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弄 「拾贰」世人有眼应未见
盛京志 | 作者:金灰 | 更新时间:2017-05-07 20:0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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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哥儿咀嚼着这句话,半寐在裘婶身边,渐渐的听到裘婶在轻轻哼着一支小曲,调子哀婉,依稀听到这样两句,「……去年花已老,今年月还圆……」灰哥儿疑心听岔了,兴或那只是自己心里头的悲哀;便一翻身半跪坐在裘婶身边,嬉笑着又故作出苦恼的脸来哀求道,「好婶婶,慢点至耐定要唱来教倪。」裘婶见他醒了,便不再唱,只是道,「哪有大少爷家学介样的曲子,也不怕被人来听笑话嚜。」
灰哥儿扯着她的裙角在那里瞎缠,但手里头是有分寸的。他使着轻柔的巧劲,绝不会一不小心扯烂了裘婶的破衣衫,也不会让裘婶对他的言行熟视无睹。尽管裘婶的旧衫子几乎是一扯便坏的。他柔着语调说,「再唱至一遍嚜,倪自己学至记哉,哪能算是裘婶教的嚜?」一会又装作指天起誓的样子,一会又哀切得仿佛没了这曲子便不能成活了。
裘婶磨他不过,只推托在鲍老爷的头上,道「耐看这时辰,还躲在此里消磨,等歇被鲍老爷撞见至,又得怪倪读书勿曾上心。」灰哥儿被她说着,只在心里想,「倘若师父还要管倪,倪心里倒也是情愿;只俚已经勿要至倪?,倒要将倪送至北面。」他心里的不平,到了嘴巴边,却只是淡淡的回答道,「今朝,勿练哉。」
裘婶点了点头。灰哥儿这孩子她见着长大,远要比一般的小孩来的茁壮。若说天天那般许久全用来读书,那都是小鬼头拿来唬人的鬼话。她心里知道他必然是习过武艺的,习过武艺的人身子骨正是这样的,她见过。但也绝对无心去点破他,毕竟满清的鞑子坐了江山,对南人私习武艺禁得很严。她天天坐在这墙下,有时候在心里揣测过这间大屋里的古怪,觉得他们多半该是忠于前朝的义士。
她摆出一脸不信,故意逗他,「也只是骗至耐婶婶的话。」她觉得敦促灰哥儿习武,也是一种职责所在。灰哥儿背对着落日,在晚霞的红晕下,像是躲在了阴影里,轮廓却被照得不再清晰。他开口道,「真的勿用练则。」竟然有几分沙哑,他顿了顿又道,「明朝就走哉。」然后换了一种哀哀戚戚的语调,倒像是故意。「勿晓得,还回得回来嚜。」这句显然是讲给自己听的。也知道他依旧是不死心,转着话来央她,「裘婶,教至倪罢。晓得至唱词,也了了个欠念。」半真半假。却也不知道哪句才是真正假的。「走至远哉?」她再多问一次,心里相信那多半是小孩扯谎。「北面。」
裘婶看了灰哥儿很久,才道,「耐春哥儿只讲是到城外头闯闯看看,一晃眼三年勿曾回来。」她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说着,「婶婶老至,再个三年……怕是等不到看耐回哉。」她心里知道灰哥儿这一次讲了实话,心里头直想把自己能的会的都给了他。「介曲调是婶婶年青的时候学则,也勿怕笑话,」她顿了顿,仰头往北边的街瞧去,房屋林立,最高的那幢张花结彩,在夜里头还会点起许多盏灯,是留莺阁。
「是在介幢楼里。」她道。灰哥儿抬头,吃了一惊;他记得这楼里头的小姐,同那小公子怀里的手帕。她却没看见,眼里头只有那高楼。看得灰哥儿一刹那真心以为,裘婶常年坐在这里做缝补,只是为了能抬头看到这楼的。她一心一意的望着留莺阁,脸上凭空出来了许多的光彩,又哪里似是余晖斜照的功劳?
「就像戏文里唱的,『钿头银篦击节碎、那个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那个秋、月、春风,等闲——度。』」裘婶轻轻唱将起来,她把「翻酒污」三字唱得铿锵、把「秋月春风」四个字拉得老长,在「闲」字处又抹了好几个弯才把那「闲」字吐了出来。唱完她怔了一怔,盯着留莺阁的高楼一阵介看,叹口气道,「年少风流好、风流事勿晓,还有风流人…」她说起「风流人」三个字的时候面庞柔和,含着风情,好像还在那种风流惬意的日子里,唇齿眉眼都是艳丽的。「昨日芙蓉花、今日断根草,以色事他人,勿得几日好。」她说得很慢,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了下来,「小大少爷,耐岁数小,明白勿了。」她越说越轻;晓得灰哥儿临走了,便讲起了另一桩事情。
「婶婶晓得,小大少爷耐是一副剔透心肠。」她自篮子里取出另一件还未补好的衣衫,飞针引线,缝了起来。似乎这样,便可躲开灰哥儿待会灼灼询问的眼光。她道「耐介一百文的铜钿,婶婶都替春哥儿还至在庙里介啘。」灰哥儿的眼瞳张了张,不知道怎么接口好,只唤了声,「婶婶……」她不接下去讲,好像要讲的已经讲完了,没瞧见灰哥儿的忐忑。她又轻轻哼唱起了那支曲子「『玉树**前,瑶草妆镜前。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莫教偏,和月和花,天教长少年。』」
灰哥儿觉得唱词同先前不一样了,却没再多问;他心里想的,不再是这曲子了。「耐勿再去看看至秀秀?」裘婶像是随口,问了一句。灰哥儿摇摇头,看了也不能怎样。他只想着裘婶说起那一百文钱,是想暗示或者明示些什么。他问,「婶婶,耐全晓得哉?」
裘婶笑了下,当他是在讲秀秀的事,便劝道,「嗳,小人家家的事体,耐实际是应该……」灰哥儿打断了她的话,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的眼,「婶婶。介天,耐是看见至倪的,是啘?」裘婶被他看得心毛,又见他不愿再提秀秀,也勉强不得,只按着他的心意答道,「……看是看见至啘。也就一眼,」这背影那么瘦小,那么轻快,还带点儿眼熟,「但是猜,哪会猜勿出。」
灰哥儿不信的看着她,想从她眼里多看出些什么。「『无钱休入众,遭难莫寻亲。』婶婶这世上早就勿有几个能说上个片语的人。也就小大少爷耐,还勿曾嫌弃。」裘婶只能说下去,她不知道小灰哥儿要的是哪一句,「后来至见着鲍老爷拿耐带进带出,才恍然耐那次来央倪补衣裳,应是同鲍老爷走散至哉,才会流落街头。起先至,倪还骇……骇介些个,都是些勿有见识的瞎猜。」灰哥儿看了她一会儿,心里道,「俚是怕倪的钱来得不清爽,弄得俚自己也勿清爽哉。可惜倪的铜钿本就是来的勿清爽的。」于是他对这姑苏,也倒不留恋了。
紫竹斋前,五更娑影月如钩。「师父。」灰哥儿「吱呀」推开书斋的竹门,垂手立在门外边。书斋内起着灯,还点着一小个围炉,拿酒在上头温着。遍寻别馆人未见,原来依旧是躲这里喝酒。「灰儿,」他浑噩间听到有人喊了声「师父」,回头看见门外模糊糊的立着个半黑的人影,他大声喝道,「进来。」边说边拿酒杯击着竹案,示意灰哥儿坐到对面喝酒。
「师父,」灰哥儿见他糊涂,提了嗓子又喊了一声。木清流又灌了一口酒,豪气而悲瑟的唱道,「尘生金尊酒如水。君今不念岁蹉跎,」灰哥儿知道师父是真醉了。他怔怔的盯着桌上另一只杯子,不知道木清流的意思。但案上另有一封刚漆好无多时的信,就搁在案边,上面既无台头,又无落款,有些蹊跷。
他很快把眼睛望向了别处,唯恐木清流现他注意此信,尽管木清流已经醉得,连人都很难认清了。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灰儿是来辞行的。」果然木清流没有太醉,他含混的答道,「明朝。」「是明朝。」灰哥儿答应,相见隔眼,一下已是分别。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头却油然难过。「一朝……」他觉得自己的居然有些哭腔,吞了吞口水,把那种腔调压了,道,「便走。」
木清流又断断的哼了几句,终于唱出了声,「此时不乐早休息」。忽想到下一句该是「女颜易老君如何」,却又突然不唱了,浑浑的念叨,「可怜我鲍、木清流一世,还有这么一个徒弟。」说罢纵声大笑。灰哥儿方才还满心的不舍,被他一笑,心倒冷了下来。「耐是有至个徒弟,胜倪千倍万倍。倪不过是耐花银钿买回来的,竟能够值得八十两雪花银。」他心里想着,不知道是不平,还是释然。「我不,」木清流笑得比哭还难听,竟而声音有些呜咽,「不得不,……你只有去,才是出路。」他感慨道,「你会懂的,究会懂的。」
灰哥儿静静的看着他眼泪流下来,心里头一片茫然。木清流伏在了案子上,似乎是也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师父,」灰哥儿拿话轻轻的试探着,他不自禁的往前走去,手指在那封信上边轻触。他继续说,「还记勿记得,介年,在醋坊桥上……真正巧,」一边飞快的把信拢进了袖口里,木清流毫无半点知觉。
他坐了起来,有点像是在笑,甚至有几分温存。「巧……真是巧。你,拿了那画……你怎么会,那画……」那张万年一般相若的脸,一下子涌出了喜怒哀。他拉着灰哥儿的领襟,突然很是兴奋,「你知道里边,是什么?」灰哥儿从他的语调里听出了热忱来。「酒是一样好东西,」他在心里记着。
见木清流还是灼灼热切的几乎把他隔着竹案扯起来,他只得说,「灰儿,勿曾……」他原是想说「勿曾知道」,又很快改口道,「灰儿想知道。」木清流颓然跌回椅子上,道「你没见到过。」他叹了口气,「也想不出来。」他扯着嗓子直笑,气喘吁吁,半是疯癫,「你不知道得。没、没有人知道。」
木清流小心翼翼的展开那幅画来,灰哥儿心里蓦然一惊。画一直都卷的齐整,搁在案上,自己却一叶障目,不曾瞧见。木清流打开画轴只是一瞬,但也足够灰哥儿看清,那正是当年自己想从他手上偷来的那幅。
「『美人舞如莲花旋,世人有眼应未见;慢脸娇娥纤复秾,轻罗金缕花葱茏。』」木清流小声念着画上的题词,声音因为颤抖而时断时续。灰哥儿刚要开口,他拿手指比在嘴上,悄声笑道,「嘘——莫惊了她。」有着说不出的柔情。
画里头是一个青年女子,眉眼间的墨色浓得化不开,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好看在里面。灰哥儿想在心里头描摹一番她的光景,结果连她衣裳的样子都描述不来;倒是诗里头的那句「世人有眼应未见」,把他想到的、没想到的,要说的、还未要说的,都说了个干净。他像没看到师父的手势,冲口而出问,「俚,俚介是……?」木清流似是根本未料到他竟不知道她是谁,纵声笑道,「她是……?哈、哈哈,她是谁……?『梦萦秦淮水上楼,浓春艳景似残秋。九公逢迎朱雀街,八艳失色凤凰洲。』」一边欲把画递到灰哥儿眼前。
这一年的灰哥儿,已经全然不会将诗文听岔意思了。他反复默记着木清流念得四句,平仄抑扬、很是动听。他不曾去过秦淮河,但听着「水上楼」、「浓春艳景似残秋」这些残句,也能自脑中勾勒出一派繁华景象。诗里头没有一个字提到伊人的样貌,可偏生伊人正俏生生的笑在画中哩。恁是个不更事的傻小子,又怎能不明白、又怎能不牵怀?
刚回神,却看见画中人脸色一亮,蓦然想起温酒得炉子还燃在下边,自己方才竟失神忘记伸手接画。他眼看着木清流霍的脸如死灰、疯魔一样将手按到画上扑火,那画中的女子还是丧去了半边脸。灰哥儿本能得应刻退开半步,却不敢退得太远。他猜测木清流会勃然大怒,若是抬手打不着自己变得难堪。但木清流只是抱起了地上的酒坛,「鼓咚咚」的把冷酒灌下了一大半。
好半晌后,又渐渐有了声息,「酒中有毒鸩何谁,贪天僭地谁不为?劝君一醉酒如渑,柳花风底不堪颦。」木清流抱着冷酒坛子,伏着头哭声念道。灰哥儿住在别馆四年多来,只见过木清流抿酒品茶、把玩杂件,闲来逗虫遛鸟、偶时挑灯练剑,不曾见得木清流吟过一诗。这一次,他倒好像把一辈子的诗都念完了。
灰哥儿把手探进怀里,想取出那封信来;却只是把手按在胸口很久,又放了下去。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木清流一会儿大哭、一会儿大笑,声声号啕。但眼睛就是没法转去看别处。最后,他还是决心走了;拢了拢衣衫,来对抗夜凉初透。他最后听到,还听到木清流在那里喃喃,「我亦多情、奈何多情……奈何,奈何!」只觉得晨间的竹雾,落珠似的撒在脸上,炽热冰凉。
等到木清流抬起脸来的时候,那个瘦削单薄的少年背影已融进斋前的紫竹林里,再没有回头。