她也无法将他从脑海中抹去，即便是模糊也好。

　　“蓝天宇，你好狠心，忍心就这样丢下我们娘两个！

　　蓝天宇，你好狠心……”

　　那一夜，她在灵柩前没有落下一滴泪，瞪着空洞的眼睛，望着灵堂外黑涔涔的夜幕，一遍遍地哀斥着。

　　得知噩耗那一刻，她的心都要被掏空了，眼前顿时陷入一片漆黑。若非腹中将产的孩子，她定要随他而去，化作比翼鸟。

　　无情的空难，将蓝天宇从她和将要将要出生的孩子身边硬生生地拽走。

　　大恸无泪。

　　她一直不明，自己当时为何没有落下一滴泪，纵使再过刚强，那样揪心的疼痛，总也会使人泪湿满襟。而她，在面对挚爱丧生的残酷事实前，纵使披麻戴孝、悲痛欲绝，却不能为他挥泪而别。

　　那一夜，在所有人眼中，她都是最值得同情和安慰的。然而，她在灵柩前的无动于衷，却让他们在感到诧异的同时，也在一旁无奈的摇头叹息。在他们看来，一个女人定要抱着十二分决绝的心，伏在丈夫的棺木上嚎啕大哭，任凭外人百般劝说也不停息才对。

　　而她，却令他们深深地失望了，首当其冲的便是婆婆。

　　自棺木落土的那一刻，婆婆便对她冷眼相向。她实在想不出，那夜儿子的离去，却无法令儿媳流泪的原因，她实在无法不去相信街头巷陌的风言风语，她实在对原本贤淑的儿媳失望厌恶到了极点。

　　“幸亏天宇平时还待她那么好，唉……”

　　每条小巷总会有一些这样的长舌妇，对别人的家事说长道短、指指点点。

　　“昨天，蓝家媳妇又找个了相好的，孩子都那么大了还……”

　　有时，几个人聚在水池前淘菜，话说一半，抬头关水龙头时，便会看到蓝老太太一脸铁青的脸。

　　“唉呀，蓝婶，您老人家出来了，来来来，您来这地儿洗，那里滑！”

　　女人随机应变的功夫，的确称得上非凡，表情的剧变和语锋的急转，不做演员委实可惜。

　　蓝老太太也只能打掉牙往肚里磕，干瞪眼没办法，只好拿手里的淘菜盆出气，将铝盆狠狠地扔在水池里，在沉闷而尖锐的钝响中，顺便剜一眼众人。

　　然而，女人们不觉丝毫愧怯，依然喧笑不止。

　　蓝天宇那笔不菲的保险金，她分文未留，悉数交给了婆婆。

　　丈夫意外丧生换来的钱，在她看来，是无法静心面对的，再加上婆婆对她似深如海的误解，令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坦然接受。

　　似乎是一条吐着火红芯子的毒蛇，虎视眈眈地盘踞在她面前，稍不留意就会进入她的身体，噬尽她的五脏六腑。

　　她可以忍受朴素简单的生活，即便拮据到每日要为柴米油盐操心，也无法容忍夜夜枕着焦忧入梦。内心的丰盛满足，远远超越物质的富裕充实。蓝天宇在时，家境优越的她这样认为；蓝天宇不在后，贫寒疾苦中的她亦然这样想。

　　她知道是时候离开蓝家了，不是为了自己，而是襁褓中的孩子。人言可畏的道理，她自然明白，她可以忍受一切流言秽语，对它们置若罔闻，但是年迈的婆婆不能，更重要的是刚出生的孩子，她不能让他在众人的毁谤中成长，她不要别人家的孩子对他指手画脚。

　　尽管她知道，自己这一走，会给众人留下更尖锐的话柄，但是，只要她觉得自己无愧无心，孩子能够无忧无虑地成长，一切已不重要。

　　众目睽睽之下，总有一些无辜者，被隐形的刀刃深深地划伤。善良的人们，却躲在另一个角落，煽风点火地讥笑着。

　　那一年，人们将同情化作嘲讽，没有人想起，也没有人在意。

　　小巷的名字叫仁和。仁慈的仁，和睦的和。

　　一个有雾的清晨，她抱着孩子，神情复杂地回望一眼幽深曲折的巷子，尔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仁和巷口。

　　襁褓里的孩子，在她迈出坚实步伐的那一刻，猝不及防地啼哭起来。

　　她低头拍抚孩子，眼泪却在低头的瞬间，陡然坠落如线。

　　婉秋，这是北方的秋日。小巷里落满了橙黄色的叶子，黄澄澄、金灿灿的。

　　此时，我坐在阁楼的阳台上，在膝头铺一叠清香扑鼻的信纸，为你写下这些文字。

　　小巷的黄昏总是格外迷人。纵横交错的小巷上空，天空被分割成一条条澄碧的丝带。焉红的夕阳，安祥地拥罩着小巷，如母亲轻抚着恬睡的婴儿。橙黄的梧桐树叶，在夕阳的掩映下，纠结的脉络根根毕现。我的白鸽，总是在此时出笼，将湛蓝的天空印满悠长的哨音。

　　婉秋，我总是在摇落的夕阳中，骑着那辆被我擦的锃亮的“凤凰”，穿过一条又一条小巷。每次触摸到藤葛拂拂的墙壁，便会想起与你在弄堂相遇的日子，然后，一晃才发现，已是傍晚的席席凉风。

　　我在小巷角落的砖红色墙壁上，用钥匙写满了你的名字，那是我们的世界，无人可以干扰。我将思念的种子，撒在那个暗角，它们汹涌澎湃的生长，伴随着令人兴奋的拔节声，穿破空气的束缚，缀满婀娜迷人的花朵。

　　婉秋，你知道，有一天它们定会开出丰硕的果实，等你那双纤纤的双手前来采摘。

　　……

　　日暮四合的小巷里，巴掌大的落叶，在车轮的碾辗中，发出缓慢而清脆的声音，似是告别天空的祭奠。

　　婉秋，很多时候，不管是漆黑的夜晚，还是熹微的白昼，我都会梦到自己生长出一双无形的翅膀，飘浮在天空中，俯瞰星罗万象的小巷，期望在某个时刻，发现你娇小的身影。

　　而那时的惊喜，该是上帝对我今生最好的馈赠，令我生生不息的感念。

　　……

　　婉秋，我会在每个黄昏，将你的名字在心中默念上千百次；

　　婉秋，我会在阁楼顶层，日日为你弹唱最美妙动听的情歌；

　　婉秋，我会在这里等你，等你来陪我看尽小巷的风景流转。

　　那般甜蜜温馨的信，他一直写了两年。每个周日的清晨，“小白”便会如约落到她的窗沿，扑楞楞地拍打着窗子。

　　睡梦惺忪的她，看到窗前的白鸽，即便再阴霾的日子，潮湿的心也会瞬时神清气爽。

　　那是她每周最幸福的时刻，品读他一行行手写的，隽永温情的文字，心头的缠mian悱恻，如同一块融融欲滴的蜂蜜，甜到了舌根，甜透了周身的每一寸神经。

　　如她那般冷若冰霜、傲然绝尘的女子，在那般真挚甜蜜的攻势下，终究还是束手相随。

　　她不是房东家的女儿，他也不是流浪在外的房客。这不是言情剧，不会有那么有利的场合让他们邂逅。

　　他对她一见钟情，唯有这个经得起时间的推敲。

　　那日的外滩，人潮涌动，茫茫人海中，只一眼，便将她铭记。他在旅馆里，偷偷地撕下那日的日历，藏在背包的最里面。他清晰地记得那日邂逅时，从和平饭店门口往北走了多少步，阳光从纪念碑的哪个角度落下，她的衣服和发带的颜色……

　　他紧紧地跟随她，着魔般地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和弄堂，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家门口。

　　那段流浪生活，是他流浪生涯中，最为焦灼难耐的一段，也是最后的一段。

　　血气方刚的他，不可自拔的喜欢上了诗歌，然后为了那个遥远的梦想，背井离乡、跋涉天涯。

　　后来，每次和她谈起那段流浪诗人的生活，最大的收获，便是和她相遇。

　　他说。冥冥注定的，让他遇见她。那么多地方，那么多人，唯有她。

　　对此，她亦深信。

　　她无法忘记，他在弄堂口守了多少个黄昏，只为见到她；为了知道她的名字，他偷听街邻的谈话，甚至还被当作小偷被居委会抓起来；为了能和他说上一句话，他费劲了多少周折和白眼……

　　而他，原本是一个沉默内敛的人，却在彼时那般疯狂。

　　纵使她可以无视千百男人的献媚，又教她怎能动恻隐之心。

　　然而，这个忧郁的男人，却是一口蔚蓝的湖泊，陷进去容易，拔出来却不易。

　　终于，在一个橘红的黄昏，她从弄堂口泠然地走出，身后是母亲的摔打声和咒骂声，只身一人来到了千里之外仁和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